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亞·辛普森(Moria Simpson)是南澳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 Australia)教育與社會科學學院高級講師。她的多部著述涵蓋博物館、原住民文化政治與文物歸還等問題,其中包括《文化的代言人:后殖民時期的博物館》(Making Representations:Museums in the Post—Colonial Era)與《博物館與文物歸還》(Museums and Repatriation)。目前,她的研究涉及圣物與禮器的保養與保護、旨在復興文化的博物館文物歸還機制,以及原住民博物館模式的發展。
對遺產的保護與解讀是博物館的核心職能,而且是博物館實踐中最為公眾所知的兩個方面。然而,原住民通常認為,用于闡釋和保護文化的博物館展覽具有其局限性,并強調文化是一個持續發展且不斷變化的動態過程。正如斐濟博物館(Fiji Museum)教育處負責人卡爾帕納·南德(Kalpana Nand)所言:“文化是一個有生命力的、動態的、恒變的事物——它是一則故事、一首歌、一支舞,它從來不是一個讓參觀者透過玻璃來觀賞的、以物品形式呈現的‘死物’?!?/p>
近幾十年來,原住民發出的聲音及其關注所在,使文化遺產的定義變得更為寬泛,并使其對于維護文化身份的意義得到拓展。此方面在UNESCO新近出臺的一些公約中有所體現。此類公約意在加強對文化多樣性、非物質遺產以及原住民權益的認同和保護。由此,當代博物館學經歷了一次重大的轉變。傳統觀念認為,文化遺產因其具備的歷史研究的潛力而受到重視、被視作歷史的明證,而博物館基于此觀念開展活動、執行職能。但現在博物館轉變了方向,開始認識到文化遺產對于現存文化具有的時代意義。在本文中,我簡要地探討遺產、健康與福利三者之間的聯系。隨著原住民努力重塑文化價值與身份、重建其文化的精神層面,且視此種努力為21世紀的一種生活方式,三者間的關聯越趨明顯。文化復興的過程,通常涉及到將重要文物與非物質遺產歸還給現存的原住民,而這類物品是文物索回案中最常牽涉的對象。在殖民時代,原住民失去了他們多數的文化遺產,而現在他們想要從后殖民時代的創傷中復原。對于他們而言,這些圣物與禮器具有極大的時代價值,是文化復興的源泉。
文物歸還與儀式生活的復興
米麗婭姆·克拉維爾(Miriam Clavir)對原住民與非原住民保護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文物的方式進行了比較研究,該研究表明許多第一民族社群對文物用途的重視。他們按物品原先的用途,將其用于文化活動當中,此舉鞏固了與禮器相關的知識和權利,并維護了物品的精神統一。因此,對文化的保護通過傳承文化,或者堅持與文物相關的信仰、價值觀和活動而得以實現。
在實踐中,我們不僅要保護文物本身,更要保護文物的背景與相關活動,包括要使文物重新社會化:將文物歸還原屬地,使文化遺產注入非物質方面的意義,而且可以讓文物自身煥發生命力、復興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的活動。此舉凸顯了禮器的重要價值——它們可促進文化知識在原住民社群內部的代際傳承,并保留和激發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的活力。因而,博物館已在不斷地改變其對文物的保護方式,包括采取保持文物意義、功能與構成材料完整性的舉措。此外,原住民正在結合西方與傳統的方法,保護社群內部的社會環境及社區博物館,這些方法包括:保護文物的非物質要素,堅持或復興如儀式之類的文化實踐活動。通常,這與更廣泛的社群活動相關聯,以使文化知識與實踐活動得以延續與恢復;在21世紀,這些文化知識與實踐活動是當代社會文化復興與文化身份認同過程中的一部分。對于某些原住民社群,博物館歸還禮器這一舉動是上述過程中的關鍵一環,并關乎采用何種策略協助他們從后殖民時代的創傷中復原,同樣地,能夠提高原住民的健康與福利水平。
