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
在那遙遠的初冬季節,黃土峁下溝壑山間,落日時分脫谷場上,我們曾攤鋪糜谷,串挽牛犋,盯牛屁股,吆喝轉圈,雙手捧起熱烘烘的鮮牛糞,扔去場外。吆牛踩場間,我聽見了劉海元老漢“浩浩來來”的吆唱。那時,他的聲音從溝底唱起,慢慢地,悠悠地,飄向兩坡,想上山去。那是一種自在的聲音,高低隨他,粗細由人,有旋律但不被拘束,無詞語卻抒放自由。那也是一種孤獨的聲音,山間靜謐,紅崖陡峻,一聲吆唱,有些遙遠,似飄飄零零,若牽牽掛掛,爬不上高高的梁峁。在那時,我覺得我身處一個古老的場景,像是在傾聽歷史間凝固的聲音。那不是敘述,只是聲音,在山間停留。
在陜北所有的歌唱里,只有它的久遠可以不被懷疑。它產生于牛踩場、羊踩地的古老生產方式時代,沒有需要口口相傳的歌詞,無所謂音步,且不固定旋律,只要唱了,就傳承了。所以,當代的《踩場歌》,雖然可能遠非古老,但它真正是古老時代的歌。
人們一直在推論陜北民歌如何古老,往往推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里。不過,以興起旬,是全中國民歌的歌詞文體特點,不獨陜北有之。另外,四言詩和以七言為基礎的民歌之間,遠隔著巨大的歷史跨度。單純雙音步上面的那種詩經旋律,拘謹而莊重,完全不會有后來民歌的自由風格。即使是五言的民歌詞句,也早就永遠地告別了詩經。沒有哪支陜北民歌的旋律與“關關雎鳩”同宗,也沒有哪首陜北民歌的歌詞跟“在河之洲”同源。沒有歌詞的雷同,便沒有承繼的關系。只有那無歌詞的踩場吆唱,有這種遠古繼承的可能。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那,只是一首消逝久遠的古歌。
不光是四言詞句的樂曲消逝無形了,五言的、七言的、長短句的,歷史長河中的聲音,幾乎都稍縱即逝了。即使留了下來,我們往往也無從辨別。在不可能比較古今旋律的時候,歌詞的雷同,或詞匯的相同,才多多少少地透露出遺傳的信息。陜北民歌的歷史繼承性,便這樣悄悄地存在于那撕扯碎裂的黃土溝壑之間。元曲里的“一陣黃風一陣沙”
歷史上記載最多的民歌,恐怕就是《月兒彎彎照九州》了。這是一首南方北方、蘇桂川粵、金門馬祖到處都唱的歌,歌詞曲調不盡相同,卻同出一源。同時,它也是陜北民歌里一支流傳很廣的酒曲。陜北唱家把這支抒發愁怨的歌詞作了詼諧化修改,用陜北原有的酒曲旋律,在酒宴上唱。
延安酒曲《月兒彎彎照九州》
月兒彎彎照九州,什么人高興什么人愁?什么人高樓飲好酒?什么人留在門外頭?
月兒彎彎照九州,新女婿高興新媳婦愁。送人的高樓飲好酒,吹鼓手留在門外頭。
志丹酒曲《月兒彎彎照高樓》
月兒彎彎照高樓,幾人歡樂幾人愁?什么人在高樓飲好酒?什么人丟下在外頭?
月兒彎彎照高樓,新女婿歡樂新媳婦愁??腿擞H戚在高樓飲好酒,吹鼓手丟下在外頭。
陜北套曲《審錄》里也使用了這詞:
月兒彎彎照九州,三哥哥歡聚奴還憂愁。三哥哥身落在何方地?家丟下蘇三受憂愁。
這支歌的遠緣,有宋代的文字記載。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九里寫:“后在兩省,同寮嘗戲之,請破‘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藘删?,乃吳中舟師之歌,每于更闌月夜,操舟蕩槳,抑遏其詞而歌之,聲甚凄怨。唐人有詩云:‘從倚仙居憑翠樓,分明宮漏靜兼秋。長安一夜家家月,幾處笙歌幾處愁。盛行于時,具載《輦下歲時記》,云是章孝標制,與此意同。”宋人楊萬里在他的《誠齋集》里也引了丹陽舟人及纖夫唱的“月子彎彎照九州”歌詞。
明·馮夢龍編的《警世通言·范鰍兒雙鏡重圓》中記:“吳歌云:‘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間,述民間離亂之苦?!彼巍毒┍就ㄋ仔≌f》里的《馮玉梅團圓》中曾同樣引用。不管小說孰真孰偽,這歌始唱于建炎,很有可能。因為宋代記下這歌詞的那兩個人,楊萬里生于建炎初年,趙彥衛可能略晚,是同時代人。
不過,從趙彥衛引用的唐人章孝標“幾處笙歌幾處愁”詩句看,“幾家歡樂幾家愁”這種套路的詞句,可能源自唐代。章孝標后,唐《敦煌變文·長興四年中興殿應圣節講經文》里,也出現過“幾家歡樂夢先成”這樣的句子。
在源出宋元的《劉希必金釵記》戲文里,第六十六出有幾句學自這首民歌的戲詞:“明月彎彎照幾州,你儂快活我儂愁,總饒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焙髞砻魅巳~盛在他的《水東日記》卷五中,又記了這歌:“吳人耕作或舟行之勞,多作謳歌以自遣,名‘唱山歌,中亦多為警勸者,漫記一二: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幛?多少飄零在外頭?”
