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軍
我的夢想,是把語文課改造成一門真正的藝術。
做一個漢語課堂藝術家,應該不是奢望。
從不認同教師到成為特級教師
1981年,19歲,我從一所高等師專畢業,我的選擇是,做電臺播音員。
我在學校里一直做播音員,被市電臺的領導看中。做播音員,對一個19歲的年輕人來說,是非常具有誘惑力的。主要是出于青年人的虛榮,自己的聲音被無線電波傳出去,讓成千上萬的人側耳恭聽,非常榮耀;再是出于對播音員的較高待遇和社會地位的向往。
那時,正是一個著名故事流傳的時代。那故事說的是,一個公社書記對一名教師說,好好干,干好了,我提拔你當售貨員!這個故事并非虛構。連售貨員都比教師待遇高,播音員肯定比教師高多了。那時,電視機遠遠沒有普及,廣播擁有大量聽眾。播音員、記者走到哪兒,一說,“我是電臺的,就是那個播送什么什么的播音員”,肯定把人家“驚嚇”一下,立即引來仰視艷羨的目光,把你前前后后打量一番。
即使今天,你也得承認,一個中等學校的老師,其社會地位,仍不一定比得上市級電臺的一個播音員!
當然,市電臺沒有去成。我去了一所中等師范任教。做教師,本不是我的第一選擇,執了教鞭,是不情愿的。不是我選擇了這個職業,而是這個職業選擇了我。
10年后的1992年,30歲的我對教師職業仍沒有本心的認同。山東省籌建經濟廣播電臺,向社會公開招聘主持人,我又一次“蠢蠢欲動”。經過與成百上千人的競爭,一點不出人意料,我被省電臺錄取了。
省電臺來校要人,學校不放人,這同樣不出人意料。最終,我還得做教師。像一頭笨拙的牛一樣,被扭著脖頸,強行“按”在槽上,吃草、下奶。
不認同這個職業,一點也不表明我不敬業,而是恰恰相反。同樣像一頭牛,勤懇勞作,不敢休閑。我任勞任怨地為這個職業而努力,為孩子們付出,踏踏實實賣力苦干,我心無旁騖,幾乎把所有心思都耗在學習上和學生身上。有事實為根據:
第一,1984年,我經過三輪淘汰性考試(比當初考大學還難),以優異成績考入曲阜師范大學本科,離職插班學習兩年,1986年畢業。這兩年,不是進修,而是我第二次成為正式的大學生。最后獲得本科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這使我從教有了更加充實的知識與能力。
第二,我連續多次被全校教師投票,推選為市(地級市)級優秀教師。當時分到我們學校的市(地級市)級優秀教師名額有限,每次只有一名。而我成了全校獲得榮譽稱號最多級別最高的人。
第三,1991年,我參加全省教學能手講課大賽,被評為文科組第一名,榮獲“山東省教學能手”稱號。同年,還被推選為“山東省優秀教師”。1994年,在我32歲的時候,有幸成為一名特級教師。
由外而內思考語文教育
身為語文教師,而我的閱讀興趣和重點卻不在語文類書籍上。
從走上教師崗位第一天起,我的閱讀超出了平常的語文教育圈子,把觸角伸展了文學、文化、哲學類典籍報刊上。《讀書》《新華文摘》《二十一世紀》《哲學研究》等語文教育學科外的雜志,《西方哲學史》《西文現代哲學》《中國思想史》等書籍,都是我鐘愛的。
正是這些閱讀,開闊了我的視野,影響了我的學術思維,使我能夠從哲學、文化的角度,來對語文教育進行宏觀的思考,使我對愈走愈狹窄以至拐入死胡同的純粹工具化的語文教育,有了一定的反思。在僵硬的語文教育理論指導下,語文教育的確有愈來愈背離自身本真、背離漢語教育民族化的趨勢。于是,我才有了一系列文章。
1992年,我寫作《限制科學主義,張揚人文精神》《關于中國現代語文教學的思考》,在1993年1月的《語文學習》上發表后,引起較大反響。遼寧的王中原老師評價說:“識見高人一籌,宏論振聾發聵”;河南特級教師杜常善寫來熱情洋溢的信,稱贊拙文是“五四后首篇語文教育新論”。這些評價有溢美之辭,卻表明了拙文的影響。
之后,我又于1999年6月7日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了《反對偽圣化》;在《中學語文》(2000.3)發表《中國語文教育的兩大痼疾》系列論文。我的論文多是從語文教育的外圍,宏觀地探究語文教育。
中國現代語文教育,本來就缺乏思想資源。要宏觀地把握它的規律,觸摸它的歷史走向,需要借鑒哲學、文化學、歷史學領域的資源。我的知識儲備與學術思維習慣,對于宏觀梳理中國現代語文教育歷史脈絡,恰好有益,屬于歪打正著吧。
一門具體學科的學術研究,需要研究者常常跳出來,需要一雙歷史的宏大的“眼睛”。如果跳不出來,視野就過于狹窄,思路就過于拘囿,那么,就可能造成“內里人看熱鬧,門外人看門道”的局面。當然,最好的學術目光,是內里與門外結合的“雙重目光”。
1993年1月,我在語文教育界提出了“人文精神”(不是“人文主義”概念)這個概念。有人以為,我們語文教育界的“人文精神”呼喚,是從文化界、文學界引進的,是受他們的影響,這是不對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提出“人文精神”,完全是得益于我對當代中國哲學思想走向的密切關注。而我提出“反對偽圣化”,系統論述“新語文教育”概念,也是借鑒了中國現代思想史的資源。語文教育理論要走出迷途,要走向深刻,必須借助哲學界的思想資源。
