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荷香
【摘要】宣德爐體現了中國儒家傳統審美文化的理想。宣德爐形質上的中和之美和工藝上的至誠之美造就了其藝術上的崇高之美。而以中和為美,以禮義為度,達到“至誠”的境界,實現修身、齊家、治國的崇高理想,正是儒家之道的最高理想。這樣,宣德爐在其藝術上便與儒家的審美理想實現了切合。
【關鍵詞】宣德爐;儒家之道;審美文化;切合
明末清初“四公子”之一冒襄有一首詩:“有爐光怪真異絕,肌膩肉好神清和。窄邊蚰耳藏經色,黃云隱躍窮雕磨。”寫的是大明宣德爐。
大明宣德爐,或稱宣德爐,是明代宣德年間鑄造的焚香用具,通常用于宮廷、寺廟、權貴之家燒香、拜佛、祭祖神。“宣德爐多為敞口、方唇或圓唇,頸矮,扁鼓腹,三鈍錐形實足或分襠空足.口沿上置耳或腹部置耳,銘文年款多于爐外底,與宣德瓷器款近似”。[1]
它的身世撲朔迷離,頗具傳奇色彩。據傳宣德年間“內藏火,藏中金銀銅玉等物镕而為一。宣廟初,命即以鑄銅”[2]。 明代項子京《宣爐博論》駁斥了這一說,認為“金銀銅玉剛柔之質,不同其性也,則各不相入,豈能一镕即合”[3]。 又《宣德彝器圖譜?序》記宣宗皇帝“因見郊壇宗廟以及內廷所在陳設鼎彝雖為先朝遺器,式范非古用,是非系朕懷。今有暹羅國剌迦滿靄者所貢洋銅,厥號風磨,色同陽邁。朕思所用堪鑄鼎彝,以供郊壇……”[4]。于是敕令工匠“煉必十二”乃至于“寶色內涵,珠光外現,淡淡乎穆穆而玉毫金粟隱躍于膚里之間”。 冒襄《宣爐歌注》所謂“假色外炫,真色內融,從黯淡中發奇光,正如美女子肌膚柔膩可掐”[5]。
世人對宣德爐的珍視程度也非同一般。《宣德彝器圖譜?序》稱“金玉恒有而宣銅彝器傳世頗稀……倘有得者當與商彝周鼎共寶”。項子京《宣爐博論》以為“與南金和璧同價”“雖三代漢魏之器相并亦當退舍”。 諄諄告誡,珍愛之情,溢于文字之外。足見其魅力非凡,用傳世之寶四字應當之無愧。因而仿者如雨后春筍,同時代就有“蔡家蘇鑄,甘家南鑄,施家北鑄”,宣爐“真者十一,贗者十九”。就是仿品,佳者“亦漸為好事者購盡,見亦稀,逢價亦半侔宣鑄矣。倘有得者宜寶護之”[6]。
如今明代宣德爐已成為藏家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在各大拍賣行成交的宣德爐,多是明中期以后的仿品,而且優質仿品成交的價格也很驚人。“2003年,嘉德專場拍賣著名收藏家王世襄所藏31件宣德爐,共拍出1179.2萬元,平均每件38萬元,其中明崇禎“沖天耳金片三足爐”、清順治“沖天耳三足爐”分別拍出166萬余元,掀起了宣爐熱”[7]。

世人為何如此鐘情于宣德爐,仿制者趨之若鶩,收藏家夢寐以求,獨視宣德爐為銅香爐無法逾越的頂峰?
我認為這與我們的民族傳統審美心理不無關系。藝術品的外在美及其深刻的內蘊和審美主體內在的審美理想相切合,因而引起了審美主體的情感共鳴。
“中國古代藝術審美文化是在由儒家文化、道家文化和世俗文化等文化形態組成的一般文化溫床中發展起來的”[8]。在這里,我想和大家一起探討其中儒家的審美理想對宣德爐藝術審美的影響。
首先,儒家之道理想的建構我想可以這樣來概括:在中和和至誠基礎上達到一種崇高的理想境界。儒家之道就是“人道”,吳中杰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審美文化論?范疇卷》中是這樣概括儒家“人道”的:“它的核心意蘊是‘仁,它既作為人最重要的心靈和人格的修養,亦作為治國施教的綱領。落實到審美上,儒家之道的美學內涵涵括了人格美和社會美的種種規范,而‘中和則是這種種規范最集中、最典型、最概括的表述。”[9]何謂“中和”?《禮記? 中庸》闡釋為: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至誠”,也可視作“誠”,是指人們遵守人倫道德和社會規范,實現人性修養的最高境界。《中庸》有大量集中的闡述:“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也”,“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化育;可以贊天地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大學》認為,一個人若想成為以彰明大德于天下,實現天下太平為己任的圣人君子,必須經過嚴格的心性道德修養的歷練,即“欲明明德與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可見“誠”的重要性。王守仁在《大學古本序》中說:“《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
因此,以中和為美,以禮義為度,達到“至誠”的境界,實現修身、齊家、治國的崇高理想,正是儒家之道的最高理想。(圖一)


那么宣德爐又是如何與儒家之道的審美理想切合的呢?