可以肯定,陜北酒曲《月兒彎彎照九州》唱的,不是這支歌本來的吳歌古調,但它的歌詞是從古代吳歌繼承而來。酒曲里“月兒彎彎”那前兩句詞,自不必說,就連后一句“什么人丟下在外頭”,也明顯是脫自吳歌。所以說,我們雖然聽不到古代的聲音了,但從古人記下的歌詞線索中,可以想像一支民歌已經起源多久了。
你譬如,陜北信天游里有這樣的名句:
一陣陣黃風一陣陣沙,一陣陣心事亂如麻。
一陣陣黃風一陣陣沙,一陣陣思想亂如麻。
李季把這歌詞學用在了《王貴與李香香》中:“一陣陣黃風一陣陣沙,香香看著心上如刀扎?!彪m然丟了味道,但更多的人由此知道了這句經典的信天游歌詞。
不料,這竟是一句很古老的民歌詞。早在元散曲中,王大學士《點絳唇》套曲里,就已經學用了這句歌詞:“一個道‘一陣黃風一陣沙,一個天生丑勢煞,一個無店三碌軸上閑坐衙?!边@一句詞,不是這位王大學士的原創,而是他將民間歌詞用在了曲詞創作中。他這套曲子,描摹了一百零一個兒童的野趣形象,這是其中的一個孩子,非說即唱著這么句“一陣黃風一陣沙”。從這一句散曲,我們就明確地知道了,陜北信天游里,有著最晚產生于元代的歌詞,最少已經唱了八百年了。八百年前的孩子們都會,說明它可能更早年間就已產生,只是不見記載,無從了解。
當在元曲中讀到今天陜北民歌里的歌詞時,我們仿佛又一次聽到歷史中凝固的聲音。上溯不到“關關雎鳩”的陜北民歌,它八百年的歷史,足以吸引世人了。
《蘭花花》溯源
陜北安塞縣蔡維杰老漢唱的扳水船詞里有這樣的句子:
張大嫂,李二嫂,她們一聽往外跑。門限高,不濫(絆)倒,八幅子羅裙扯爛了……
八幅羅裙這種女裝,出現于唐代。過去織布,幅面很窄,多幅拼縫,方可成裙。拼縫越多,越飄逸美麗。唐文宗曾針對羅裙的奢華傾向,規定過“婦人裙不過五幅”。宋元時期,六幅八幅的羅裙,已經普及。元代無名氏南戲《蘇秦金印記》第五出《灑掃花亭》里有:“天然艷質,三寸金蓮,六幅羅裙?!北A袅嗽缙谒卧獞蛭幕久婷驳摹短K武牧羊記》戲文第二十一出有:“八幅羅裙蓋繡鞋,臉搽脂粉掛招牌?!边@些雖然不能說明“八幅子羅裙扯爛了”歌詞產生的年代,但從中可見陜北民
歌的歷史繼承性,卻是無疑的。
信天游里有這樣的樸實詞句:“情郎是水妹是土,和來捏作一個人?!边@種死生不離的愛情傾訴,真摯純樸。讀來卻似曾相識。因為這歌詞與傳說中的元代管夫人詞情節相類:“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倆個一齊打破,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币哺鞔愃劸帯赌蠈m詞紀》里輯錄的《鎖南枝》歌詞類同:“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倆個。捏一個你,捏一個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p>
一般,除非是古詞與古曲一起在民間傳唱,民歌里的歌詞學自文人或古籍的可能性不大,而文人作品向民間學習的可能性卻很大。比如曹雪芹就學民歌《女兒令》,在《紅樓夢》二十八回里,寫了幾支女兒悲愁喜樂酒令。神木流傳的陜北民歌《女兒令》歌詞是:“女兒悲,女兒悲,繡樓天天守空閨。女兒愁,女兒愁,把我許給一個吹鼓手。女兒喜,女兒喜,對鏡整妝花容美。女兒樂,呵呵,倚門巧做針線活?!蹦竽嗳烁柙~的類同說明,明代的《鎖南枝》歌詞,可能承自元代甚至更早的民間,而信天游里這句好似來自南方的“情郎是水”,無疑是從元明繼承。
陜北民歌里有“田苗”這么個詞,它不是現代漢語詞匯,也沒有保留在陜北口語中,惟見于民歌。
安塞《祈雨歌》:
曬壞了,曬壞了,五谷田苗子曬干了!
《蘭花花》:
五谷子田苗子數上高粱高。
千百年前,唐·李中的《夏云》詩中,已有“田苗”:“多謝好風吹起后,化為甘雨濟田苗。”唐《敦煌變文·漢將王陵變》里也有:“新婦檢校田苗,見其兵馬,斂袂堂前。”元代則在口語中常見。如馬致遠雜劇《任風子》第二折:“我準備麻繩拽轆轤,提挈荊筐擔糞土。鋤了田苗,種了菜蔬。”馬致遠雜劇《薦福碑》第二折:“你下、下、下,淹了我大段田苗?!泵鞔舱f。黃佐《泰泉鄉禮·鄉?!褶r文》里有:“免得耗土力,侵害田苗?!薄短m花花》的歌詞內容不是元代的,但應該是口語中常用“田苗”的那些時代的。而那《祈雨歌》,則是生產用歌,應該是千百來年,年深日久了。
順便提起,《蘭花花》應該是首源于明代的歌曲。沉淀在它歌詞里的“十三省”,是一個不應該被忽略的時間信息。唱到“十三省”的民歌,陜北有如:
《蘭花花》:
五谷子田苗子數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數上蘭花花好。
《掐蒜苔》:
天下地上就十三省,離城五里同家莊,出了個好女人。
《舅舅挎外甥》:
天底下一共一十三省,沒見過舅舅挎外甥。十三省地方十三省人,塵世上沒有舅舅挎外甥。
