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文學研究的知識是人們認識文學、把握文學的基礎,分析文學知識的自身構成狀況是我們了解文學研究,進而改進文學研究的一個途徑。本文考察了文學知識的交點狀況。認為文學知識處在人文知識和科學知識、客觀化知識和規則化知識、普適性知識與個人感知的交點,這種交點的狀況使得文學知識不能完全融入到一個確定狀態。由文學知識的交點狀態,提供了我們審視文學研究的一個角度。
關鍵詞 文學研究 知識 交點
〔中圖分類號〕I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09)05-0091-07
如果我們把文學研究看成是一個知識增長或者知識累積的過程,那么,在這種知識生產中,本身也需要有知識作為其基礎。即關于文學的知識,是在知識的總體架構中的,既有的包括非文學方面的知識也要參與到文學的知識生產的過程中,文學知識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就是其他方面的知識在文學領域的登陸。這種有關的知識在不同時期、不同研究者那里會有差異,譬如在中國古代時期儒學體系的文學觀念中,倫理學的要求占有很大比重;而在中世紀的歐洲教會文藝觀中,則是宗教思想占據絕對統治地位。
作為知識的交叉點,文學知識本身就有一個交點問題需要關注;而在今天知識的相互滲透、學科交錯的總體趨勢下,這種交點的問題就更有關注的必要了。它既是我們研討文學知識的結構狀況的出發點,也是我們理解文學知識的構成狀況的基點。以下就從三個主要的方面進行研討。
一、人文知識與科學知識的交點
文學研究在近代以來逐漸形成了專業化知識分工之后的一個專門領域。這種領域的形成是學科工作得以開展的一個體制化的保證,同時它也就是知識的一定程度的分裂的結果。也就是說,通過學科化的體制,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實際上走得兩條不同的路線,人文學科關注的人的心靈的需求,而自然科學則關注的不由人的主觀左右的自然。這里就有兩種學科類別的區別,即“在科學傳統中,偉大人物是受人敬仰的紀念碑,但是,一旦他們著作中的精華被攝取和吸收,它們就不再被人們所閱讀。而偉大哲學家的著作始終保持其知識的有效性,他們一再成為新一代哲學家哲學反思的出發點。”①人文學科似乎有不被證偽的特點,學說的新舊演替不是正誤的取代那么簡單。
按照道理來說,文學的知識就應該算成典型的人文知識,可是實際的情況也并不盡然。其中的一個方面的理由在于,在文學的知識中,有些只是屬于“硬件”,譬如關于韻文要求的押韻合轍的規定,那么只要落實到一個詞的發音問題,這就是一個實證的可以考證的事情,所涉及到的理由就是幾乎可以用聲學儀器來檢驗的事實,言之為人文知識,其實是不懂得這種在古代算作人文知識的研討對象,在今天可以被數據化方式處理的情況下,就是一個自然科學的問題。在文學的知識中,還有一些知識譬如在孔子《論語》中指出的詩可以興、觀、群、怨的說法,這種觀點與其說是對詩歌的屬性的歸納,還不如說是對于詩歌寫作和表達的要求,那么這種要求又是和孔子的整個社會理想聯系在一起的,它更多地屬于社會科學,即有著實用目的的學科,而狹義的人文學科則是關注的心靈自身,可以沒有直接的實用價值。
* 本篇論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項目“文學研究的知識學依據”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07JA751009。
① [美]希爾斯:《論傳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75頁。
