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天江 于 靜
[關鍵詞]客觀真實;民事訴訟法;證據規定
一、法律的客觀真實及其成因
《民事訴訟法》對于民事訴訟的證明要求沒有明確規定。長期以來理論界以《民事訴訟法》第七條“人民法院審理民事案件,必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之規定為基礎,一直堅持追求“客觀真實”,即對案件事實的證明,要求達到反映案件事實本來面目的程度,裁判案件也只能以真實的案件事實為依據的證明要求。“客觀真實”的證明要求迫使裁判者在當事人雙方提交的證據材料不能反映案件事實的情況下,須依職權進行探知,非獲得“客觀真實”不能裁判。
形成該觀點的原因是基于以下的理由:其一,唯物認識論以世界是可知的,人類具有認識客觀世界的能力為前提,認為客觀上已經發生的案件事實,必然在外界留下這樣或那樣的物品、痕跡,或者為某人所感知,經過調查研究能夠認識世界的客觀真實,也就是說“客觀真實”是能夠實現的。其二,我國的根本制度是社會主義制度,在訴訟中應該區別和克服剝削階級國家審判制度追求案件“形式真實”或“主觀真實”(“形式真實”或“主觀真實”一直被認為是“主觀唯心主義”而被否定)的根本缺陷,于是極為強調發現案件的客觀真實,法院的裁判必須以此為基礎,以求訴訟結果的公正性。如果訴訟結果不能保證實體真實,不能有效地保障查明案件客觀事實,使爭端和糾紛的解決建立在清楚、確實的案件事實基礎之上,那么,這種程序無論如何也難說是公正的、科學的。其三,前蘇聯法學理論對我國的民事訴訟立法有很深的影響。前蘇聯民事訴訟法要求法院通過審查判斷案件客觀事實,法院必須根據案件事實作出合法和有根據的判決,確認了客觀原則。其民事訴訟法對法院的判決設置了過高的證明要求,不論是案件事實情節上,還是當事人雙方的權利義務上,都要求應當是客觀真實的。我國在民事訴訟立法時采用了該種觀點。
二、法律的客觀真實的確立
“客觀真實”能否實現司法正義?人們往往認為最為理想的公正裁決無非發現案件的客觀真實,在裁判者面前再現案件事實,在此基礎上正確適用實體法做出裁判。然而,這種認識卻存在兩個誤區:
誤區一,曲解了審判公正和發現“客觀真實”二者的關系。通過公正裁判解決民事糾紛是民事訴訟的目的,而發現“客觀真實”只是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把實現目的的手段視為目的本身予以追求,必將阻礙目的的實現。把發現“客觀真實”作為最高價值追求,能在多大程度上發現或接近“客觀真實”,就能實現什么樣的公正裁判,實際上預設了這樣一種假設:案件的“客觀真實”是一定能迅速、及時地發現的;與案件事實有關的所有證據不僅能夠收集,而且裁判者都能夠對這些證據的真偽做出客觀的判斷。然而,這樣的預設前提并非在任何案件中都能實現。例如民事訴訟法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其實已經有條件地拒絕了對“客觀真實”的追求。當負擔證明義務一方出示的一個唯一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真偽的證據材料因非法取得而不能被裁判者吸收為證據時,裁判者必然只能根據證明責任判負擔證明義務的一方敗訴。在這種狀況下,“客觀真實”已經出現在裁判者面前,卻不能成為裁判事實,這時的裁判事實只能達到“法律真實”。
誤區二,忽視了公正與效率的辨證關系。我國長久以來在審判實務中有“重實體、輕程序”的理念,追求發現案件“客觀真實”,是這種理念的典型反映。姑且不論是否每一個訴訟都能實現“客觀真實”,這種做法本身已經是對程序正義的犧牲。就民事訴訟而言,盡可能通過和平的手段和當事人可以接受的方式以解決爭議,盡快恢復當事人之間過去那種平衡與和睦,恢復被爭議所破壞的社會秩序,應當是民事訴訟的目的之一,而以前圍繞實現“客觀真實”所設計的證據制度,是與這種理念背道而馳的。首先,在“客觀真實”的指導下,為保證裁判事實與糾紛事實的一致性,不管案件有否查實的可能,也不管需要花多少時間和人力物力,裁判者都要不惜代價去調查取證,從而導致審判效率低下,浪費了有限的審判資源。在無法查明案件事實的情況下,許多裁判者因怕受到錯案追究而不敢裁判甚至拒絕裁判。另外,裁判者調查取證導致其在審核認定證據過程中先入為主,不利于人民法院居中裁判的中立地位。其次,在“客觀真實”觀念指導下的“證據隨時提出主義”,導致法院裁判的不穩定性,助長了當事人無限申訴,引起對案件的反復再審。再次,“遲來的正義是非正義”,如果為盲目追求“客觀真實”,而使當事人的民事爭議被延誤或擱置,會造成當事人私人成本的增加,并且造成法律秩序的不穩定,其結果就是當事人對裁判者的判決產生抵觸情緒,大大削弱了法律的威望,從而帶來另一種非正義。
《證據規定》六十三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以能夠證明的案件事實為依據依法作出判決”,這條規定的內涵確立了“法律真實”的證明要求。“法律真實是指裁判人員運用證據認定的案件事實達到了法律所規定的視為真實的標準。”這使得在沒有法律規定的情況下,裁判者在裁判中擁有了司法解釋的合法依據。