《十三省地方挑下你》:
鵓鴿喝了泉子水,十三省地方挑下你。
《繡荷包》:
十繡十樣錦,再繡十三省,十三省的事兒,繡呀繡不盡。叫一聲奴的郎,荷包繡的強,一十三省的地方,一齊都繡上。
在長年的傳唱中,民歌歌詞會出現增刪添改,但基本詞匯往往保留,“十三省”就是這種詞之一。它透露了歌曲產生年代的基本信息。像《繡荷包》,就是挺典型的明代歌曲?!毒司丝嫱馍防锩嬉痪洹霸劬司送馍蠚w化”,又透露了這支歌產生在明萬歷年到清初。因為,現在的呼和浩特,萬歷年起名字叫“歸化”,清初改叫“歸綏”了。近現代也有個別學用“十三省”這個詞的歌,但并不遮掩,一望便知。
明朝政府除南、北直隸以外,分設十三個布政使司,隨著元代習慣,俗稱“省”,因稱“一十三省”。崇禎時司禮監機構的編制記載為“秉筆六人,下各有六人,六部、兩直、十三省各有專司”。明·程本直《漩聲》文中寫道:“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里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后金《滿文老檔·太祖諭朝鮮擒獻毛文龍》里也有:“明人聚十三省之兵以與我戰,尚不能勝;汝朝鮮王袒護一毛文龍,又何益哉!”那時,“十三省”這個詞,代指天下——全國。明亡后這一說法有所延續,但并不普遍。清朝挺早就十八省了,你還老“十三省”,就沒有復明傾向?康雍乾幾朝,怕是容不得的。
陜北紅白喜事叫“過事情”,宴席上菜的規格,俗云“四盤八碗十三花”。就是四道菜、八道菜、十三道菜。再窮的人家“過事情”,也不能少于四道菜。富裕人家,大手筆,上八道菜。而十三道菜,是宴席最高規格。四、八都是雙數,為什么再上檔次,就不是十二而是“十三”了呢?因為“天底下一共一十三省”,據說那時皇上頓頓開飯,邊兒上都擺十三碗菜,他看著踏實。于是,十三道菜代表天下和諧,是吉利之數。所以,“十三省”是明代說法兒,“十三花”是明代遺俗。那時,回民聚居陜甘寧,他們的飲食風俗中,也吸收了“十三花”的宴席規格。
有一種說法兒快成定論了,就是說蘭花花跟一紅軍偷情來著。一種版本說蘭花花叫姬延琴,她的爺爺在同治年間因饑荒,從米脂縣遷居到延安臨鎮。蘭花花于1934年出嫁。1935年12月有長征到陜北的紅軍進駐臨鎮,她不久跟一紅軍搞婚外戀。沒幾天,1936年2月,那紅軍就參加東征走了,以后再沒見過面。1936年6月蘭花花的丈夫當著赤衛隊長,7月她沒來由地又跟一富人結婚了。1940年11月病亡。她死后,1941年到1942年吧,那位從南方長征到陜北、曾跟她偷過情的紅軍戰士,創作出了不朽的陜北民歌《蘭花花》,用的旋律是“哭喪調”。說不清是什么時候,蘭花花還跟周揚建立了非同一般的感情,還通信來著。有張1937年的女人照片,人指說是這個蘭花花。另一種版本的蘭花花叫姬延玲,先跟一紅軍相好偷合,沒幾天紅軍東征走了,他倆再沒見過面。然后,她先嫁了一搶劫殺人犯,又嫁了一富漢,1942年正月病死。那跟她相好過的紅軍戰士聽說她死了后,創作了陜北民歌《蘭花花》。
翻中國的、陜西的災荒史,同治年間,米脂無災荒。那是鬧回亂的年代,延安府人口,從回亂前1861年的70萬,變成回亂后1880年的30萬,到1910年僅剩15萬,少了近80%。臨鎮所歸屬的膚施縣(延安),1861年到1909年,人口從6.9萬減為1.8萬,減少了74%。所以,同治年間,沒有往延安的移民。然后,一夜情似的情節,導致幾年后出現一首不朽的民歌,過于離奇。長征到北方的戰士,寫出個陜北民歌來,比賀敬之的生動,也過于離奇。蘭花花跟周揚感情“非同一般”,更過于離奇。用了這么個“哭喪調”,然后全陜北的哭喪事情就都不用這個調了,越發的過于離奇了。查陜北哭靈的、安葬的,上墳的歌曲,根本沒有用這個旋律的。這旋律本就屬于《蘭花花》,是一首羽調式的五聲音階老歌兒。而且,歌里敘述的生活細節,不是紅軍初到延安時的情況。那時的延安,有坐著轎子三班子吹兩班子打的豪華婚禮嗎?那是古時候安定年代的事情。歌里唱的,也不可能是紅軍戰士刻意贊美的事物,像賞玩小腳的“紅繡鞋金蓮子好比兩盞燈”、放棄革命
志向的“我和蘭花花一搭里死”之類。所有鬧紅年代的陜北民歌,內容不論是婦女解放還是婚姻自由,都有著非常鮮明的特點,而《蘭花花》沒有一點兒那種時代特征。
據介紹,甘肅洮岷地區的漢族人,祖先都是明朝初年從東部移民過去的,保留著很多明初遺俗。那里一直傳唱著典型的明代民歌“松樹林里胡丟盹,看見尕妹擔的水,人品壓過十三省”、“柏木做下兩只桶,尕妹擔水走得穩,人品壓了十三省?!备涮m花花的歌詞異曲同工,當產生于同一時代。
為什非要把蘭花花跟紅軍扯到一起去呢?用階級斗爭觀念講解民歌的時代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們在歌里看到的只是愛情和人性。把陜北文化的歷史人為地縮短到割據時期,不是一個自然的傾向。很明顯,陜北文化的歷史遠比這長久許多,沒必要老被屏蔽著。