在一般劃分為人文學科的部門中,文、史、哲以及宗教和藝術算是代表性的學科,在這一大類的學科中,文學研究和歷史、哲學等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這當然是一個事實,不過在這種事實層面下就可能遮蔽了另外的也是事實的方面。譬如文學可以成為考察一個社會的經濟運行、法律實施等內容的窗口,而經濟、法律等帶有實用性質的學科,雖然也是廣義的文科,不過它就屬于“社會科學”,而文、史、哲等關注精神領域,沒有多少社會的實用性的學科才是“人文科學”。但是文學是不是就只能充當社會的象牙塔,而不能直接與社會民生掛鉤?其實從現代社會中文學藝術的產業化也可以看出,文學的作用可以是多方面的。它甚至就可以成為第三產業的重要生產力。
譬如湖北(襄陽)和河南(南陽)就有對于諸葛亮故里的競爭,這種競爭背后帶動相關的旅游業,所以引來各自的關心GDP的政府部門的大力支持,如果把這種爭論看成是一種學術問題、文學問題(《三國演義》吸引了眼球),那就是把皮毛看成了實質,真正有意義的是利益分割的競爭!誰是諸葛亮的故里誰就可以掌握一套旅游資源,而且也就可以通過旅游資源的占有而獲得相關經濟收益。在這里知識的客觀性原則在很大程度上被利益原則所擠壓,也許當事人并沒有刻意造假,不過就是在他們面對不同的事實的輪廓時,他們會優先考慮對他們有利的說法作為結論性意見。福科就這種學科研究中的傾向性指出“如果把科學僅僅看作一系列程序,通過這些程序可以對命題進行證偽,指明謬誤,揭穿神話的真相,這樣是遠遠不夠的。科學同樣也施行權力,這種權力迫使你說某些話。科學之被制度化為權力,是通過大學制度,通過實驗室、科學試驗這類抑制性的設施。”(注:〔法〕福科:《權力的眼睛——福科訪談錄》,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1-32頁)福科是從體制化角度對知識問題作的剖析,那么當這種體制化本身就可能造成知識的扭曲的情況下,摻合了利益紛爭的學理問題也就會有一些“雜音”。
其實知識的這種并不公允的狀況不是知識本身的問題,而是人的認識行為的選擇問題。這里可以參照一個事實,都市里的婦女們往往會說買雜貨是“買東西”(doing the shopping)(與干家務類似),而買衣服是“去購物”(going shopping)(與愉快地“去外面” 相似)。(注:〔美〕柯林?坎貝爾:《購物、快感和性戰爭》,見羅鋼、王中忱編:《消費文化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18-219頁。這里的差別在于,買衣服屬于自己的身體外觀相關的,而身體外觀在這里成為女性的身份認同的一個具體的落實之處。她想象自己是什么樣子,她就把自己穿成那種樣子,她把自己穿成那個樣子,她就認為自己是那樣一種身份或者地位。因此男性需要在生活中苦苦拼搏得來的那個職業意義上或者經濟條件上的地位,女性感到只需要在購物中就可以達成。“事實”是通過“想象”來達成的。在這樣一種境況下,商品消費過程所消費的主要不是那種商品,而是商品文化,主要不是商品文化,而是整個社會文化通過商品消費形式來達成的定位!這就是現代消費文化所帶來的文化模式。婦女們對于“買東西”和“去購物”的不同說法,看起來是一個在商品買賣行為角度沒有意義的區分,可是在對于這些婦女的實際生活來說,這種區分是有必要的,對于相當一部分婦女來說,她們生活的幸福感不在于她的家庭有多少可以通兌的財富,而是在于她擁有多少自己滿意的衣物和飾品。
