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宗
摘要:以黃河為題材的創作是余光中詩文的一個重要系列,這些作品不僅在中國“兩岸三地”有較大的影響,而且在海外華人世界也產生了廣泛強烈的審美心理的對位效應,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普遍公認的名篇佳構。這種審美效應的形成,關鍵在于抒情主體在抒情客體中傾注了一種強烈、深沉、綿長并略帶苦澀的中華情意,并以此道出了普天之下炎黃子孫的共同情感和傳達了海峽彼岸同胞及海外僑胞的共同心聲。抒情主體與審美主體的情感在同一主旋律上的博動共振。遂使余光中那激蕩著中華情意的詩文在文學邊緣化的當下,仍能激起廣大讀者的審美注意。
關鍵詞:余光中;詩文;黃河書寫;中華情意;審美共鳴
余光中是名揚中國“兩岸三地”和海外華人世界的詩人與散文家。在他所寫下的大量詩文中,直接以黃河為題材的作品雖不敢言多,但篇篇首首都是感人至深的精品和撼人心旌的力作。這種審美效應的形成,關鍵在于余光中在中華民族這條母親河中傾注了一重強烈、豐富與深沉的赤子之情,并借此傳達了海峽彼岸同胞和所有炎黃子孫的共同心聲。
余光中是1928年出生在六朝古都南京的長江之子。雖然他一再宣稱“我是在下游飲長江的孩子”,但他同時認定黃河也是自己的母親。盡管他在73歲以前,始因戰亂流亡后因漂流臺灣未能親拜心中這苦難而神圣的母親,但他對母親的摯愛與思念始終是刻骨銘心的。在這種因海峽兩岸阻隔日久而更趨強烈的心理情緒的驅動這下,他先后寫下了《當我死時》、《民歌》、《黃河》、《黃河一掬》等名篇佳作。在這些著名詩文中,隨著黃河水而一起滔滔滾滾奔流著的,正是余光中對黃河的摯愛與思念之情。
《當我死時》,是余光中在1966年寫下的一首悲情詩作。是時,海峽兩岸正處于完全阻隔狀態,余光中在臺灣和美國之間往返漂流也已達17年,強烈的故土之思和悲涼的離散之苦,使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蓋著厚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游子對母親的生死之戀,而長江和黃河正是祖國母親的化身。游子的歸魂安睡在母親的懷抱之中,那滔滔朝東的江河之水,正是母親為歸來的游子所吹奏的永生的音樂和吟唱的安魂曲。奇特的構思和飛越的想象,所傳達的正是詩人切盼臺灣回歸祖國懷抱,如自己不能親見這一情景,則寧愿以死相待的一種生死戀情。
《民歌》是余光中繼《當我死時》之后獻給黃河的又一支相思之曲,也是一首對母親黃河的熱血頌歌。在這首寫成于1971年的詩歌中,詩人首先展示了黃河作為中華民族之精神象征的巨大力量,接著連用3個假設,層層深入地表達了對中華民族永遠不變的赤子之心:“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有一天我的血也結冰/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余光中在這里所表達的不獨是他個人深深的中國情意,同時也集中表現了海峽兩岸同胞共具的民族情結和所有炎黃子孫血濃于水的民族親情。2001年春,余光中在山東大學作講演時曾即興朗誦這首詩歌。是時,臺上臺下,你領我和,一片沸騰。此情此景,使歷經滄桑,飽嘗優患的余光中感動得熱淚盈眶,并稱此為海峽兩岸同胞“熱血的呼應”。[1]
《黃河》是余光中于1983年5月初,在香港藝術中心觀看水禾田黃河攝影展后寫下的著名詩篇。詩人在該詩附記中寫道:水禾田黃河影展“壯人心目,動人遐想”。“故國河川,神游若至”。[2]《黃河》一詩,充分展現了余光中以祖國大陸江河山川為吟詠對象的詩作在構思上的獨特范式,即略于具像描繪,重在思辨抒情。先由江河牽出人文,從現實走進歷史,然后再由歷史重返現實,這種在歷史與現實之間的進進出出,遂使余光中的大陸江河詩一般都具有了3個相互交織的景深,即民族的歷史景深,民族的文化景深和文人的心理景深。在《黃河》一詩中,余光中對黃河的自然形態就基本上沒作具像描繪,而是由河入史,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貫通古今,重在寫黃河的歷史、黃河的文化和自我的體悟與感傷。詩一開篇就直接點示了自己與黃河的關系,“我是在下游飲長江的孩子/黃河的奶水沒吮過一滴”。盡管現實的原因使余光中未能親近母親黃河,但他仍深情追溯了黃河以自己“最甘、也最苦”的“母乳”哺育中華民族“辛苦的祖先和祖先的遠祖”的歷史,衷心禮贊了黃河“祖露胸脯成北方平原”,“對商、周、秦、漢”等中國古代文化的養育之功。在篇末,詩人方從歷史走回現實,再次強調自己與黃河的母子關系及自己作為游子在 “一剎那劇烈的感受”和“白發上頭的海外遺孤”那“半輩子斷奶的舊夢”。