元代有了“倒卷簾”民歌的早期形態
有一種序數結構的民歌,正數著唱完了再倒數著唱。陜北民歌《珍珠倒卷簾》便是。其形式是從正月順數唱到十二月,再從十二月逆數唱到正月。如一種從十二月開始往回唱的是:
《珍珠倒卷簾》(摘)
十二月里一年滿,劉全進瓜到陰間。北瓜進到森羅殿,借尸還陽李翠蓮。
十一月天寒又有霜,王祥臥冰為他娘。熱心托在冷冰上,兩條鮮魚旋上冰。
十個月,十月一……九月里,九重陽……八月里,月兒圓……七月里,七月七……六月里,熱難當……五月里,五端陽……四月里,四月八……三月里,三月三……二月里,龍抬頭……
(略)
正月里,正月正,紙糊燈籠掛門口。風吹燈籠滴溜溜轉,才是個珍珠倒卷簾。
靖邊有一種《送情郎》,唱的內容是從一里亭、二里亭送到十里亭,又從十里亭、九里亭送到一里亭。洛川《倒十字》,也是從一字順數唱到十字,又逆數唱回一字。吳旗縣傳一首《返采茶》,是過去從江蘇傳到陜北的民歌,它的形式是從十二月唱到正月,倒著數。
這種正數逆數的歌唱形式,在元曲中已經使用。雖然元代遠未發展到按月唱戲出,但已經能說明這種民歌形式的較早源流。如元·無名氏雜劇《運機謀隨何騙英布》第一折里,就正著數完了再倒著數:“一代賢人青史標,二國爭鋒氣勢高。三載定秦朝,四方戰討,五馬勝渡江濤。六合乾坤寧靜了,七國縱橫杰士少,八荒外罷刀槍。若將那九江王撞著,十分話善評跋。我則用十個從人隨,將我這九曲柔腸惱。八字法今番用著,七步文才志氣高。六韜書施展英豪,小官可也不辭勞。相公你五云鄉穩奉皇朝,我覷這四海英雄如燕鵲。穩情取三公位受爵。我將那二英雄決要。準備著一鉤香餌釣鯨鰲?!痹o名氏雜劇《曹操夜走陳倉路》第一折里有逆序數:“我可也十載苦相持,九戰雄威勢。八陣圖編排整齊,七禁令嚴乎軍令隨;六韜書妙策神機,五方旗四面周圍。天數三分已定期。兩軍對壘,殺的他忙奔回避。我則待一心扶立漢華夷?!?/p>
元代時,戲曲故事還沒有像后來那樣浸透民間意識,也還沒有太多的劇目供民間去編排,那時的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只是正數加逆數這種“倒卷簾”歌唱形式的早期形態。多年以后,它們演變出了后來的《珍珠倒卷簾》民歌形制。
有一些東西卻并不演變,只是傳承。陜北婚俗有“撒帳”一項,在新房窯洞炕上撒干果。撒帳者邊撒邊念叨天干五行類一些語句,有祝子的意思,也有辟邪的作用。那雖然不是有旋律的歌唱,但也是傳承了八百年以上的民間節奏。
陜北《撒帳歌》(一)
一撒東方甲乙木,二撒南方丙丁火。三撒西方庚辛金,四撒北方壬癸水。五撒中方戊己土,金谷苗根長一埂。一撒金,二撒銀,三撒新人進了門。驚天動地雷雨合,白頭偕老福祿中。
陜北《撒帳歌》(二)
(同上“一撒東方”起六句)……一撒來一功,二撒云兒來,再拜懸空。面里相逢擂兩合,喊一聲驚天地喲福祿中。天無忌,地無忌,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撒帳婚儀據說起源于漢朝,宋代的《東京夢華錄》和《夢粱錄》有所記載。元代無名氏雜劇《司馬相如題橋記》第二折里,有對當時由“陰陽”操持的撒帳婚儀的具體描寫,并有疑似當時民間使用的“撒帳歌”:
(陰陽云)新人已到門首,請官人出迎。天無忌,地無忌,陰陽無忌,百事無忌,請新人下轎。(媒扶旦入門科)(陰陽云)請新人相拜。(末旦拜科,媒云)先生撒帳。(陰陽云)一撒東,青鸞飛入合歡宮。二撒西,十二峰頭月欲低。三撒南,夜宿嫦娥舊桂潭。四撒北,且將紈扇暫徘徊。伏愿撒帳之后,夫婦和諧,百事大吉。撒帳已畢,請賞喜錢。
元·關漢卿雜劇《裴度還帶》第四折里,有一段被關漢卿搞笑了的“撒帳歌”,完整地使用了天干五行:
好撒東方甲乙木,養的孩兒不要哭。狀元緊把香腮揾,咬住新人一口肉。
又撒西方庚辛金,養的孩兒會賣針。狀元緊把新人守,兩個一夜胸脯不離心。
再撒南方丙丁火,養的孩兒恰似我。狀元走入房中去,趕的新人沒處躲。
后撒北方壬癸水,養的孩兒會調鬼。狀元若到紅羅帳,扯住新人一條腿。
五撒中方戊己土,養的孩兒會擂鼓。一口咬住上下唇,兩手便把胸前握。
今天陜北的“撒帳歌”里,一撒、二撒、三撒……,撒遍東西南北中,使用天干五行術語,這些內容,跟元代時候一樣。由于千百年來生活方式的重復,觀念意識的因襲,黃土溝壑間的社會生活并沒有變化。因此,包括“天無忌,地無忌”這樣的撒帳歌詞句,才都沒有演變,而一代人又一代人地傳承下來。
陜北民歌《進蘭房》是元曲
非常引人注目的是,陜北有一首典型的源自宋元的歌曲《進蘭房》。它的旋律,不管變化出多少種,都節奏粘滯,古韻濃郁,一聽,就讓人想起古代。
下面是一種比較完整的陜北民歌《進蘭房》歌詞。
《進蘭房》
一更里走進蘭房,櫻桃口呼喚梅香。銀燈掌上,珠簾高卷門關上。
聽譙樓更鼓催忙,對菱花懶卸殘妝。淚流兩行,情思繞在眉梢上。
二更里獨坐牙床,入羅幃懶脫衣裳。思想才郎,貪花戀酒在何方?