這里有一個學科的法則問題。韋勒克曾說:“物理學的最高成就可以見諸一些普遍法則的建立,如電和熱,引力和光等的公式。但沒有任何的普遍法則可以用來達到文學研究的目的,越是普遍就越抽象,也就越顯得大而無當,空空如也;那不為我們所理解的具體藝術作品也就越多。”(注:〔美〕韋勒克和沃倫合著《文學理論》,三聯書店,1984年,第5頁)韋勒克這一表白很能夠說明自然科學與人文研究的區別。不過我們還須指出的是,即使科學也是一種敘述而并不等于事實本身。利奧塔表達過一個見解:“科學在起源時便與敘事發生沖突。用科學自身的標準衡量,大部分敘事其實只是寓言。然而,只要科學不想淪落到僅僅陳述實用規律的地步,只要它還尋求真理,它就必須使自己的游戲規則合法化。于是它制造出關于自身地位的合法化話語,這種話語就被叫做哲學。”(注:〔法〕利奧塔:《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見江怡主編《理性與啟蒙:后現代經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390頁)科學按照一些最為簡明的公式作為敘事的基礎,然后把所觀察到的現象納入到可以公式化計算的框架中,這樣一種模式在經驗層次的確是有效的,可是在終極的意義上,這種簡化只是一種宇宙的可能圖式,并不等于宇宙就是要按照這樣一種模式運行。實際上這種簡化的模式只是作為觀察者的人在一定范圍所得到的認識,比其真實的大千宇宙來說連管中窺豹都談不上。也因此科學的知識總是在不斷地修正,甚至按照愛因斯坦等人的說法,可以糾錯或者證偽是一種研究領域能否滿足科學要求的分水嶺。
因此,自然科學和人文研究的確有一些原則性的差異,不過這種差異在知識的整體的框架中在調整。實際上自然科學要有人文學科的基本立場,譬如人文學科從人的角度看待世界,而在自然科學中需要有超越人的眼光,可是自然科學研究的選題依然有人的利益考慮;而在人文學科、社會學科中,自然科學的方法也可能成為研究中的工具。但是,在這里分野是鮮明存在的,韋勒克曾說:“物理學的最高成就可以見諸一些普遍法則的建立,如電和熱,引力和光等的公式。但沒有任何的普遍法則可以用來達到文學研究的目的,越是普遍就越抽象,也就越顯得大而無當,空空如也;那不為我們所理解的具體藝術作品也就越多。”(注:〔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三聯書店,1984年,第5頁)
因此也可以說,自然科學研究的現象雖然廣泛,但都是一些“重復的事實”,實驗數據的可重復性是自然科學成果的一個必備要求;而人文社會學科則是研究的“變化的事實”,不可能在大范圍得到重復驗證。這種不可重復性往往就成為了文學見解方面的個人看法的一個避風港!而且文學知識方面所謂的經驗的、價值的判斷還要占據一席之地,它也可以以這種個人化的方式合法化的出現。
二、 規則化知識與客觀化知識的交點
人類知識有著不同的性質。如果從知識和對象、主體的關系看,那么可以有兩種大的類型,分別為規則化知識和客觀化知識。伊格爾頓曾經說:“‘文學一詞的作用很象‘雜草一詞:雜草不是一種特定的植物,而是園林工人由于這種或那種原因而不愿在他周圍出現的任何一種植物。或許,‘文學意指某種相反的事物:某人因這種或那種理由而高度評價的任何一部作品。哲學家可能說,‘文學和‘雜草是功能性的而不是本體性的詞匯……”(注:〔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學原理引論》,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第11-12頁)仔細玩味一下伊格爾頓這段話的意思,那么就可以看出,如果伊格爾頓的說法基本可以成立的話,就是所謂文學的知識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對作為對象的文學的客觀認知使然,而是對作為設定的條件的一種規定性和在此規定下的認知的合成。