隨著我對語文教育思考的深入,我的語文教育的思想觀點也越來越清晰、越系統。我的“新語文教育”具體主張就是:①語言學與文學并重而更強調文學,②白話與文言并重而強調文言,③舉一反三與舉三反一并重而更強調舉三反一,④分析與吟誦并重而強調吟誦,⑤理解與背誦并重而更強調背誦,⑥散文與詩歌并重而更強調詩歌,⑦崇高、神圣與真實、自由并重而更強調真實、自由,⑧寫實與寫虛并重而更強調寫虛,⑨統一與多元并重而更強調多元,⑩技術訓練與精神培育并重而強調精神培育。這10個方面,既包涵了我的理論主張,又總結了實踐操作。
夢想做漢語課堂藝術家
我有一個大的夢想沒有實現,正在為實現它而努力。這個夢想,就是把語文課塑造成一門真正的藝術。
語文課,當然屬于教育范疇,是在中小學設立的一門以訓練聽說讀寫能力為核心的課程。然而,語文課,卻沒有成為一門真正的藝術。大家在談論語文課的時候,只是說,語文課具有藝術的特征,駕馭語文課需要教師具有藝術家的秉賦。但最終,不會承認,中小學的語文課屬于藝術范疇,仍然一致認為,語文課,在本質上屬于基礎教育領域的一門課程。
我的夢想,是把語文課改造成一門真正的藝術。
它應該是以引導中小學生鑒賞漢語語言文字之美、提高運用漢語語言文字的素質為核心。
它應當輔以音樂,或激昂慷慨,或沉緩婉轉,把漢語言文字之美,用音樂烘托出來。
它應當有言語的交鋒,不同的觀點相互碰撞。
它應當有幽默,機智穿插,笑聲中達情會意。
它應當有朗誦,或男聲,或女聲,或齊誦,或抑揚,或急緩,把“平面”的語言文字,變成“立體”的交響。
它應當有書法,有圖畫,有線條,有色彩,傳神寫照。
課堂是舞臺,師生既是角色,師生也是受眾,共同演繹一幕“綜合的課堂藝術”。
詩經是美的,楚辭是美的,唐詩、宋詞、元曲也是美的;文言是美的,白話也是美的;漢語敘事文是美的,漢語議論文、抒懷文都是美的。語文課堂,為什么不能是美的?漢語構筑了漢語的文學藝術,我們為什么不能構筑漢語課堂的藝術?
做一個漢語課堂的藝術家,應該不是奢望。
中年的心靈,走向敬畏
寫這些文字時,我40歲;而讀者讀到它時,我已經41歲。這兩個數字跳入我的眼中,令我驚悚。
多少次,曾經眺望過自己的不惑之年,多少次,遙遙地向往過40歲。
不經意間,40歲已過,41歲已然來臨。
曾經想,40歲時,我不會再淺薄,不會再虛妄,不會再魯莽,不會再無知,我會非常成熟,沉穩,理性,非常富有智慧,學問淵博,知識富有,在某一方面,我會成為一個得心應手的行家里手。
然而,40歲已經過去,我真實地感到,我依然淺薄、依然虛妄、依然魯莽、依然無知,這種自我不滿的感覺絲毫沒有減輕。
實事求是地體察,40歲,我肯定進步了。我雖然沒有天天向上,但確實是年年有點滴長進。我不勤奮,但仍算努力;我愚鈍,但還是一個正常人。
我35歲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那么多耀眼的光環: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省級專業技術拔尖人才、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近年,又兼任《中國教育》雜志總編輯,主持全國最大的語文教育網絡論壇“韓軍在線”,擔任《中國青年報》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評委,等等。
之所以感到自己依然淺薄、依然虛妄、依然魯莽、依然無知,是因為,人對完善、成熟、淵博、智慧的追求……,是絕對性的,是無止境的;是內在的沉實、寧靜,不是外在的浮華、喧囂。
這種向往與追求,本然地沒有一個一成不變的標準,它是游移的、不斷增量的。向往與追求本身,是一種永恒持久的心態。生命無止境,境界無盡頭。
我總覺得,人的成長,不是一個正向過程,而是一個逆向過程。
成長,映射在心靈上,不是心靈愈來愈膨脹,而是愈來愈收縮;不是愈來愈膽壯氣盛,而是愈來愈膽怯氣虛;不是愈來愈自大,而是愈來愈自知。
這種感覺無以名之,姑且叫做“敬畏”吧。
世間人與事,許許多多,紛紛紜紜,都使我產生由衷的敬畏。
我敬畏學生。有時,學生突然提出問題,我無以應對,對后生的敬畏油然而生。
我敬畏前輩。幾十年前、幾百年前、上千年前,前輩關于母語教育的見地已鞭辟入里,經驗已十分成熟,而后生卻還在繞彎子,爭來吵去,玩弄名詞術語,實在遺憾。
我敬畏外行人。在有些外行人看來,語文教育十分簡單,十分樸素,本來沒有那么多曲里拐彎東西,有時,外行人三言兩語,就點中語文教育的“命門”,令我茅塞頓開。我由衷敬畏他們。
我敬畏身邊的每個人。他可能是勤勉的民工,可能是純真的嬰兒,可能是平和深沉、不事張揚的老人。他們都在向我詮釋一種人生態度。
我敬畏大自然。它可能是默默生長的花草,可能是靜靜矗臥的山川,可能是無語的斜陽,可能是清亮的鳥鳴。它們都在為我樹立一種靈魂姿態。
40歲,心靈走向敬畏,應該不是衰退。
責任編輯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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