想從前那樣情長,到如今一切皆忘。錯過時光,忘恩負義天在上。
三更里睡似朦朧,陽臺夢攜手相逢。兩處情濃,解帶寬衣鸞交鳳。
聽檐問鐵馬叮咚,驚醒了云雨恩情,獨自捶胸,可恨檐鈴碰窗欞。
四更里獨守羅帷,算歸期掐破指甲。不見回還,口咬青絲風箏斷。
你走時荷葉榆錢,到如今霜凝冰寒。奴好傷慘,淚流褪了芙蓉面。
五更里金雞報曉,坐牙床思想才郎。左思右想,不知道郎在何方。
清晨兒觀看紗窗,想郎君口干舌焦。好不恓惶,獨坐蘭房望朝陽。
“蘭房”,陜北民歌里有的誤作“南房”,歌名便記做了《進南房》。這是口語中聲母n、l不分造成的。西南地區和江淮、廣東、湖南、江西,方言里都有這種n、l不分現象。“蘭房”本是說“蘭香氤氳的精舍”,古代特指婦女住的屋子?!懊废恪?,則是指婢女。這些詞元曲中多見。
這首歌山東也有,不叫《進蘭房》,叫《鋪地錦》:
山東《鋪地錦》
一更里進了蘭房,櫻桃口呼喚梅香,銀燈掌上,燈影里把門關上。
二更里上了牙床,聽樵樓更鼓齊忙,暗度愁腸,明月照在紗窗上。
對菱花卸去殘妝,入羅緯懶寬衣裳,思想情郎,愛酒貪花煙粉香。
三更里孤睡自眠,盼郎才久不回還,好不心酸,情郎一去線頭斷。
四更里似睡朦朧,夢陽臺攜手相逢,兩意情濃,醒來還是冷似冰。
五更里將門開開,小情郎走上房來,喜笑顏開,咱二人把風流賣。
喜滋滋上了床來,櫻桃口緊襯香腮,千金難買,咱二人這恩和愛。
《進蘭房》這歌,在唱的時候,里面往往有很多虛實襯詞,唱法不同,襯詞不等。實點兒的如“奴家、你把、只在、好似”,虛些的如“呀哈、哎喲、來吧、耶嗨嗨”,甚至有長如“哎得兒哎得兒喲噢咿呀噢哎”的。從時時蹦出的襯詞中,把歌詞擇出來,它們就都成了這種七七四七的長短句句式。而這,正是宋代《偷聲木蘭花》詞牌的基本句式。
宋·張先《偷聲木蘭花》
云籠瓊苑梅花瘦,外院重扉聯室獸。海月新生,上得高樓沒奈情。簾波不動銀釭小,今夜夜長爭得曉。欲夢荒唐。只恐覺來添斷腸。
這里面,宋代時,七言的句子,最后是個單音步,念的時候,“云籠瓊苑”然后“梅花瘦”。《進蘭房》里,頭兩句是后起的元曲句式,像關漢卿的“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念做“一更里——走進蘭房”、“櫻桃口——呼喚梅香”。宋詞中,前兩旬是仄韻,后兩句變換平聲韻?!哆M蘭房》里,不論平仄,只要好唱,就一韻到底。元代曾瑞套曲《青杏子·騁懷》用的尾曲,句式類似《偷聲木蘭花》:“展放征旗任誰走,廟算神機必應口。一管筆在手,敢搦孫吳女兵斗?!比秦祈?,一韻到底。
民間詞跟文人詞不能比。文人懂格律,填詞倚著平仄譜,那是作詩呢;民間卻只是倚著學來的曲調填詞,作的不是詩,而是歌。所以,民間的歌詞,基本句式符合曲譜,而平仄不符詞譜,是自然的。
《進蘭房》一加襯詞,比宋詞自由許多,應是承自元曲。它的語言,也似元人手筆,風格柔婉,情感細膩。許多詞,如蘭房、櫻桃口、梅香、銀燈、珠簾高卷、譙樓更鼓、菱花、殘妝、兩行淚、情思、眉梢、牙床、羅幃、思想、才郎、陽臺夢、情濃、鸞交鳳(友)、檐間鐵馬、云雨、窗欞、獨守、算歸期、斷線風箏、霜凝、冰寒、奴、芙蓉面、紗窗、犧惶、賣風流、香腮等,都是元曲中用語。而且,在存世的元曲中,我們已經能看到從一更唱起、到五更結束的這種序數歌詞結構。
《進蘭房》的內容,細節坦率,情緒傷懷,更是極得元曲意境。無名氏宋元戲文《陳巡檢梅嶺失妻》佚曲云:“幾回攜手入蘭房,何時再得同歡賞?”《進蘭房》敘述的正是此意。無名氏宋元戲文《梅竹姻緣》佚曲道:“……蘭房,懨懨倦起春晝長。呢喃燕子語畫梁,不由人不斷腸。珠淚兒鎮垂兩行,花箋更不來半張。鐵打心腸,王魁模樣。坐里行里,多多少少犧惶……”這一段曲詞,與后來的《進蘭房》,意境頗類?;蛟唬哆M蘭房》深得此意。
更有宋元戲文《琵琶亭》佚曲——那《進蘭房》歌詞,就像是從這支曲子里翻脫出來的:
漸覺玉容憔悴,菱花懶對妝。數歸期,空自畫滿苔墻,尚不回故鄉。料冤家那里,倚玉偎香,夜暖芙蓉帳。怎知我這廂,獨守蘭房?
比較來看,《進蘭房》也是首元曲,它的產生時代,可能早至元代,晚在明初。傳說毛澤東聽到陜北的《進蘭房》后,奇怪陜北民歌怎么會有他家鄉民歌的味道。其實,《進蘭房》是隨著明代鎮守邊墻、清代治理州縣的江南官員北上陜北的城鎮小曲、靡靡之音,傳入鄉間后,竟凝重了。
陜北民歌里還有別的宋詞元曲呢
具有《進蘭房》那樣年代特征的民歌,陜北還有一些。有支榆林小曲叫《日落黃昏》,也是長短句加襯詞,很有元曲面貌,亦是《進蘭房》意境:
《日落黃昏》
近對菱花,佳人懶梳妝,采一朵鮮花鬢角壓,猛然間想起了心上的冤家。方才見紅日墜落西山,眼看那明月又照窗紗,貪杯在誰家,想他又恨他,全不念奴家青春十七八。
這應該是散曲,只是不明曲牌。米脂的《譙樓初鼓咚》,也是這樣的古曲:
《譙樓初鼓咚》
譙樓初鼓咚,明月照窗欞。梅香一聲喚,掌起玉明燈。邁金蓮,引我郎進房中,一步一點紅。
譙樓是唱入元曲的古時事物。如無名氏宋元戲文《王祥臥冰》佚曲有:“樵樓初鼓,漸覺金風動繡幃?!边@支陜北民歌唱的疑似元曲里的《后庭花》曲牌。元·呂止庵散曲《后庭花》是:“香飄桂子樓,涼生蓮葉舟。落日鴛鴦浦,西風鸚鵡洲。冷泉秋,水西尋寺,題詩憶舊游?!标儽薄蹲S樓初鼓咚》是徵調式,五聲音階,拿這個旋律唱呂止庵的詞兒,很貼切。
而“梅香”,更是陜北民歌歷史繼承性的代表了。不光是《進蘭房》、《譙樓初鼓咚》唱到了“梅香”,《繡荷包》也有梅香情節。
米脂《繡荷包》(摘)
打開絲線包,絲線無一條,打發上梅香,長街市上跑。
梅香把手招,貨郎把鼓搖,不要你招手,伊也知道了。
梅香把路引,貨郎隨后跟,把貨郎領在,王呀王府門。
梅香回繡房,喚呀喚姑娘,我把貨郎呀,引在咱門上。
子長《繡荷包》(摘)