關于規則化知識和客觀化知識的區分,在人們的意識中,往往會認為規則化的知識就是不具有客觀“真理性質”的,它是在客觀真理缺席時的廉價的替代品。這種認識其實是一種偏見。其實規則化的知識只是表明了其來源的人為性質,而這種知識一旦建立,也會有許多哪怕就是體系的建構者也根本不會意料到、不會理解的方面。譬如在棋類游戲中,下棋的規則是人為制定的,可是一旦采用這種規則,那么規則的要求之下最優化的行棋步驟就是一個費解的問題,而且這種“最優”還不是穩定的,對手每下出新的一步,也都會對早先的設計提出新的修改的要求。“最優”還是一個游動的指標,棋手的步驟往往是針對已有的局面作的考慮,可是在對手作出應對時,就是要化解其針對性,甚至盡力把所謂的“最優”轉化為“次優”乃至惡手,博弈的雙方存在著的互動關系使得評價變得復雜化了!在這里不只是制定規則不可能把實際運作中出現的問題都考慮到,而且還是運作中的參與者的活動本身就可能在過程中把活動的價值進行重新的排列!知識的規則化只是表明運作過程中的知識狀況,其實知識的結果是無法人為設計的,而且人在面對這種知識的探詢過程也同樣是充滿了艱辛和困惑。
文學知識不同于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的一個特點就在于,文學知識是針對作為人的產品的文學的,文學是人的產品,文學是為了人的預期的某一目的而生產的,因此在文學的認知方面就必須考慮到人的目的性,這種情況和人去研討礦物、生物不一樣,那些礦物、生物本來就存在,人只不過是“發現”了它們;而在文學領域,則是人“創造”的它們。這種創造者對于所創造對象的意義、價值的規定性,其實是人在認識看待問題時的基本出發點。若干宗教學說把該宗教的上帝認定為人類的創造者,因此也就理所當然地是人類活動的引領者和評判者。那么,文學作為人的產品,就更有理由在人的看待上作出定位。也就是說,文學作為文學來看待作為一個前提,它是文學知識的基礎。在這里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不同知識領域的狀況。
在人面對其他生物時,人們經常是以人的角度來看待動物。對于豬、牛、雞等動物,人的研究包括探尋這些動物的飼養成本和肉質營養,就是把它們作為人的“食物”來認知,可是對于老虎、獅子等大型食肉動物,則是考察它們在捕食獵物活動時,它們有怎樣的奔跑速度、它們的咬合力、它們利爪的抓撓力如何等等,這里它們就不被作為“食物”而是作為一種可能的危險來看待了。再有一些動物即人們稱為家禽、家畜的類型,它從出生就是被人設計為食品的,因此對這些動物的研究就是考慮它的營養價值等方面。這里生物學是嚴格意義的自然科學的一個方面,可是在研究的客觀性的背后,其實包含的并不是純粹客觀性,利益關系成為認識行為的出發點。因此有人說,“沒有一組觀察不同與一組典型境況即規則性相聯系的,觀察試圖在其中發現某種結果,我認為,我們甚至可以斷定,在感覺器官中,預期的理論都是遺傳地體現的。”(注:〔英〕卡爾?波普爾:《客觀知識》,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76頁)這種對于認識的剖析,至少在人文研究領域看來是恰當的。
文學研究作為一門探討文學問題的學科,它設定了若干關于文學的命題,諸如文學的創作、闡釋、文學史秩序等等方面,這種問題的提出其實所包含的并不是對象本身的東西,而是作為研究者欲圖去發現的東西!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關于文學的意境、意象、意味等成為很重要的方面,可是這樣一些方面說到底其合理性就是揭示文學的審美內涵,而西方文論并不把這些問題作為重要的問題看待,甚至根本就沒有可以對應的詞匯來匹配這一類的范疇,而西方文論在法國產生的文學社會學派,力圖通過社會的諸方面因素包括地理環境、人種關系等來說明文學表達的總體風格,這樣一個做法頗有把文學納入到科學研究范圍的意義。可是在20世紀出現的諸如新批評等文學研究的流派中,恰好是堅持就文學談文學的路子,力圖擯棄各種不直接體現在文學文本的因素。這種轉變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原有理論的發展,而是典型的另辟蹊徑。而這種轉變本身又可以被扭轉,在20世紀下半葉興起的文化研究,其思路不是探討文本,而是探討文化因素對文本的衍射作用。
