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英
摘要:本文認為《女孩子的花》作為20世紀80年代“女性散文”的代表作品,今天依然可以引發我們對女性生存與發展的思考,唐敏對女性自身性別缺失的反思發人深省,但其給出的現實選擇并不值得推崇。
關鍵詞:女性體驗; 性別缺失; 選擇與超越
唐敏《女孩子的花》是一篇浸透了女性生命體驗的美文,文章以詩化的筆墨,委婉曲折而又淋漓盡致地抒寫了一位青年女性對自身性別角色的敏銳感受和緊張思考。作為20世紀80年代“女性散文”的代表作品,此文今天不但依然能帶給我們諸多美的享受,而且可以引發我們對女性生存與發展更深入的思考。
文章開篇是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水仙花是由一對夫妻變化而來的,丈夫名叫金盞,妻子名叫百葉。故單瓣的“金盞”有男子干脆簡單的熱情,重瓣的“百葉”則單純而又復雜,像閩南善于沉默的女子,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在唐敏筆下,水仙花是最能體現夫妻相互滲透的花朵,金盞和百葉共同散發出極其甜蜜的香味,那是人間夫妻和諧的芬芳。
宴爾新婚的“我”沉醉在親密悠然的二人世界中,享受著如金盞與百葉般和諧的甜蜜,這種幸福感催生了“我”去孕育一個新生命的渴望,借花占卜的想法因之而生——“我”買回一個水仙花球,將之視為自己孩子的象征:如開金盞,“我”將有兒子;如開百葉,“我”將有女兒。
開篇金盞與百葉動人的傳說與現實中“我”與夫君新婚時的形影相隨交相輝映,傳遞著女性對現世幸福的沉醉與歡喜。那隨后用水仙花來占卜生兒生女的舉動意味著什么呢?是純粹的急不可待的好奇?還是暗含著某種不能自已的希求與隱憂?
占卜的過程是一個敏感的女性對性別差異和自身存在的深切省思過程。占卜之初“我”就亮出了自己的期待:“我希望能開出‘金盞的花”,“從內心深處盼望的是男孩子”。但同時聲明:并不是輕視女孩子,而是因為無法形容地疼愛女孩子,而不忍將她帶到這個無法保證她能獲得幸福的世界上。這首先是基于“我”對女性之敏感與柔弱的體認:“女子連最微小的傷害也是不能忍受的”,“她們最早預感到災難,又最早在災難的打擊下夭亡”;其次是對朋友關于男女之別分析的認同——在這段分析中,男性是愛的施與者,而女性則是愛的接受者。
前面的憂慮似乎包含著作者自身的性別體驗,后面的認同則可以視為對某種帶有普遍意味的社會(尤其是傳統社會)性別觀念的無奈接受。這種無奈的接受進一步加深了女性對自身性別的憂慮。
很多自立自強的女孩子對唐敏筆下女性的脆弱與被動頗不以為然,然而如果從大多數女性生存的現實來看,其中恐怕又確實有某種不能抹殺、無法回避的真實性——雖然男女平等的口號已喊了很多年,但女性作為波伏娃所謂的“第二性”的地位并未根本改變。而唐敏對女性之柔弱的強調,似乎還應注意其產生的時代語境。眾所周知,建國后我們一度在“男女都一樣”的口號聲中忽視了女性的性別特征,要求女性承擔和男性同等強度的勞動,打造女鐵人,女強人,這不僅使女性不堪重負,也使其失去了性別、失去了自我,變成了中性人。所以唐敏八十年代對女性之柔弱的展現是有一種抗議“男女都一樣”,要求還女性“女兒本色”的意味的。
我希望我的兒子至少能以善心厚待他生命中的女人,給她們短暫人生中永久的幸福感覺。
生兒子的,是因為有一個男的靈魂愛上了做母親的女子,投入她的懷抱,化做她的兒子。
回家,我問我的郎君:“要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男孩!”我氣急了!