低頭出繡房,開口喚梅香,你給咱南街,喚呀喚貨郎。
貨郎把鼓搖,梅香把手招,不要你招手,我呀我知道。
梅香前引路,貨郎隨后跟,將擔兒擔在,府呀府門上。
宋元明數百年間,曾以“梅香”作婢女的代稱。這不是名字。那時,只要是說“梅香”,就是指婢女。宋·華岳《呈古洲老人》詩云:“朱簾更倩梅香掛,要放銀蟾入座來。”元·徐再思散曲《清江引·私歡》有:“梅香走將來,耳畔低低說:后堂中正夫人沉醉也?!痹碳s劇《兩世姻緣》第一折:“(正旦云)梅香,安排酒來,我與您姐夫飲幾杯者。(梅香云)酒在此?!痹蠎颉饵S孝子傳奇》第六出:“(丑白)新來姐,萬戶爺要你奉酒。(旦白)我不是梅香,不會奉酒?!泵鳌端疂G傳》第五十六回:“兩個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亦皆睡了?!狈彩浅搅恕懊废恪钡年儽泵窀?,都是從元明時代繼承來的。
陜北民歌里的一些歌,古意濃重,年代久遠。它們在幾十代人之間穩定流傳到現在,讓人驚訝。神木傳有一首《陽關三疊》,可能是從唐代傳唱至今的:
《陽關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輕輕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
子洲有一首《浪淘沙》,應是從宋代傳來:
《浪淘沙》
朝神仙,離茅庵,將身子一晃,一晃遙遙離了寶港,要下長安。懷抱上,漁鼓,手拿上笏板,要與我嬸娘把壽拜,度我妻歸山。
這支《浪淘沙》的歌詞,失了宋時詞之規整。但它的五聲音階的曲調沒被偷聲,可以唱任何完全版的《浪淘沙》。如用來唱李煜的“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頗顯古曲味道,
很是好聽。它有可能是唱自宋代的曲調。
子洲還有一首七言歌,叫《古詩點將》。那歌詞內容,與眾多陜北民歌不同,一反元曲溫婉,又離鄉間家常,讓人讀到了意想不到的大氣與蒼茫。陜北民歌里留有這樣的好東西,很是驚人:
《古詩點將》
周有三十六王子,漢有二十四代君。唐有一十八宗祖,宋有九朝八代宗。包羅萬象有何功,朝朝暮暮走西東。三宮六院錦江山,萬事茫茫一場空。
周、漢、唐、宋,是元明之前幾個算是一統天下的時期。所以,這頗似元明作品。元代時候已使用“三宮六院”這個詞了,無名氏雜劇《抱妝盒》楔子里有“兀那三宮六院妃嬪彩女等聽者……”。
陜北民歌里還有一些長短句的歌,像《盼五更》、《無事出東門》、《攬工調》、《走西口》、《探小妹》之類。它們的旋律,都應該是從老先人那兒繼承來的。長短句的樂曲形式,從唐代出現,到宋代普及,元代自由化,成了散曲。這種統治樂壇數百年、普及民間大眾化的音樂形式,最終以曲牌體的結構,留在了昆曲等戲曲中。那么,民間呢?從宋元開始,有記載的民歌已經有七言體,像“月兒彎彎”那樣瑯瑯上口了。但是,普及天下的長短句,其旋律不應該不對民間發生影響。陜北民歌里可能就有長短旬遺產。你想,哼哼著那些熟悉的舊有旋律,山里人便能倚譜填詞。也許,為了瑯瑯上口民間化,代代傳唱人都能“偷聲減字、攤破添聲”,宋詞元曲的痕跡就慢慢消失了。
陜北民歌里有一組規模很大的套曲,叫《審錄》,用蘇三蒙冤、三堂會審的明代故事,抒發想念情郎的情緒。這套曲子有三十六節,使用了十三種曲調,包括酒曲、太平年、十二把扇子(蓮花落)、釘缸、盼五更、盼五更變、鮮花調(張生戲鶯鶯)、垂金扇(調兵)等。其中有一部分,全是“鮮花調”和“垂金扇”兩種曲子換著唱,還有一部分是“盼五更”和“盼五更變”換著唱。它們的形式是:
鮮花調——垂金扇——鮮花調——垂金扇——鮮花調—垂金扇——鮮花調
盼五更——盼五更變——盼五更——盼五更變
南宋的耐得翁在《都城紀勝·瓦舍眾伎》里,提到宋代有種表演形式叫“纏達”:“引子后只以兩腔遞且,循環間用者,為‘纏達?!薄秾忎洝愤@里,兩腔循環,頗有“纏達”特征。一種歌唱方式,通過民間的途徑傳承千年,保留在后來發展了的演唱形式里,不是沒可能的。這一點,延安魯藝的呂驥早在1945年就注意到了,他在《(審錄)后記》一文中說:“雖然不能因此說《審錄》是‘纏達的遺物,但由此我們可以推知,《審錄》決不是一種偶然產生的形式,而是有其歷史根據的?!?/p>
在同一篇文章里,他說:“如果明代歌曲保留至今無大變化,元代的歌曲未始不能流傳到今天。”陜北民歌里的元曲說明,他有先見之明。
陜北民歌和京劇都有西域“回回曲”
陜北民歌歌詞的特征,提示了民歌的起源時代,也給出了民歌的風格傳承。在陜北的民歌、秧歌、酒曲里,有這樣一類詞:
高高山上一簍油,一腳踢哩可坡流,你流你就盡管流,俺回俺家喂黑牛。
高高山上一只虎,下山來尋王老五,不進院來不進家,想上他家大母豬。
高高山上一只狼,搖頭擺尾想吃羊,喊了一聲大黃狗,勿浪勿浪攆過梁。
高高山上一口井,起早把水沒擔桶,你要問俺因為甚,迷迷糊糊才睡醒。
高高山上一座廟,廟里有位靈神仙,初一十五去上香,保佑平安。
這些歌詞的共同特征是首句的“高高山上一××”。這成為一種歌詞形制。這種形制最遲起源于元代。宋元戲文《蘇武牧羊記》第十八出里,有段曲牌叫“回回曲”的唱詞,便是這種形制:
高高山上一廟堂,姑嫂兩個去燒香;嫂子燒香求男女,小姑燒香早招郎。
陜北民歌里的這類歌詞,形制、風格都跟戲文中的相同。這說明,這些歌詞,有一個共同的起源——宋元時候的“回回曲”。
“回回曲”不僅傳下了這么一種歌詞形制,還傳下了一首天下聞名的民歌。那就是在很多地方廣泛傳唱、在陜北流行于秧歌小場子里的《小放牛》。
清澗、子長《小放牛》
天上的娑羅樹什么人栽?地下的黃河什么人開?什么人獨把三關口?什么人出家沒有回來?