希利斯?米勒在一篇論文中說,“我已經提到,在文化研究領域內,你可以做任何你多多少少喜歡的東西。比方說科學史,包括這些新的傳播裝置被發明的過程,也是一種文化研究的形式,就像對于烹調和服飾的習俗的研究,對廣告、對人們“玩”股票的方式、對跨國公司的“文化”的研究,就像阿蘭?劉在他的一本精彩的書《酷的法則》中所作的那樣,等等。文化研究實際上更接近人類學和社會學之類的社會科學,而不是我們在人文科學中的傳統的語言文學系所習慣從事的工作。……我認為對于那些真正有志于對倫敦、紐約、新德里和北京的服飾習俗做比較研究的人來說,訓練他們讀莎士比亞沒有特別的意義。”(注:〔美〕希利斯?米勒:《誰害怕全球化?》,《長江學術》2006年第4期)米勒所說的情況不是所謂社會學的問題,而是在文學研究領域中的文化研究對于傳統的文學研究的路徑的顛覆問題。關鍵的最后一句話“讀莎士比亞沒有特別的意義”,這不是一個主要注意力的轉換,最值得思考的在于,在我們傳統的文學研究其實就是通過對“莎士比亞”這樣一些文學史上的標志性、里程碑式的人物及其作品的研究來建立一套文學秩序,而在對這種傳統焦點的忽略和漠視中,文學秩序的目標實際上也就被懸擱了!
這里可以看出的就是,文學研究在隨著時間變化而發生變化時,對象方面的客觀的東西召喚思維去追蹤的有之,文學研究已經取得的成果吸引了新的研究跟進,由此引起的變化也有之;但是不能忽略的也許才是更重要的方面則在于,文學研究本身在時間的變化過程中自身的關注點發生了變化,這樣一種變化所導致的就是預先的認識-知識的框架本身在作出調整,它包含了一整套的規則的演替。這樣的一個必然的結果就是,文學知識在面對文學以取得客觀化知識的同時,它更是屬于規則化的框架所引發的結果!在規則化框架中,客觀化的對象本身已經被罩上了框架的色彩。
三、 普適性知識與個體認知的交點
文學研究乃至一切研究都需要普適性的存在作為基本訴求,即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即使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也要求在同類條件下有參考意義。反之,在文學研究中的個人認知方面則多少是被忽略了。有不少文學研究的學者強調文學的認識和作為對象的文學本身有關,文學是詩性的,那么對文學的認知也需要從詩性的角度來把握,這就是要有對對象的“同情”,否則的話,就可能對文學隔了一層。這樣的認識應該是不錯的。可是文學的詩性在認識層面如何轉化為具有普遍性的知識模式,這種轉化的前提和要件是什么,則往往語焉不詳。如果文學研究就僅僅是把研究者從作品感受到的詩性傳達出來,那么這種研究就基本上屬于文學鑒賞性質的導讀,而和我們知識構造領域的文學研究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更進一步說,文學的詩性也不只是從作者詩性地思考所描寫對象,用詩性的修辭方法來加以表現這樣一個層面就可以完全把握的。文學的詩性既是一個事實,也是一種約定。事實上是通過約定才使得詩性成為事實的。這種約定就是文學的一些審美方面的規定性。在中國,最高級的美學的表達是意在言外,語言層面是外在的引導,真正的意味需要在表面的文字之外去意會;而在古希臘,萊辛由對古希臘題材的《拉奧孔》的分析,也指明了暗示在表達中的重要意義和價值。但是我們可以揣摩,中國的“無言之美”和古希臘的暗示是不是一回事?其實,在中國的“無言”的表達中,所領會出來的意思只是依靠的個人感悟,每一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一套想象;而古希臘的暗示則有一個最后的謎底,這一謎底是可以取得大家公認,或者至少是多數人認同或主流意見的默契的。因此,中國古代和古希臘關于文學表達的美學的范式是不同的。要說文學中客觀地體現了什么美感,那么這種客觀完全不是物理學意義上的客觀的含義,比較恰切的說,它只是合乎慣例與規則。