面對著余光中這些情深意濃,撼人心旌的黃河詩歌,大陸著名詩人流沙河曾專門詢問余光中,一個從未見過黃河的詩人,這些黃河詩是怎樣寫出來的?余光中回答說:“這是胎里流出來的”,“華夏子孫對黃河的感情,正如胎記一樣不可磨滅”。[3]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從胎里流出來的”黃河之情和對母親黃河半個多世紀的夢牽魂繞,余光中于2001年在山東大學的邀請下,終于踏上了奔向黃河的圓夢之旅和尋根之旅。在散文《黃河一掬》中,余光中這樣寫道他的手第一次伸進黃河時心情:
一剎那間,我的熱血觸到了黃河的體溫,涼涼的,令人興奮。古老的黃河,從史前的洪荒里已經失蹤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繞河套,撞龍門,過英雄進進出出的潼關一路朝山東奔來,從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樂府里日夜流來,你飲過了多少英雄的血難民的淚,改過多少次道啊發過多少次泛澇 ,二十四史,哪一頁沒有你濁浪的回頭?幾曾見天下太平啊讓河水終于澄清?流到我手邊的已經奔波了幾億年了,那么長的生命我不過觸到了一息的脈搏。無論我握得有多緊你都會從我的拳里掙脫。就算如此吧,這一瞬我已經等了七十幾年了,絕對值得……
至少我已經拜過了黃河,黃河也終于親認過我。
在這里時,余光中同樣沒對黃河風貌作具體描繪,而是著重在寫自己對黃河的認識與感情,所表現的完全是抒情主題的感覺、聯想、想象和心境。作者走進民族的歷名文化時空,深層挖掘黃河的歷名文化內涵,充分揭示了這條自然之河那久遠深邃的人文意義。同時,他更緊緊抓住“游子”與“母親”的會心之處,通過自己與黃河進行心靈對話的方式,酣暢淋漓地表達了一種民族文化血統意義上的“母子”親情。
特定的歷史場域造成了余光中這一代人與黃河母親數十年的隔絕,同時也造成了他們在海峽彼岸或異國他鄉的兒孫們與黃河母親的疏遠。對此,余光中是尤感憂傷與疚痛的。他希望民族的分離悲劇不再延續,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后輩記住根出何處。因此,他帶著自己的女兒一起來拜認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并這樣抒寫自己親見女兒拜認黃河時那百感交集的心情:“看到女兒認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做爸爸的才有機會帶她來認訶,想當年做爸爸的告別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紀,我的眼睛就濕了” [4]。“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70多年的人生滄桑,伴隨著兩岸同胞人民半個多世紀的骨肉分離,在親見女兒拜河認根之時,余光中又怎能不浮想聯翩,情動于中?中華民族太多的苦難,兩岸同胞太久的分離和包括自己一家在內的臺灣同胞幾代人與黃河的阻隔,使余光中的黃河詩文中,別有一種來自歷史與現實的悲涼與苦澀意蘊。
余光中的黃河情是強烈、深沉、綿長和苦澀的。在這種影響下,他竟然不忍刮掉自己鞋子上所踩的黃河泥土,并穿著這雙泥鞋登上了返回臺灣的飛機。他說:“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掉,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從此每到深夜,書房里就傳來隱隱的水聲”。[5]
“再長的江河終必入海”,這是余光中《七十自喻》中的詩句。如今,余光中雖已進入人生暮年,但正如他自己所說:“莫指望我會訴老,我不會”。“且附過耳來,聽我胸中的烈火,聽雪峰之下內燃著的火山”。[6]自1990年代以來,余光中頻頻來到祖國大陸拜黃河、溯長江、觀泰山、登長城、訪故宮……,這正是他心中那洶涌澎湃的中華情的內在驅動,也是母親黃河對余光中的聲聲呼喚。
參考文獻:
[1][3][4][5]余光中:黃河一掬[N],臺灣:聯合報,2001年8月28日。
[2][6]余光中詩選,劉登翰等選編。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7月,第235、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