天上的娑羅樹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黃河老龍王開。楊六郎獨把三關口,韓湘子出家沒有回來。
一般認為這支歌是北方歌曲,多稱之為“河北民歌”。其實,湘西儺戲里也有。那兒管這歌叫《古人歌》:
湘西儺戲《古人歌》
月里娑羅何人栽?九曲黃河何人開?何人把住三關口?何人筑起釣魚臺?月里娑羅果老栽,九曲黃河禹王開。六郎把住三關口,太公筑起釣魚臺。
這支歌的可見遠緣出處,在宋元戲文《蘇武牧羊記》的第三出里。這戲,明代《南詞敘錄》把它列在《宋元舊篇》,還有說它是馬致遠寫的,現存抄本來源甚早。那兒有這首后來被叫做《小放牛》的歌曲的原始版。它的曲牌也是“回回曲”,在劇中是一首四五個人合唱的曲子:
[回回曲]天上的娑婆甚么人栽?九曲的黃河甚么人開?甚么人把住三關口呀,甚么人和和北番的來?
[前腔]天上的娑婆李太白栽,九曲的黃河老龍王開。楊六郎把住三關口呀,王昭君和和北番的來。
用后來流傳的歌詞與戲文比較,頭一句,栽樹的李太白,改成了王母娘娘或張果老。二一句,開黃河的老龍王,有的改做了大禹。三一句,哪兒的都沒動。末一句,“王昭君和番”,改成了“韓湘子出家”或“姜太公釣魚”。雖然有些變化,卻足以使人驚奇,八百年的傳唱,竟能保留得如此原形。這也使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定還有更多的東西,也是傳唱了千百年,也是沒發生太大變化。
“回回曲”旋律來自西域,隨著早年回紇或伊斯蘭民族的內遷,傳入東方。其傳入時間可能會早至唐代。“回回曲”本是西域一類樂曲的泛稱,元代的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里記了三支“回回曲”的不同曲名。把“回回曲”這仨字固定于一支旋律,用作曲牌,始自宋元南戲,如《蘇武牧羊記》所見。元代的無名氏雜劇《西天取經》殘折中,有個“回回舞”曲牌,歌詞也很民歌化:“回回回回把清齋,虔誠虔誠頂禮拜,眼睛眼睛凹進去,鼻子鼻子長出來。”這應該用的是當時的“回回曲”樂曲之一。
現在的漢族《小放?!非{,可能來自八百年前能夠用于合唱的“回回曲”,而不是本土生長的民歌旋律。同時,“回回曲”作為獨立曲牌,從宋元時代被吸收進中國戲曲,在戲曲藝術發展的漫長道路中,漸自變化,以至今日,還是京劇、評劇的曲牌,還是叫“回回曲”。我們國粹戲曲藝術中的音樂,也能是源自西域的啊。
從元代唱到陜北的“清水河上一對鵝”
一首極其樸素、坦誠、真情、大膽的民歌,一首具有典型陜北黃土風格的民歌,也能跟那遙不可及的古代,有密不可分的淵源關系嗎?
陜北民歌里有一種女子相送男子的歌詞“一對鵝”,用在《送大哥》、《送四門》、《送情郎》、《梁山伯下山》、《梁山伯與祝英臺》等歌曲里,流傳
甚廣,十分民間,也十分著名,是典型的陜北風格、陜北語言、陜北情趣、陜北味道。
延安《送大哥》
我送哥哥清水河,清水河上一對鵝,公鵝撲塌塌飛過河,撂下個草鵝叫哥哥。
子長《送大哥》
送郎哥哥送到大門外,大門外邊有一個梨,奴有心給哥哥吃上兩顆梨,又怕咱二人難分離。
神木《送四門》
送情郎送在大門南,順水水漂下來一只船。奴看見舟船想起哥哥你,在路上過河坐船要留意。
送情郎送在淤泥河,河里頭飄著一對鵝。公鵝前頭咯咯地叫,草鵝在后頭好比我。
吳旗《送四門》
送情郎又送在五里墩,五里墩一對對鵝。公鵝前邊飛過河,母鵝后邊叫哥哥。
靖邊《送情郎》
妻兒回在八里亭,一對鴨子一對鵝。公鵝展翅飛過河,母鵝河后叫哥哥。
神木《梁山伯下山》
走一河,過一河,河河里面一對鵝。公鵝挑擔前面走,后跟盟弟是母鵝。
延安《梁山伯與祝英臺》
走書房,出書房,書房外邊有影壁墻,影壁墻前栽花樹,誰跟我紅顏天配就?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下來一對鵝,公鵝翅膀硬飛過河,撂下個母鵝叫哥哥。
安塞《梁山伯與祝英臺》
走一條河又一條河,個個河上落白鵝,公鵝頭前飛過河,母鵝后邊叫哥哥。
賢弟講話太荒唐,為何將男比女郎?休對井水照容顏,兄弟怎能配成雙?