應該看到,文學的詩性就源于文學思維、文學表達的個人化感受。尊重詩性特點,就是要尊重在文學領域中的個人化,而一般說來學科化的工作是力圖克服個人化的特點,這里就有了矛盾。
我們可以分析一個藝術表達的個案狀況。在中國傳統國畫中,有一幅“日出東海”的畫面表達,它有時還作為官員官邸會客室的大幅背景。在這一畫面中,下方是泛起波濤的海面,海面上方則是一輪杲杲紅日。它或許表達了欣欣向榮、前程無量等意思。我們要追問的在于,繪畫屬于空間藝術,就是說在畫面本身的表達中所描繪對象各部分時間是同時發生的,而且在畫面時間處于停滯狀態。我們甚至可以用攝影機拍攝下來這樣的畫面,說明它具有在機械記錄角度的客觀性。可是我們要知道,在這樣一個畫面中,大海是地球上的,而太陽則在一億多公里之外。當畫家在捕捉大海的形象時,大海在他的身邊,可是太陽的光線到達地球需要經過大約500秒即8分多鐘時間,也就是說大海和太陽的對象本身不在同一時間,而在人的觀察和繪畫的表達中,則使它們處在同一時間,這樣就是自然對象的時間的壓縮。這種情況就是自然對象本身如何已經不重要,而是人的觀察的結果才是決定性的。這里人的觀察是眾多人乃至攝影機可以重復的,但是從對象的客觀性來說,它并不改變對事實本身作了扭曲的狀況。
其實在具體的文學研究和評論中,針對的事例總是作品中的具體的人和事,而對這些人事問題一方面是需要有真正出自個人感受的體會,另一方面也需要有一種相對宏大的、有時甚至是歷史性的眼光和胸襟。而在這種把握中就會有難以把握、可能任何感受都可以拿出來商榷的情況。戴錦華曾經就當代文學的“農民工”現象提出看法,“從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前期,外來工尤其是外來妹作為一種‘新生事物,作為‘社會進步的標志”,而在一些文藝作品如《外來妹》等,則“大都仍在‘城市/鄉村、‘文明/愚昧的二項對立的表達中,把離鄉離土的姑娘表現為勇者,一種戰勝陋俗、戰勝偏見的成功者”(注:戴錦華:《隱行書寫》,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第21頁)這里體現的是一種歷史進步主義的歷史觀念,以為代表了不同于傳統的生產方式和體系就是代表了歷史的進步,而歷史過程的參與者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他們只是在被賦予和承擔了敘述者所認定的那樣一種歷史的使命之后,才具有了意義。在這種描寫中,那些過去了的或正在過去的鄉村生活傳統則被忽略,最多有人僅從美學的價值上才給予了一點感傷性的、懷舊性質的眷顧,而在這一社會轉型過程中人的本身的悲喜都被一個遠在抽象層次的宏大敘事所遮蔽。
盧卡契曾經說過,“人們的日常態度既是每個人活動的起點,也是每個人活動的終點。這就是說,如果把日常生活看作是一條長河,那么由這條長河中分流出了科學和藝術這樣兩種對現實更高的感受形式和再現形式”(注:〔匈〕L.G.盧卡契:《審美特性 第一卷 前言》,徐恒醇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1頁)這里的意思可以仔細琢磨。我們可以有許多深刻的思想,可以有偉大的關于未來社會的設計,但是這些所謂的深刻和偉大應該和人們的普通的生活聯系起來,每個人生活在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一份權利,他可以自我設計而不必非要遵循某一指導者的思想。應該說指導者的偉大只是在于他植根于普通人生活而提出了某種理念,而不是反過來他來決定普通人應該如何生活。退一步說,政治家出于自己的抱負以天下為己任,或許有為社會設計的思想,并且在力所能及時將其付諸實踐;可是文學應該關注的是普通人和他們的生活,這種和日常生活的瑣屑細節相關的東西不在大歷史的書寫范圍,可是它是文藝復興運動之后文學世俗化的基本視角!是千萬普通人生活“這條長河中分流出了科學和藝術”,而不是只看到科學和藝術在空中窺視生活。
