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的現(xiàn)代責任

顧　鈞

中國留學生在現(xiàn)代西學東漸中的作用是勿庸置疑的,這只要看一看魯迅和胡適就很可以明白了,這兩位對于現(xiàn)代中國影響最大的知識分子恰好代表了留學生中兩個最大的分支——留日和留美。這兩類留學生在政治態(tài)度、學術觀點等方面往往不盡相同,但“別求新聲于異邦”是一致的,他們尋覓的“新聲”都來自西方,或直接取自西方,或取道于日本間接地取自西方。

魯迅說得好:“人往往以神話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為竊火給人,雖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堅忍正相同。”轉運某種異質(zhì)文化之“新聲”以進中國,正有類似的價值。留學生中的優(yōu)秀分子,正是代表先進文化的英雄。

長期以來,在對這批現(xiàn)代普羅米修斯的研究中,學者們一直習慣使用“西方”、“西學”這樣的概念,來與“中國”、“國學”相對應,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新一代的學者們感到應該打破這兩組概念之間長期以來“相看兩不厭”的對峙關系,在看似鐵板一塊的“西方”上找出凹凸不平、甚至有縫隙的地方,在看似整齊的“西學”樹林中指出各株樹木的高低粗細。一般來講留學生與中外文化交流已經(jīng)顯得過于籠統(tǒng),這里需要更具體更細致的工作——這是我拜讀了葉雋博士的《另一種西學:中國現(xiàn)代留德學人及其對德國文化的接受》一書之后獲得的第一個強烈印象。正如作者開宗明義指出的那樣,“以往學界經(jīng)常使用的‘西學東漸這一概念,過于寬泛,因為具體到各個國家的思想文化資源,都不盡相同,尤其是與‘英美傳統(tǒng)和‘蘇聯(lián)資源有異的德國思想,更是具有鮮明的特征”。德國資源在現(xiàn)代中國的接受非常值得我們進行更為深入細致的梳理,而選擇留德學人來進入這一領域則無疑是切近易行的最佳角度。

作為一個文化大國,德國對于近代中國學人的吸引力是巨大的,魯迅和胡適的身邊就有不少留德學人,從蔡元培、陳寅恪、林語堂到傅斯年、毛子水、徐梵澄,可以舉出一大批人們耳熟能詳?shù)拿鳌ｔ斞负秃m也都曾經(jīng)學過德文,魯迅更不止一次地萌生過到德國去的念頭,由于種種原因未能成行。魯迅一直利用德文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例如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童話《小約翰》以及若干短篇小說,都是從德文譯本轉譯而來;而他翻譯這些作品時的合作者、教育部老同事齊宗頤就是一位留德學人(畢業(yè)于柏林大學政法科)。碰巧的是,他們兩位所討厭的上司章士釗總長,也曾經(jīng)留學德國。

研究留學生的歷史是非常有意義的一項工作,可惜難度很大。關于一般留學生,大量的原始文獻可能還藏在檔案館里,未見天日,或者在私人通信和回憶錄中,非常分散難尋。挖掘這些材料,全面具體地研究留學生的歷史功過,顯然是一個非常具有潛力和魅力的學術生長點。