過一個莊又一個莊,不覺來到觀音堂,送子觀音坐上方,金童玉女列兩廂。
你比金童好不好,我比那玉女強不強,觀音大士為媒證,咱們二人來拜堂。
靖邊《梁山伯與祝英臺》
走一道梁又一道梁,梁下面一片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你可愿和我配鴛鴦?
走一條河又一條河,河邊游走一對鵝,母鵝好比祝英臺,公鵝就是梁山哥。
觀音廟,觀音堂,觀音菩薩坐上方,我請觀音來做媒,你我雙雙拜花堂。
佳縣《梁山伯與祝英臺》: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下一對鵝,公鵝爬在草鵝上,好像梁生調戲我。
綏德《梁山伯與祝英臺》: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來一對鵝,公鵝頭邊會過河,急得個母鵝叫哥哥。
沒有人懷疑這些歌詞是陜北農民的原創,它們的樸實和通俗,真情和坦誠,總在說明它們是土生土長、年代不遠的。然而,它們出現在了近千年前的文字中。在無名氏宋元戲文《祝英臺記》之《蕓窗敘別》折里,道白中有十三段若口號詩之韻文,頗有民歌風,這里全文錄下,且自名之《哥送我》:
宋元時代的《哥送我》
哥哥送我到墻頭,墻內一樹好石榴。欲待摘個哥哥吃,只恐知味再來偷。
哥哥送我到井東,照見一對好顏容。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哥哥送我到青松,只見白鶴叫匆匆。兩個毛色一般樣,未知哪只是雌雄。
哥哥送我到廟堂,上坐一對土公娘。兩個都是泥塑的,未知合房不合房?
哥哥送我到廟庭,上面兩個是神明。他每有口難分訴,中間只少做媒人。
東廊行過轉西廊,判官小鬼立兩旁。雙手拋起金圣簉,一個陰來一個陽。
哥哥送我到池塘,池塘一對好鴛鴦。兩個不得成雙對,前生燒了斷頭香。
哥哥送我到長河,長河一對大白鵝。雄的便在前頭走,雌的后頭叫哥哥。
哥哥送我到江邊,只見一只打漁船。只見船兒來攏岸,哪見岸兒去攏船?
可笑哥哥癡又癡,說起頭來全不知。我今效取趙貞女,連籃滯水不沾泥。
哥哥送我到江邊,上無橋過下無船。哥哥問水知深淺,看看淹到可字邊。
哥哥送別轉書房,說起教人淚汪汪。你若知我心下事,強如做個狀元郎。
與君共學有三春,誰想今朝一旦分。我是一包靈丹藥,久后難逢呂洞賓。
想摘果子給哥哥吃,井水中照容顏,水里有條船,書房,廟堂,列兩廂,做媒,水塘對兒鴛鴦,這些陜北民歌里的情節,都源自宋元時候那首《哥送我》。
最能直接表現陜北民歌歷史繼承性的歌詞,就是那著名的“一對鵝”段落。
宋元的是:
哥哥送我到長河,長河一對大白鵝。雄的便在前頭走,雌的后頭叫哥哥。
陜北的是:
我送哥哥清水河,清水河上一對鵝,公鵝撲塌塌飛過河,撂下個草鵝叫哥哥。
陜北還有:
走一條河又一條河,個個河上落白鵝,公鵝頭前飛過河,母鵝后邊叫哥哥。
戲文《祝英臺記》里的這些段落,是否作者原創,似應存疑。包括“叫哥哥”句,都可能是改自當時民歌,文人化了一些。“哥哥送我”的詞,符合這部戲曲的情節需要,但其原始面貌未必就是“哥哥送我”,而可能是“我送哥哥”呢。不管是怎樣,《送大哥》、《送情郎》、《梁山伯與祝英臺》等這些陜北民歌,共同源自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源自宋元時代的一出戲文,或者源自八百年前一首沒被記載的古老民歌。
這種情況使人懷疑,宋元時期,已經形成了跟今日陜北民歌風格接近的民歌。民歌從日常生活中哼哼出來。晚至文革時期的陜北鄉間生活習俗,多跟八百年前一樣。很可能,八百年,一千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山間習俗依舊,沒有變化,鄉親們一直生活在古代中。就連典型的陜北村莊名稱,也從那時繼承得來。元代無名氏散曲《塞鴻秋·山行警》寫:“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彼?,生活習俗似古代一般,生產方式跟古代一樣,本質的精神生活也就沒有脫離過古代。雖然內容被不斷地豐富,甚至有外來政治、文化的沖擊,但從精神上說,從風格上看,也就是從文化的角度去觀察,近千年來,抒情的、娛樂的民歌,可能沒發生過什么變化。
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陜北民歌里有多少這種承傳許久的民歌了。小曲里有一些可以識別。如《進蘭房》那種的,年代早一些,幾十種被叫作“歷史故事歌”的戲曲故事歌,年代可能晚一些,到明清。但是信天游里呢?一般的小調里呢?那幾千首歌里,一定還有許許多多像“一陣陣黃風一陣陣沙”、“清水河上一對鵝”這樣淵源甚遠的歌。
無論怎樣改朝換代,千百年來,文化這個連綿不斷的延續體,沒有發生變遷。陜北民歌始終處于一個穩定的文化系統之中,思想情郎和忠孝節義,不沖突地共存于民間藝術。文化的深層結構,那些由價值觀念、審美趣味和行為取向所構成的不變的文化心態,決定了陜北民歌穩定不變的風格特征。
隨著古老生產方式的終結,吆牛踩場受苦人的離去,《踩場歌》將從我們身邊滑過,像那千千萬萬古代的歌一樣,消逝于無形。這時,我們才知道,踩場歌只是一種生產需要,年復一年的踩場,需要年復一年的吆唱。有一年,牛踩場不再了,那飄悠上山的歌,也就悄然而止、落入黃土了。
生產方式的改變,淘汰了《踩場歌》。生活方式的改變,也將會淘汰《送大哥》,淘汰許許多多的陜北民歌。面對文化的變遷,任何人都將無能為力。但是,舊的東西有可能在新的事物里再次出現。我們透過舊東西的可塑性看到的,仍將是它們一如既往的穩定性。
那時,聊起自己文化的來歷,我們講給后人的,將是更美麗的故事。
欄目責編:賈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