前面提到過,制造宣爐的目的是“以供郊壇”,這就將宣爐的功用納入了儒家禮儀之范,從而定下了其具有儒家之道審美特征的基調。在形制上,宣德爐不外乎方、圓兩種,外形規整、對稱,在視覺上具有儒家的中和之美感。 “大抵爐之樣式不一,止取古雅。口耳底足圓正相稱、厚薄適中此為上。選如施家過厚、甘家過薄、兩耳過大過小、口面過垣過磬、束腰過直過陷、足與口位分不稱勻,不取也”(《宣爐小志》)[10]。“中”有居中不偏、兼容兩端之義;“和”有協調之義,把雜多與對立的事物有機地統一起來,注重藝術因素的相反相成,主張通過協調對立的兩端,達到辯證統一的藝術效果。這正是宣德爐在形制上和儒家之道審美理想的切合。
再看宣德爐的顏色。冒襄稱宣德爐最妙在色,假色外炫,真色內融,從黯淡中發奇光。項子京描述為“寶色內涵,珠光外現,淡淡乎穆穆而玉毫金粟隱躍于膚里之間”。也就是說,宣爐的顏色很好地體現了中和之美:既不會過分絢麗,也不會過分黯淡,過分絢麗使人覺得輕浮無質,過分黯淡則形容枯槁無華。這樣,宣爐就有了一種厚重、清和之感。“黃云隱躍窮雕磨”,讓人感覺意味無窮。這和“溫柔敦厚”的詩教原則,實出一理。
宣爐在外觀和質地上的這種效果,不是輕易就能獲得的。首先,材料的質地必須是上乘的,這是美和善的基礎。還要經過工匠精心制作和鑄煉。傳宣宗皇帝敕令工匠煉必十二,每斤得四兩精銅,可見小小一爐,熔鑄了藝術創造者多少的耐心、汗水和智慧。由此可見,一件藝術品,要達到美的高度,不是一蹴而就的。是至誠之作(精工細作)加上至誠之煉造就了一個宣德爐這個傳奇。仁人志士要想彰明大德于天下,實現天下太平,就必須經過嚴格的心性道德修養的歷練,這和宣德爐的鑄煉又何嘗不是一理?沒有“至誠”二字,煉不來這傳世之物;沒有“至誠”二字,擔不了齊家、治國之大任。
就是爐底的銘文,也用足了心機和功力。古陶瓷學者劉新園先生用筆跡鑒定法論證“大明宣德爐”陽文楷書銘款出自大書法家、翰林學士沈度之手,用的是“臺閣體”,遒勁、端雅、婉麗。[11]其中“德”字心上少一橫,傳為尊宣宗皇帝之故而特予諱省,真乃細微處即見儒家倫理之道。
從宣爐的以上特征我們可以看出,從器物審美的角度來說,宣爐形制上的中和之美,與其質地和工藝的至誠之美,共同構建了藝術上其他藝術品難以企及的崇高之美。(圖二)所以才有“雖三代漢魏之器相并亦當退舍矣”之感嘆。對儒家之道來說,人生與社會又何嘗不是一理,小小一爐,寄托深遠,此中意義,正如《宣銅爐歌》所道:撫今追昔再三嘆,憐汝不異諸銅駝。一爐非小關一代,列圣德沢相漸摩。儒家之道的審美理想的滲入,可見一斑。可以說,正是“中和”與“至誠”才造就了“崇高”;更可以說,正是“中和”“至誠”和“崇高”,共同架構起深深扎根于傳統審美意識的儒家之道,就如宣德爐的三足,共同撐起了宣德爐這個傳奇。
就是這樣,宣德爐的藝術之美和世人深受儒家之道影響的審美心理產生了共鳴,因而獲得了欣賞者心理上的趨近。愛物者移情于物,先要對物有所觸動。我想,由“中和”、“至誠”、“崇高”所建構的審美理想,當是連接宣爐和愛爐者之間的那座橋梁。
冒襄結盟入社,希望通過改革政治、挽救國家危亡來“兼濟天下”的理想破滅后,決然以遺民自居,拒不侍清,保持“獨善其身”的高潔之志。理解了冒襄的人生道德理想,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為什么他如此鐘情于宣德爐。而國人中以修身、齊家、治國為己任的又何止一個冒襄?
【參考文獻】
[1][5][7]賈文忠.《宣德爐鑒藏述略》[N].《中國文物報》,2006-3-1。
[2][3][4][6][10] 明呂震等著.《宣德彝器圖譜》[Z]. 中國書店,2006年1月。
[8][9]吳中杰主編. 《中國古代審美文化論?范疇卷》[C]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年3 月。
[11]常華安.《大明宣德爐綜論》[J].《歷史文物》,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