文曉方
對于大師,我不知道標準是什么,只要有人封號我就認為是大師了,好像選舉,有一群人提名就得了。仔細回味,發(fā)現(xiàn)做大師難,難得有人稱之為大師,難得成為了大師還要代表一大群人說話。更難的是,被稱為大師之后,還當眾被發(fā)一個大師工作室紅匾,接過紅匾之后申明不想當大師而繼續(xù)干著成就大師事業(yè)的大師。
不過大師當中最難的是專家點頭百姓鼓掌而且還會搞笑,這種大師非啟功先生莫屬。
啟功先生揚名不在于他是雍正皇帝八代玄孫,也不在于他是北京師范大學的資深教授,而是在于他的書法藝術、古代書畫碑帖鑒定和古文學研究。在這幾個領域中,除了給人莊重深厚嚴謹脫俗感覺之外,和搞笑沒有什么關系。不過啟功老爺子確實搞笑,簡直太搞笑了。
和自己搞笑
啟功先生2005年去世,在他糟糠之妻于1975年病逝不久,也就是他六十六歲時,自撰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沒有人像啟功那樣,提前27年用搞笑的打油詩給自己蓋棺定論了。
說到死,就有鬼,鬼文化也是國學中的一大塊。長江邊上豐都鬼城也越來越火爆,不知先生是否去過豐都鬼城,但是他和鬼也搞笑,有詩曰:“昔有見鬼者,自言不畏葸,向他擺事實,向他講道理,你是明日我,我是昨日你,鬼心大悅服,彼此皆歡喜。”一個明日我昨日你,把永不同軌的陰陽兩界炫耀成一道彩虹。
身為雍正皇帝第八代孫,啟功先生拒絕愛新覺羅之姓,說愛新覺羅根本不是姓,而是前清滿族人部落的稱呼,相當于現(xiàn)在住宅小區(qū)的稱謂,堅持自己“姓啟名功”。凡有不明事理寫信“愛新覺羅·啟功收”者,一律不開封,并在信封上赫然寫著“查無此人,敬請退回”,有好事者究問為什么,答曰:“不信,請人去派出所戶籍處查,保證無此人。”
和黨派搞笑
大學黨組織積極發(fā)展黨員,某教授申請加入,組織上準備接受他,想通過他來做老師們的思想工作,起到以點帶面的效果。有領導走訪啟功先生征求意見。先生若有所思,沒有對某教授給予正面點評,反而娓娓道來:“本來一棵樹上好好呆著幾只鳥,這時從別地忽地飛來一只鳥,結果樹上不見得多了一只鳥,而可能所有鳥都飛走了”,來人遂心領神會去也。
啟功先生從一個職位上退下,競爭上崗人數(shù)不少,替補人選一時難以定奪。相關領導問先生意見,先生本不想介入此事,就半玩笑回說:“不如抓鬮。”一位競爭者聽說后頗為不滿,連夜造訪質問:“如此大事怎能玩笑對待,豈不對我等太不尊重了嗎?”,頗有興師問罪之狀。先生立馬回答:“怎么能說不尊重?西藏達賴、班禪轉世不也要通過金瓶掣簽這種抓鬮方式來決定嗎?”。來者一時語塞,只好寒暄而去。
啟功先生和國民黨沒有什么瓜葛,似乎沒有搞笑平臺。1982年,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講學,與一位國民黨人教授在休息室座談,說起民國年間國民黨元老的掌故。論及汪精衛(wèi)的書法,某教授答曰未曾見過。啟功先生當即說道:“是國民黨員都應該知道總理遺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這遺言不就是汪兆銘(汪精衛(wèi))的手書嗎?”某教授當時囁嚅而不知所言。事后啟功先生談起此事,頗有幾分得意說,這是解放以來他和國民黨第一次交手,國民黨也有數(shù)典忘祖之人。
和電視臺搞笑
央視有專欄節(jié)目《東方之子》,專門介紹社會名流,自然想到采訪啟功。最初,與先生聯(lián)系時即云:“我們這個欄目檔次高,采訪的都是知名的專家學者社會精英,故名《東方之子》。”老先生聽罷應聲回答:“我不夠你們的檔次,我最多是個東方之孫。”拒絕了。
東方之子仍不死心,通過啟功眾多同事好友游說,1994年底先生終于同意央視東方時空來寓所采訪。采訪組一上來就列舉眾多頭銜,先生一句話輕輕撥開眾多桂冠:“這叫此地無砂,紅土為貴”。之前,一個學生在場協(xié)助準備資料,以為先生會把學術著作和詩書畫集都拿出來以供拍攝。見先生堅持只擺學術著作和論文集,大為不解,啟功則說:“我首先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古典文學的老師,其次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鑒定人員,書法繪畫作詩填詞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業(yè)余愛好,是做這個工作本應該會的,值得一說嗎?”
