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顏
天驟寒。這又是個寒冷的故事。故事里有雪,有白馬。有白茶花海岸、丹槿林、宮殿、華服。有精靈。有花間河。有天云琴。但這依然是個寒冷的故事。
天空上有人騎著一匹白馬走過。這個場景是我喜歡的。櫟戈,宇舜,閱,淺葉佳,伊藍,星凌,他們活在一個多么干凈的世界里。這是個幻境。
說,人生微涼微苦最美好。但是這個故事里有太多悲劇了。面面皆有戚容。生命有多長都難逃宿命。
風煙俱凈,宇宙始清
陽光下,我多么幸福;
我到東沅河采摘梔子,
送給鄰居的姐妹;
我到西沅河采摘榛子,
送給鄰居的兄弟……
這么美麗的景象,只有歌謠里才有了。
戰爭有著什么樣的大是大非?每個人都為了它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淺葉佳對櫟戈說:“正義不是真理,強者才是真理。”因著生存,衍生了自衛;因著發展,衍生了野心;而因著生存和發展,也衍生了毀滅。這才是淺葉佳向櫟戈傳遞的本質,也是所有戰爭的本質。戰爭是驚心動魄的,個人在其洪流中實在是太顯渺小和卑微。字舜背負著國恨家仇,風清玄、淺葉佳有著責任。櫟戈卻是被設計的,這個美得不可方物、超然物外的女子,被人情左右,遵循著對閱的承諾和淺葉佳的命令,變成了一個武器,被歷史推著向前走,無法愛自己所愛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即使依靠障眼法逃脫過一次,回到了最初生活的世界里,改名趙櫟戈,但是那里已經不屬于她,她也不屬于這里了。她又回到了不周山,回到了西原國,履行一個公主應該完成的使命。“責任就是,無論愿不愿意,你都得承擔。”“我們都沒有選擇了。”“作為宋人,你的確可以恨天幕社,恨西原國,但是你生命的主體卻是在不周山度過的,你的人生就是這樣了。”自由對于她只是個瑰麗的泡沫而已。
死亡來得多么利索、純粹。舟彤自殺。江遠給自己放的一把火。蜜麗兒的一劍封喉。西沃君,安然,風清玄,無一例外。“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生命破損,殘缺,他們被動或者主動地都妥協了,帶著哀婉決絕。
戰爭結束后,這些人和他們的故事也成為了歷史。時間讓人接受一切。聽故事就像聽戲,是一件繁華落盡的悲涼的事。因為我們看到了“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悲情。萬事萬物都在新生,必然還是伴隨著遺忘。
你有純粹的心意,
但不是持久一生
“拿起你的劍!”宇舜冷然道。
這是多么殘酷的一幕。命運通過一個個轉折點,就走到如此令人絕望的一步。一個美人,一個意氣卓越的男子,他們本來有可能成為幸福的人。但是在戰爭中愛情也似乎變得不確定了。曾經是永遠的曾經。我愛你。我愛過你。櫟戈和宇舜,都冷冷地不肯妥協。如果沒有戰爭呢,沒有責任呢,沒有閑雜人等呢,宇舜還是希望和櫟戈留在澹臺府,留在她原來的世界里,也許一切就不同了。但這只是一種安慰,一種異想天開,宇舜還是回到了屬于他的世界,去完成他的統一大業。從此天各一方。讓這段感情就在我們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傷感。《將愛》里寫道:
我們的愛情像一場戰爭
我們沒有流血卻都已經犧牲
掩埋殉難的心跳葬送一世英名
廢墟上的鷹盤旋尋找殘羹
夜空中的精靈注視游魂背影
忽然一陣鐘聲注視黑鴉鴉的寂靜
歌頌這壯烈還是嘲笑這神圣
將愛進行到底偉大是殘酷的衍生
將愛進行到底沒有對錯的血腥
將愛進行到底溫柔尚在寂寞永生
櫟戈有著果敢的一面,卻也有著至情的一面,她的至情卻是消極的、謹慎的,對于在乎的人,她甚至不愿意忤逆對方的心思。在乎閱,所以在大宋傾盡青春修煉幽魂術;在乎宇舜,所以愿意為他而死;在乎風清玄,所以愿意嫁給他……也正是在乎西原國,在乎這一切,所以她回來了。回來號召幽魂,保衛國土,但是當著一切結束呢,她沒有了存在感,沒有人再需要她,她也累了,即使她才八十歲。她選擇了離去……
淺葉佳和江遠。兩個到死依然是愛著的人,卻發誓永不再見面。淺葉佳的愛情并沒有像她的身體一樣死得其所,壽終正寢。
蜜麗兒和宇舜,青梅竹馬,但她卻把這種感情和自己的生命作為消極抵抗的工具,終于香消玉殞。
風清玄和櫟戈,他們是彼此在乎的,所以櫟戈愿意嫁給風清玄。她第一次想嫁給一個人,但是他們抵不過宿命。
伊藍對櫟戈的暗戀讓人同情。似乎他只能是個藍顏知己。他愛得溫柔、專一。但是他得不到。
繁聽雨愛宇舜,她得到了他的人,但是永遠得不到他的心了。
閱與舟彤,終于也是生死相隔。
哪一個生命不是
獨自來,獨自去
櫟戈消失了。消失有很多種方式。大多數時候可以是被動也可以是主動的。
戰爭結束后的某個傍晚,她的身影在濃重的暮色中漸漸變淡。最后就只看見暮色,沒有看見她。她就這樣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她走得多么決絕,使一切趨于平靜。現在我們所有的就只有她的過去,還不是全部的過去。如今她在大宋生活的時光沒有留在任何人的記憶中。人們相信她仍然在這個世界上。她可能在一座巨大的森林里,那里有高大茂密的樹木,有陰冷的風在回旋。一個人坐擁黑暗降臨的森林需要巨大的勇氣。但是她不再與人們有關。她好像已經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世界傷害了她,在這個微涼的大地上,她是孤獨的。不知所終。從此,西原國都變成了一座陰暗之城。
兩百八十八年亦是有限的。淺葉佳機關算盡,孤獨一生,死亡依然抹平了她身前身后事。她的身體如同所有的京華人一樣,放進了韶華湖。約百日后,就會消融。
宇舜越發喜歡沉默了。生命似乎太長。退位后,他的靈魂會不會一直飄蕩在靈風半島?
伊藍已經成為不周山諸國頂尖級天云琴琴師,依舊孑然一身,說起櫟戈的時候,依舊是滿眼的柔情,淡若清輝的笑容夾雜著些許滄桑。繁聽雨看著伊藍俊美的臉,惆悵地想著這個男子何以這般癡情。她也不禁感慨于宿命的磨礪,國破家亡后,自己也在這個破碎的世界上隨波逐流。
格哲城貴族回憶風清玄的時候說道:“那個風趣幽默的王儲,在登基的那一日,就已經消失了。”肩負國恥家仇,這張俊美桀驁的臉自此籠罩上了一層陰郁。直到死亡把他變成空寂的烏楊山的一座王陵。
誰能不介意生命的凋敗,只是我們承受不了走向盡頭的方式和過程過于凄然。有沒有幸運的人,可以拈花微笑,可以得到這些璀璨如鉆石的東西,比如自由,比如愛情,比如幸福。對于人世,莫非我們已經悲觀如此。
世事翻覆,滄海橫流。孤獨是另一個無法逃脫的宿命。所謂天意就是這個意思。
(長篇小說《天幕不周山》,作者張旖簫,刊于《紅豆》超人青春長篇小說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