在這里,知識的普適性要求知識在學科的規范下能夠有普遍性,可是人文知識涉及到人的心理感受,它是個體的生命本身所涉及到的只在小范圍的乃至只是個人化的。
四、 作為交點的文學知識問題
以往,人的認識都只是對事物做一種不改變事物原貌的關注,如黑格爾就說視覺是純粹認識性的,“對象沒有遭破壞,保持著它的完整面貌”(注:〔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上),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3頁),可是解剖學建立之后,解剖學的認識就是通過打開原先隱秘的軀體器官,進入到軀體內部去發現真理,于是原來的認識作為靜觀方式的唯一性至少就受到了顛覆。真理的獲得可以是通過改變事物的本來面貌來完成的,也就是說,原先與認識相對的實踐現在也就具有了認識論的意義。知識是通過認識的行為生產出來的,認識領域自身的變化也就影響到知識的構成以及知識對自身的定位。
文學知識作為一個觀點系統有其自身的特點。這種特點可以在三個大的方面來認識。
第一,文學知識本身在學科化系統中存在,尤其在近代大學的文學教育作為高等教育的一個部門之后,學科化就成為一種必然趨勢,在古代時期文學的研究可以根據研究者的個人興趣或者根據當時社會的要求來提出問題和擬定回答的方式,而在學科化的態勢下,學科本身的規則成為了一個門檻。學科化本身對于文學研究有一定促進作用,可是,文學研究在學科化進程中不是主動的一方,而是受著其他學科左右的,其中自然科學的影響力也不可低估。問題在于,文學知識不是一個自然的事實,而是人創造的產物,并且作為人造事物,對它的認定也是習慣性的而非科學化的規定,譬如中國的漢字書法藝術是和繪畫并列,而其他民族的文字書寫即使也有藝術體,但基本上只是作為裝飾藝術,和繪畫的地位是不能相比的。在日本書法藝術上升到了“道”的地位,“道”比之于“藝”層次更高,而在日本還有“茶道”、“劍道”等,如果說日本“書道”是中國“書法”或“書藝”的發展,也是藝術的話,那么“茶道”、“劍道”該如何看待?在黑格爾美學的分類系統中,可能茶道只能歸為實用工藝,而劍道在當今應該算是體育的范疇,我們可以說它具有藝術性,但是在分類學上和藝術是無關的。在知識自身的罅漏沒有正視之前,就可能遭遇難解的問題。
第二,文學作為人造的事物,則圍繞文學的有關知識其實大多就是人為的,它并不具備自然對象的那種知識方面的客觀性。可是學科化的研究就往往不是探究對象本身如何來制定相應準則,而是按照學科化的相對統一的要求來制定規則,這樣統一要求的結果就可能是抹煞了、淡化了該學科在對象方面自身的特性。人們在看待文學時,比較多地關注文學的客觀方面的屬性,就同時忽略了文學作為一個設定對象的事實,而文學的設定所體現的文化規定性以及社會的權力關系等都沒有被提到需要認識的范圍。
第三,文學作為一個文化事實需要有社會相對的共同認可,但是這種共同性并不是人人平等的參與,它是由文學研究的專家、社會的實際掌握權力的人、前代的已經獲得了文學聲譽的人,以及講授文學課程的教師等具有更大的文學話語的權力,而這種實際的不平等在各個學科都存在,不算文學研究的專門問題,可是文學作為一個作用于人的感性的領域,對文學的研究雖然不能說是感性的或者是專注于感性的,畢竟也還要有感性的一席之地。在對感性的問題上,一般的一個原則性的立場就是當年克羅奇所說的,我們不能靠醉酒的方式來研究酒的特性,這樣的原則保持了學科研究中理性的完整性,可是對酒的評價其實也包括醉酒之后的感受,所以文學的批評有時會在讀者那里有“隔”的感覺。