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姝
摘要:清代詩人袁枚在《小倉山房詩集》中屢屢提到自己喝酒的經歷,留下了許多關于酒的文字。他不善飲酒,酒量不大有時甚至不能飲酒但又離不開酒。他認為飲酒無益于德能,自己不飲亦其樂無窮,他反對的是文人以豪飲和酒量大為榮的傳統的飲酒觀,顯示了一種獨特的酒文化,為我們了解文人與酒文化開拓了一個新視野。
關鍵詞:袁枚 酒 飲酒觀
袁枚 (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隨園老人,清代中期著名詩人,性靈詩派主將,乾隆四年進士,曾出任江浦、江寧等地知縣,40歲退隱南京小倉山,筑“隨園”,以文、酒會友,著作有《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等。這位才子還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美食家,他的飲酒觀獨樹一幟,十分引人注意,顯示了一種獨特的酒文化,為我們了解文人與酒文化開拓了一個新視野,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一、不善飲酒的袁枚
魏晉以降,酒成了后世文人騷客引以為榮的雅好與離不開的話題,也是他們得以結社并產生志趣共鳴的重要原因,人們崇拜的大文豪大詩人也往往以酷愛飲酒更帶有文化標志性。袁枚卻是一個大肆宣揚不飲的文人。他酒量不大,不善飲酒,有時甚至不能飲酒,《酒友歌》中調侃自己:“隨園先生枉生口,能食能言不能酒”。當朋友以主人不先喝,客人就不喝“要挾”時,袁枚舍命陪君子,飲了半觴就醉,頭痛眼渾,夸贊朋友酒量大,坦言自己酒量小,“君言主人不先客不舉,強余嗑嗑蘸半觴。頃刻玉山頹不住,頭若崩云眼墜霧……君量大如取兗州,我量小如守欹器。”在所做的不飲酒詩二十首中再次說明自己一飲輒醉,醉則難挨的痛苦經歷:“酒鄉去中國,不知幾萬里。偶一問其津,身熱頭痛耳。”
袁枚認為飲酒之事不關做詩做人,他這樣戲問世人:“淵明與劉伶,開口不離酒。終竟兩人賢,果然為酒否?”可見袁枚對文人崇拜豪飲是否代表高風亮節是頗有懷疑的,由此發出了不飲之論。
二、“反對”飲酒的袁枚
袁枚為何“反對”飲酒還得從傳統飲酒之風氣的嬗變說起。
先秦兩漢期間,酒作為一種飲品,主要特征為實用性、民俗性,孔子認為飲酒不在乎多少,只要不醉,“惟酒無量,不及亂”,西漢鄒陽說酒在百姓為日常取樂,在君子為推行教化,“庶民以為歡,君子以為禮”。漢末魏初,酒與文人的關系日益凸顯,飲酒至醉或攀比酒量之大不僅不被認為是亂,反而被視為風流韻事。魏晉時代,社會局勢動蕩不安,文人內心極度痛苦,便用酒來消解,“當然士大夫所具備不僅是卑瑣的個人痛苦,更多的還是富于社會內容的苦痛。這種痛苦是高尚的。士大夫用酒緩解這種痛苦,自然也提高了酒的品格。”①再加上酒本身具有刺激人大腦興奮的功能,更利于文人創作(中國的文學作品抒情性占主要地位,故酒反而有利于創作)。因此可以說酒與文人登堂入室的結合源于魏晉時期世族名士的身體力行。魯迅也說,魏晉之人視服藥、飲酒等為名士之風。唐代酒又被李白、白居易等人一再推捧,乃至后世“只要躋身于詩詞寫作行列,不管是文人武士,還是緇衣道流,都要描寫酒,都要以能醉自居;甚至閨中少婦也要吟‘濃睡不消殘酒,‘三杯兩杯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這樣的詩句,以表現自己的善飲和酒量之大。”②而袁枚的不飲之論恰是對以飲為名士之風這一傳統飲酒觀的悖反。
袁枚“反對”飲酒之說主要體現在不飲酒詩二十首中,這二十首組詩的全名是《陶淵明有飲酒二十首余天性不飲故反之作不飲酒二十首》,所以研究袁枚的不飲之論須從陶淵明的飲酒詩說起。
陶淵明嗜酒是文學史上出了名的,他寫了大量的飲酒詩,詩集中共有飲酒詩六十余首,并專門寫有飲酒組詩二十首。陶淵明在這組詩的序中寫道:“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銓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這個序蘊含的寫作目的有三個:一是閑來獨飲,二是醉后自娛,三是一抒雅興。但其實際內容是以“醉人”的語態表達詩人對污濁世俗的鄙棄,表現詩人退出官場后怡然陶醉的心情,有酒作伴可以離開塵網過自己心所向往的自由生活,“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月非所求”(《游斜川》),也可以勞作之后與鄰居農人相聚共享人倫之樂,“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其一)。其著名“結廬在人境”一詩表達的更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情趣,除題目外并無一個酒字。陶的飲酒詩發至肺腑,來自生活,身與心合一,理念與生活實際一致,與刻意標榜無關,并非后來者“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豪飲,因而表現出了山高水長的德能,后世效仿皆不得其真正的飲酒之趣,袁枚有感于此,故做不飲酒詩二十首。