先生90歲高齡,央視東方時空又去了啟功寓所采訪,坐定之后主持人自然以名譽桂冠拉開話題:“大家公認您是一位享譽海內外的書法家,可是你在文物鑒定古漢語研究上也取得很高成就”,高帽子一舉,先生身體前傾目視主持人說:“我告訴你,不是這樣,如果我說我會飛,你信嗎?你信嗎?”主持人一時不知如何回話,囁嚅出幾個字:“當然不信。”先生隨即說:“所以說,我說的話也是不算數(shù)的。”
和權貴搞笑
先生為人隨和,對于求字者幾乎有求必應。就連來家里維修水管電線的工人,事畢之后也笑吟吟地說,來我給你寫一幅字。一次,有個陌生年輕人急匆匆敲開先生家門,說:“他父親病危,生前最大愿望想得到先生一幅字。”先生旋即寫好交與來者并送其出門。轉身時只聽見樓下兩人嘻嘻哈哈說話:“這老頭太好騙了,沒想到這么一招就弄到手了。”即使先生為之生氣這也沒有改變其隨和待人的態(tài)度。不過先生也有有所不為之時。
一位空軍高級將領派秘書前來求字,興許秘書開門見山擺明來頭說明背景提明要求,大有旋風直升機空降而來之勢。啟功先生正兒八經(jīng)問那空軍將領秘書:“我要不寫,你們會不會派飛機來炸我?”秘書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忙說:“哪里,哪里。”先生接著說:“那好,那就不寫了。”一時間拒之于千里。此外,香港著名電影導演連續(xù)拍兩部清宮故事片,請先生提片頭字,末代皇后婉容老家來人請?zhí)嶝?被先生堅決拒絕。之后多次對好友說起這三件事,還心情不平靜:“他們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想叫我寫什么我就得寫什么!”
一個地產(chǎn)商,準備好筆墨紙硯,非要叫先生為自己的地盤題名。先生臉一沉說:“你準備好筆墨紙硯我就非得要寫,你要準備好一副棺材我就得往里跳嗎?”
1994年,韓國總統(tǒng)金泳三來訪。外交部禮賓司問先生能不能見,又說金泳三總統(tǒng)這次文化界只想見啟功一人,時間半小時,地點釣魚臺國賓館。先生說:“金泳三總統(tǒng)要接見我,三十分鐘我出來他又忙別的,于禮節(jié)恐怕不妥當,那倒不如不去,請醫(yī)生開個假條轉過去得了。”第二天國賓館領導送來金泳三總統(tǒng)的花籃,上面有個個條子:祝先生早日康復。國賓館領導對先生說:“韓國元首在養(yǎng)園齋用餐,那里有先生寫的八扇屏風,他獨自徘徊看了很久,其心情可想而知。”先生對身邊的人嚴肅地說:“大夫無朝外王之禮,何況我是個小老百姓。他是韓國大總統(tǒng),但沒有召見我的資格,我是中國百姓,也沒有朝拜他的理由,所以就不去了。”
和學生搞笑
文革后北師大第一批研究生畢業(yè),幾個同學去拜訪啟功先生。一位四川籍同學說回四川大學謀職,先生自告奮勇說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說著就退到小書桌提筆鋪紙寫起來。同學們繼續(xù)聊天,沒幾句,先生已經(jīng)寫好。展開一讀,竟是一篇古雅典的朗朗上口的駢體文,在座同學無不驚呼贊嘆。先生徐徐說道:“ 這沒什么,是我的強項,其實我最適合做一名專起草文書的僚員。”
一個博士畢業(yè)生回憶:1991年1月17日,美國向伊拉克宣戰(zhàn),是日正是我博士論文答辯。答辯席上坐著北大、中國社科院的名流,氣氛緊張,手心出汗。啟功先生第一個向我提問,但卻很突兀:“打起來沒有啊?”我答:“打起來了!”全場哄堂大笑,氣氛活躍,我也為之神往,對答如流,順利過關。先生這也許叫玩世,但我理解先生把這些都視為儀式,在他內心深處有著真正的嚴肅。
和病痛搞笑
先生晚年,多有病痛,頸椎骨質增生導致頭暈,開始不大去醫(yī)院,一旦去了,搞笑打油詩也就來了——《沁園春·病》:舊病重來,依樣葫蘆,地復天翻。怪非觀珍寶,眼球震顫;未逢國色,魂魄拘攣。鄭重要求,“病魔足下,可否虛衷聽一言?親愛的,你何時與我,永斷牽纏?”多蒙友好相憐,勸努力精心治一番。只南行半里,首都醫(yī)院,縱無特效,姑且周旋。奇事驚人,大夫高叫:現(xiàn)有磷酸組織胺。別害怕,雖藥稱劇毒,管保平安。
后來做了頸椎牽引術,躺在牽引床上,吟《西江月》:七節(jié)頸椎生刺,六斤鐵餅栓牢。長繩牽系兩三條,頭上幾根活套。雖不輕松愉快,略同鍛煉晨操。洗冤錄里每篇瞧,不見這般上吊。
后來先生又發(fā)心臟病,送入醫(yī)院搶救,榻上口占長句,時為1998年冬:“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遙聞低語還陽了,游戲人間又一回。
啟功先生被人們稱為大師。每當聽到有人尊稱他大師,便說:“你們少說了一個‘犬猶兒。我是那個獅。”說完向人做獅吼狀。在我看來,他給后世留下了一片無邊的心海和眾多燦爛的中國文字,而不是許多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