三、實現法律的客觀真實的制度保障
1.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所謂證明標準,簡單地說就是指證據對待證事實的證明所應達到的程度。在訴訟中它指示著當事人的舉證行為和法官對事實的認定行為,當事人對事實的證明已經達到證明標準的,當事人無須再舉證,裁判者在認定時即可排除真偽不明的狀態。近觀發達國家的證據立法,一般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特別高,對犯罪事實不僅要求事實清楚、證據充實,而且要達到沒有合理懷疑的程度;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則較低,英美法系國家采用“蓋然性占優勢”標準,大陸法系國家采用“高度蓋然性”標準。我國91民事訴訟法沒有明確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受“客觀真實”的證明要求的影響,采用與刑事訴訟一樣的證明標準,即事實清楚、(下轉118頁)(上接84頁)證據確實充分。這種高低不分的證明標準,沒有體現出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的不同特點,在科學性和合理性上存在一定問題。
究竟證據的證明價值要達到什么程度才意味著實現了“法律真實”呢?《證據規定》73條借鑒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原理,確立了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所謂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是指在證據對待證事實的證明無法達到確實充分的情況下,如果一方當事人提出的證據已經證明該事實發生具有高度的可能性,裁判者即可以對該事實予以認定。當一個案件的證據材料被當事人各方提交給裁判者后,在裁判者的心中可能會得到兩種結論:(1)如果證據屬于法律規定的可以確認證明力的,裁判者可以依法直接予以確認;(2)雙方當事人對同一事實分別舉出相反的證據,但都沒有足夠的依據否定對方證據的,此時又會出現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因證據的證明力無法判斷,導致爭議事實難以認定的,應當依據證明責任分配的規則作出不利于負擔證明責任的一方裁判,第二種可能是一方提供證據的證明力明顯大于另一方提供證據的證明力,則應運用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作出有利于證明力大的一方的裁判。
2.現代自由心證原則。“法律真實”的獲得必須基于裁判者對證據的判斷,認為證據證明的待證事實發生具有高度蓋然性,才能形成內心確認,然而這種內心確認的形成應遵循什么樣的規則,才能保證“法律真實”無限接近于“客觀真實”呢?《證據規定》為我們構筑了一種裁判者應遵循的規則,即現代自由心證原則。
現代自由心證原則的形成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完全無規則的神示證據制度、完全依賴證據規則的法定證據制度、排斥證據規則的自由心證證據制度、相對有規則限制的英美法系的證據制度和基于自由心證主義而又規定一定規則的證據制度。”證據制度演進的結果就是將自由心證原則和法定證據原則有機地結合起來,再加上心證公開的原則,而形成了現代自由心證原則。
《證據規定》六十四條規定:“審判人員審查判斷證據應當依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觀地審核證據,依據法律的規定,遵循法官職業道德,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對證據有無證明力和證明力大小進行獨立地判斷,并公開判斷的理由和結果。”這里即有對自由心證的表述,即“自由心證是指對一切證據的證明力大小及其取舍運用,法律不作預先規定,而是由法官根據自己的良知、理性自由判斷,并根據由此形成的內心確信認定案件事實的一種證據制度”,也有對依據法律規則的表述,并且結合了心證公開原則,所以筆者認為這是現代自由心證原則。受“客觀真實”的影響,我國在《證據規定》之前,對自由心證是持否定態度的,認為自由心證所持的是不可知論。實際上,自由心證有利于裁判者能動性的發揮,可以讓裁判者有最大的可能去發現案件的客觀事實。但為了保證自由不會演變成擅斷,《證據規定》七十四至七十八條對審查判斷證據的證明力規定了具體的規則,第七十九條規定了心證公開的具體規則。經過這樣的建筑,自由心證的結果——“法律真實”向“客觀真實”的趨近應該是有保障的。
可以說實現法律的客觀真實是我國民事訴訟證據制度的一個里程碑。
(編輯/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