袁枚仿效陶的風格所做不飲酒詩二十首的主要內容是:飲酒和德能無關,圣賢不飲也一樣圣賢,不飲之人亦其樂無窮。袁枚引用桃源世界和大禹為自己不飲作證,“所以桃源人,雖鄰莫通使”、“禹王大圣人,先我惡甘旨”。無酒不成歡,在無酒的情況下如何招待客人?袁枚詳細地敘述了自己待客的原則,使我們感受到詩人儼然賢者的胸襟,“客至如春風,來者皆入室。率性任所言,寒暄各一一。可以具雞黍,可以聽瑤瑟。欲宿即張燈,解吟亦進筆。若問有酒否,此事未可必。”不飲詩二十首中亦有篇什不提一個酒字,流露出無酒的自然之趣,如“風霽月色明,露影蒼苔上。幽人清興發,杖策成孤往。不知所尋誰,寓目即心賞。鄰人知未眠,水面篙聲響。”末首詩袁枚以“嘗讀高士傳,過潔亦無聊。太谿刻自處,生世如鴻毛。我雖不飲酒,恰能餔其糟……寄語於陵子,君輩徒自苦”做結,再次與不飲亦可有德有為的主旨呼應。
其不飲非滴酒不沾,“我自赴華胥,不煩杜康引。酒味吾不知,酒意吾能領”,說明袁并非完全不知酒,只是“酒鄉去中國,不知幾萬里。偶一問其津,身熱頭痛耳。”他也喝酒、醉酒,只是不以飲酒為德能的標簽。本組詩也提到袁與農人之誼,因為年景不好農民要求減租,袁枚爽快答應后,農人請他去喝酒,他飲酒不多即令“旁人誤生疑”,居然問“先生醉矣乎?”此亦與陶詩提到的與農人的飲遙相映帶。難道袁枚會在同一組詩中自相矛盾?明明說著不飲,自己又去酩酊一醉?不是。而是袁枚認為不應為仰慕名士之風而恥言不飲,不飲之人亦可做有德有能之人,做有德有能之事,不應以飲酒來標榜或衡量德能。細分析袁枚的不飲詩二十首,其目的有兩點是與陶呼應的,一是寫詩自娛,二是抒發雅致。兩組詩內容和風格上的共同點是:一亦真亦假,雖有贊飲酒之樂或言不飲之樂的真實意圖,但各自并非真的要世人承認他們所主張的觀點;二言在此意在彼,陶的飲酒之趣是對污濁世俗的另類反抗和對痛苦心靈的無奈消解;袁的不飲之論是對傳統追求善飲、追求酒量大和文人羞于自言不飲之風氣的雄辯;三語言均雅致清新,風情搖曳。
三、離不開酒的袁枚
文人與酒關系密切,在自言不飲的袁枚這里仍可見一斑。雖然袁枚在大量的詩篇中說自己不飲酒,甚至稱“酒味狠如京口兵”,但卻無酒也不行。《十九日梅坡招孟亭南臺再集得觀字》明確寫道:“有酒我不飲,無酒我不歡。”那他要酒的樂趣在哪里呢?也是在這首詩中,他說道:“不如招酒人,痛飲使我觀。”原來是看人痛飲卻令他無比愜意,其中不乏袁枚幽默、豁達、善解人意的高雅品格,即雖自己不想喝酒,卻希望不掃朋友的興致,告訴朋友看他們多飲豪飲比自己痛飲更爽心。他自己盡量陪朋友,主張隨意而飲,“有月便歸去,無雨且盤桓。問我飲不飲,存杯聽自然。所以主人翁,自號稱隨園。”
袁枚天性樂觀隨和,喜熱鬧,酒席有時挺講排場,“家僮如兒女,紛紛羅酒漿。梨園弟子來,歌舞邯鄲倡。紅箋親戒速,擊鼓椎肥羊。后湖七八月,載酒水中央。”與家人或友人湖中泛舟或湖心小島賞景,佐以酒席,在袁枚的詩作也是不時可見。有時獨飲,《招客看雪不至》詩人便獨自飲酒賞雪郁郁寡歡,“空山難遣玉千枝,醉拍闌干酒一卮。可惜閣臨最高處,無人來看未殘時”;有時還嫌與朋友相聚的酒場太少,寂寞了杯盤,便有了“酒壚近來蒼涼甚,不望河山也愴神”的離愁別恨。
袁枚雅量不大,稍飲輒醉,吟了不飲之詩,但依然離不開酒,原因最主要的是以酒會友。“柴門那得有人敲,隱者除非酒可招。……君若再來休問日,今年無刻不逍遙”。詩以言志,此詩道出了袁枚不離不棄酒的發自肺腑的感言。為了結交賢人,非酒不可;為了方便賢人,大門時刻敞開;為了表明待客之心,袁枚才不得不“以主奉嘉賓,陶然飲一斗”,甚至陪友人飲酒竟至“呼僮撤金燈,月華如水涌”。《小倉山房詩集》中招客飲酒賦詩的篇什亦屢見不鮮。
如果我們把袁枚作為不飲之飲的文人個案來觀照,就會從中看到一種雖相悖但并不矛盾的獨特的飲酒觀,即飲是飲酒有度,不以量小為缺乏風雅,“反對”的是以酒量大、嗜酒為榮的傳統的文人飲酒觀,否定了酒與文人的德能關系的必然聯系。于是我們就看到了一個逍遙在飲與不飲之間的袁枚,他的飲酒觀體現了一種充滿智慧的反傳統的酒文化,為我們了解文人與酒文化開拓了一個新視野。
注釋:
①《華夏飲食文化》王學泰,中華書局1993,第185頁。
②《華夏飲食文化》王學泰,中華書局1993,第190頁。
參考文獻:
[1]袁枚評傳,王英志,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2]小倉山房詩文集,袁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袁枚詩論,石玲,齊魯書社2003。
[4]飲食與中國文化,王仁湘,人民出版社1993。
[5]華夏飲食文化,王學泰,中華書局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