當文學研究摒除了個人感受的合法性存在之后,這種學科的合法性其實就有和個人的閱讀脫節的危險,于是在文學研究領域往往就出現搖擺狀態,一方面要學科化,另一方面也要兼顧個人感受的感性因素,在這種搖擺中學科的危機得到緩解,但是真正的矛盾并沒有解決。論者曾經就文學理論的結構進行分析,提出“文學理論在統和自身知識系統的各個方面時,有著難以統和的罅隙,”(注:張榮翼:《文學理論中統和視點的罅隙》,《文藝理論研究》2006年第4期)如果這種分析有道理的話,那么作為更大范圍的文學研究,則同樣有這樣的難以協調的狀況。
威廉?米歇爾認為:“古代與中世紀哲學的圖景關注物,17到19世紀的哲學關注觀念,而啟蒙的當代哲學場景則關注詞語”,當代的哲學思考則是關注圖像,他提出了“圖像轉向”的轉變趨勢。(注:〔法〕威廉?米歇爾:《 圖像轉向》,《文化研究》2002年第三輯,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第17頁)對于這種學科趨勢的評估,不同學者會有不同的看法,這是自然的。在認同米歇爾觀點的人比較多的是從一種文化類型或文化趨勢來理解其中意義,對此當然也可算是一種途徑。不過在我看來,這里更深遠的意義在于它體現了知識生產的模式的遷移。在前文明的社會,知識和圖像緊密聯系,接下來的古代文明社會則把觀念作為知識生產的基礎,譬如古希臘時代學者競相提出自己關于世界的基本性質的看法,這里其實不只是對世界的認識,而是對于知識原點的話語權的爭奪和把握。也就是說,世界觀問題是立場的基礎。在這樣一個格局下我們來審視文學研究中的一些表達就有特殊的意義。譬如,“新文學中那個沉甸甸的‘啟蒙與救亡變奏的主旋律:從《狂人日記》的‘孩子到《寒夜》里的小公務員那一長串無辜死于‘肺癆的人物名單,把身體(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具有怎樣的象征意義?”(注:趙京華:《從“起源”上顛覆文學的現代性》,《讀書》2002年第6期)它其實就是一個更為宏大的敘事的具體化:中國病!
即面對一個強大的西方,傳統上作為強國的中國顯得并不強大,這不是中國的常態或中國應該的位置,在承認現實的基礎上,就只能以中國處于病態階段來進行解釋!在進一步的文學的敘事環節,這種病態作為隱喻就成為敘事的框架。那么我們來審視現代文學中的這一表達時,應該肯定其中包含的啟蒙思想的價值,也應該承認其中有著人類普世價值的追求,但是就還應該看到有一些屬于民族文化差異的東西,中國病不在中西差異的不同方面,其實西方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西方,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是從古迄今的本來面貌,而是文藝復興之后的變化結果。因此不是什么想象中的有一個健康的中國的狀態等待我們去完成,而不過就是西方近代以來的現代性作為了一個標桿,映襯出缺乏這樣一個社會轉型就會陷入被動局面!所謂中國病的描述其實是一個視角問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筆下浙東農村的愚昧落后,我們也可以看到沈從文筆下湘西農村的純樸,其實從整體的經濟、文化角度看,浙東比湘西“先進”了不止一個級別,是作者的敘事視點造成了他們有不同的描寫。
文學知識是針對文學的知識,可是當我們來清理這一知識的狀況時,可以發現文學知識的依據或出發點就需要進行知識方面的梳理,應該甄別哪些是文學知識自身所需要的東西,哪些則可能是知識權力的灌注,還有哪些可能是思維的惰性使然。在文學知識的這樣一些問
題中,通過揭示其中的罅漏不是要否定研究的工作,而是為工作的自我反省提供一個思路。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