據(jù)統(tǒng)計,1860—1945年間中國留德學人約兩千左右。在宏觀把握這批留學生的同時,葉雋選擇了其中四位代表人物來做細致的個案研究,他們是:馬君武、宗白華、陳銓、馮至。過去學界對這四位學人的研究,主要強調(diào)了他們分別作為革命者、美學家、“戰(zhàn)國策”派代表、杰出詩人的一面,而相對忽略了他們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尤其是具有留學德國背景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特色以及他們的方方面面。比如宗白華,長期以來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是一個悠閑散步的美學家的形象,忘記了他乃是內(nèi)心深藏著“致用情懷”的有為之士。葉雋的研究表明,宗先生在抗戰(zhàn)時代以渝版《學燈》為平臺實現(xiàn)其文化建國之理想的經(jīng)歷,是他一生中應該以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的一頁,而在這一頁的背后則是他留德五年所接觸到的魏瑪時代的文化。一個人年輕時的經(jīng)歷總會對他以后的事業(yè)產(chǎn)生某種重大的影響,更何況是在一個與中國幾乎完全異質(zhì)的文化環(huán)境中學習生活了多年呢,那種視覺和心靈上的沖擊,決不會像牛排那樣,吃下去不久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葉雋選擇的四位留德生,學成回國后都居于要津,他們雖然年齡輩分、專業(yè)背景、活動范圍各不相同,但在為中國文化發(fā)展尋求新路這一點上卻是一致的。這一點也正是作者將這四個人串聯(lián)在一起的紅線,換言之,作者特別關注的不是他們?nèi)绾巍傲魧W”,而是回國后如何“學以致用”。留學生在國外所學與回國所用并不總是對口的,學非所用的情況在歷史上并不少見,其中頗有英雄豪杰之士;而從一個學人的本分來說,完全學用脫節(jié)又總是不正常的,這里有一個很大的悖論。在這一方面,留德學生的情況很值得注意。

處于中西文化激烈交鋒第一線的現(xiàn)代中國留學生,一般來說很難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而一心向?qū)W,事實上,作為民族的精英,他們比一般的民眾和知識分子具有更強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這里必須特別注意的是,其表現(xiàn)形式有外顯與內(nèi)隱的不同,前者如馬君武、陳銓,后者如宗白華、馮至。葉雋認為,“正是這種由強烈的個體風格而產(chǎn)生的不同輸入方式,構成了德國思想資源介入中國現(xiàn)代文化發(fā)展過程的豐富多元”。這種方式的多元與作者反復強調(diào)的資源的多元同樣具有啟發(fā)意義,因為多元和復雜乃是歷史的本來面貌,我們不應該人為地將它簡化和提純。

留德學生在“經(jīng)世致用”領風騷方面可能略遜一籌,但在所學專業(yè)范圍內(nèi)實事求是干實事方面卻有著驕人的成績。書中提供的一組數(shù)字告訴我們,盡管留德學生人數(shù)不多,但1907—1961年間,獲得博士學位的有七百三十二名,高于留法的五百八十一名和留英的三百四十六名,“即使與素以學業(yè)基礎扎實,學習勤勉,多習理工醫(yī)農(nóng),在科技進步和科學普及方面成績卓著的留美生相比,留德學人也毫不遜色”。追求“純學術”可以看作留德學人的一大特點,而這本來也是德國大學理念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純學術”不能立竿見影地產(chǎn)生效應,但可能倒是更大的文化貢獻。

由此反思現(xiàn)代中國的西學東漸,我倒覺得似乎“致用”得有點過了頭,中國文化傳統(tǒng)太深,中國社會積習太重,急于“致用”未必能取得良好的效果,或者說只能取效于一時。魯迅就曾經(jīng)批評過“五四時代的啟蒙者”“急于事功”,可惜這一批評被無意或有意地忘卻了。知識分子固然要對國家的興亡負起責任,但醉心于“純學術”也很難說就是完全的失責。不必每個人都是革命家或戰(zhàn)士,需要得更多的是立足專業(yè)、關心大局的專家學者。在這一點上,德國的偉大人物提供了很好的榜樣,當拿破侖大兵壓境的時候,歌德泰然自若,而黑格爾則在隆隆的炮聲中完成了他的《精神現(xiàn)象學》,他所唯一擔心的是在兵荒馬亂中自己的寶貝手稿會在郵寄的過程中丟失——這也是一種德國資源,對于今天中國越來越多的留學生和留心西學的人來說,可能是更有借鑒價值的。日本已有六種《歌德全集》的譯本,而我們才只有一種《歌德文集》,據(jù)此以推,多做一些“求是”的工作不是很必要,也很迫切嗎?

其實葉雋本人的經(jīng)歷也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留學基金委做“致用”的工作,而他博士畢業(yè)后卻選擇了去社會科學院坐冷板凳,這樣的選擇顯然基于“求是”壓倒“致用”的考慮,雖然從他最近的著作中我很清晰地讀出他的當下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