“為什么?”他奇怪了。
我的郎君每天忙著公務,從花開到花謝,他都沒有關心過一次,更沒有談到過她們。他不知道我的鬼心眼。
前面兩段引文體現出的是女性潛意識里對來自男性之關愛的深切期盼,后面的兩段則恰足展現敏感而微妙的女性內心世界基本上進入不了男性視野。
“朋友”關于兩性差異的觀點,佛教的“緣生”說在“我”的腦海里打上的烙印,“我”與夫君關于生男生女的爭執,夫君對花、對“我”的鬼心眼的一無所知……一邊是女性對來自男性關愛的深切期盼,一邊是女性敏感而微妙的內心世界根本不為男性所知?!疤蹛邸闭媲械氐莱隽颂泼魧ε陨娴膹碗s感受。女性的敏感、柔弱,對愛的渴望與珍視,使之在面對忽視乃至無視這一切的男權世界時倍感痛苦與無奈……
不論是對來自異性之愛的期盼,還是對自己生命訴求被忽視的恐懼,都讓“我”希望有個男孩。所以當夢中看到盛開的是“女孩子的花”時,“我失望得無法形容”?!皨寢尣粣畚覀?那就去死吧!”夢中“女孩子的花”扎進開水里自盡了。
隨后,現實中“女孩子的花”開放了?!八l出一陣陣銳利的芬芳,香氣直鉆心底。”“每朵花都白得懸浮在空中,云朵一樣停著,其中黃燦燦的花朵,是云中的陽光。” “我”面對著盛開的“女孩子的花”,“不知多么抱歉,多么傷心” ——這抱歉和傷心包含著憐惜,亦透露出失望——因為開出的不是“金盞”。“我”的表現讓“她們無視我的關切”,讓“她們的心中鄙視我”,并最終使之像夢中的花一樣自盡了。這里,唐敏不但寫出了“女孩子的花”的絢爛、純真與剛烈,更發人深省地揭示了造成女性不幸的另一重因素——女性之間真正的理解和激賞的缺失——“女孩子的花”之決絕赴死,不僅僅緣于沒有來自“父親”的注視,亦因為缺乏母親發自內心的垂青!
雖然一開始用花占卜,“我”就說希望開出金盞,但那時“我”恐怕并未意識到自己潛意識里對女孩子的排斥。當夢中和現實中盛開的百葉懷著對“我”的失望和鄙視相繼自盡,“我”才恍然醒悟:作為女性的“我”,竟然也是忽視乃至扼殺女孩子生命力的男權社會的一部分!“我”竟真的“從內心深處盼望的是男孩子”。
“我”的兒女之卜,卜出了女性自身的匱乏,這亦是“第二性”的社會身份造成的匱乏,“我”因之陷入對女性命運更深切的憂慮之中。在這里唐敏深刻地揭示出女性生存的又一重尷尬——即使在同性之間,真正的理解和激賞亦十分艱難。“在世上可以做許多錯事,但絕不能做傷害女孩子的事?!边@里當然有對男性的警示,但是否更包含著對女性自身(尤其是為母者)內在缺失的反思與警醒?
現實中“女孩子的花”自盡之后,“我嚇得好久回不過神來?!薄拔壹炔幌肽泻⒁膊幌肱?更不做可怕的占卜了?!?“但是我命中的女兒卻永遠不會來臨了”。竊以為這意味著“我”因體認到自身的生命缺失而放棄了做母親的權利。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結局,“我”決絕的選擇飽含著痛苦,似乎也體現出某種深刻,但并不值得推崇與效仿。
波伏娃說:“女人的戲劇性在于每個主體的基本抱負都同強制性處境相沖突,因為每個主體都認為自我是主要者,而處境卻讓他成為次要者?!蹦敲磁栽谝栏降匚簧蠎斣鯓踊謴酮毩?該如何界定女性的自我實現?“每個主體都要十分明確地通過開拓或設計去扮演自己的角色,而這種開拓和設計被視為一種超越方式。他只有不斷地去追求別的自由,才能夠取得自由?!雹偎?發現了“我”自身性別認識的問題與欠缺,并不意味著就喪失了做母親的權利。既然“每個主體都要十分明確地通過開拓或設計去扮演自己的角色”,既然這種開拓或設計就是我們追求和獲得自由的自我超越之路,我們理應勇敢地去接受挑戰。
《女孩子的花》以金盞百葉的傳說始,以怒放中的百葉自盡終;以滿懷希望的兒女之卜始,以無限感傷的放棄養育終。美麗的開始和殘酷的結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嘆惋,更引人深思。文章在對百葉水仙的抒寫中承載了“我”對女性人生境遇的思考和感喟,“我”的沉醉、憂慮、失落與抗爭、警醒、決絕,呈現出女性內心世界的曲折深邃。“我”由坦然地抗議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到沉痛地剖白自身性別意識的異化,顯示出女性對自身性別與生命存在更深刻、更理性的體認,而“我”最終對“命中的女兒”的放棄卻讓人感到無盡的遺憾。竊以為這個選擇既有女性還處于第二性這一弱勢地位的客觀現實原因,亦緣于“我”對自身性別角色的“女兒化”定位——文中“我”對女性被愛、被呵護的強烈訴求非常鮮明地體現出這一點。女兒性是女人的一種美好天性,但隨著成長,更開闊渾厚的母性亦必不可少,對一個成年女性而言,過分強調女兒性恐怕很難說沒有依附性——哪怕只是精神上的,亦不足取。
“女孩子的花”為何沒能綻放?不僅因為“我”在一定程度上被男權社會異化了,還因為“我”缺乏超越和改變這種現實的勇氣。對女性而言,在其自我超越之路上,“母親”應該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這里的“母親”與其說是基于家庭血緣的母親身份,不如說是基于“母性意識”的母親身份——她不但能夠充實和豐富自我,而且會給整個世界帶來更多的溫暖與美麗。
注釋:
①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1998年版,第25-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