邁克爾·多德森(Michael Dodson)原是土著居民與托雷斯海峽群島島民社會正義委員會(Aboriginal and Torres Strait Islander Social Justice Commission)委員,現于堪培拉任澳洲國立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教授,從事原住民研究。他說:“作為原住民,我們深切地體會到,我們民族之所以幸存下來,靠的是自己文化的生命力。殖民主義給我們留下的最深的創傷在于剝奪了我們的身份和文化?!?/p>
殖民國家的許多原住民在社會境遇及文化上處于劣勢,這一點可通過統計數據得到說明。統計數據顯示,原住民兒童的死亡率遠遠高于非原住民,而其平均壽命也比后者短。譬如,加拿大原住民的平均壽命比非原住民短5-8年,而在澳大利亞兩者間的壽命差竟達17-18年。導致此現狀的原因很多,包括飲食與生活條件不佳,從而引起慢性心臟病、糖尿病及其他疾病。然而,更多的證據顯示,后殖民時代生活的心理影響以及文化適應的影響是主要原因,這就將文化遺產、原住民的健康與福利直接聯系起來了。有調查委員會分析指出,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兩國,歷史因素及其在當代社會的遺害是原住民所面臨的社會問題與健康問題的主要根源。一份名為《帶他們回家》的澳大利亞土著與托雷斯海峽群島島民家庭兒童分離案全國調查報告指出,“原住民長期流離失所、處于劣勢,這一情形對原住民家庭及社群造成了長期破壞?!?/p>
原住民長期承受著歷史創傷或后殖民時代創傷所帶來的影響,而有證據顯示:更大的自治權、自主權和更快的文化復興對其生活的改善有積極作用;這樣的證據不僅數量漸增,且來源廣泛。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邁克爾·錢德勒(Michael Chandler)和克里斯托弗·拉隆德(Christopher Lalonde)認為,文化斷層是英屬哥倫比亞第一民族社群里青少年與成人自殺的主要誘因;他們堅信,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有些社群的自殺率是全國平均數的800倍,而相較之下,在其他社群,自殺幾乎聞所未聞?!彼麄兟暦Q,“正如不斷喪失自我會置青年人于險境,文化的不斷喪失將會導致整個文化群體受難?!彼麄兊恼{查表明,“為維護文化的不間斷而做出的共同努力,關乎第一民族社群健康與福利的改善以及自殺率的下降?!?/p>
歷經數十年的壓迫與社會不公,殖民國家的許多原住民正致力于振興傳統價值與文化活動,這是旨在鞏固文化身份的認同、治愈個人與社會問題,以及激發創造力的復興過程的一部分。文化遺產,無論是物質的還是非物質的,都和社會結構、儀式生活與文化認同有著固有的聯系。因此,有關遺產保護的土著文化活動往往是文化傳承或文化復興計劃的一部分,牽涉到原住民社群生活的其他方面,如原住民教育、主權、語言復興、知識產權、土地權益、經濟發展以及健康與福利。隨著原住民想方設法地維持其文化身份,并希圖在當代社會開拓出一條成功的道路,其精神實踐與宗教活動正在得到復興。為了幫助年輕人體驗文化并參與儀式活動,澳加兩國的許多原住民社群創設了文化體驗營,將年輕人與先輩的價值觀、知識和技能聯結起來,使之建立起對自身文化遺產的自豪感。
傳統活動的復興,并非簡單地回歸與現代生活不相容的過時的生活方式。保護與保存文化遺產通常與維系文化和精神的獨立性緊密相關,但是也涵蓋激發文化認同與自豪感及運用原住民的交流、教育、管理與療愈等方式。很多原住民相信,鞏固或者復興傳統文化和精神價值有助于緩和一些影響健康與福利的問題;借用安大略省孟吉卡寧族(Mnjikan—hag)一位成員的話,“‘療愈’(healing)一詞也可稱為‘復興’(reviving)、‘重建’(rebuilding)或者‘再造’(recreating)?!?/p>
在加拿大,涉及原住民健康、社會保障與社會正義的政府政策越來越認識到社區療愈的重要性。1996年,在加拿大皇家原住民委員會(Canadian Royal Commission on Aboriginal People)的報告中,委員們指出,“就原住民情況而言,療愈是指個人或者社會從幾代人所經受的壓迫和各方面的種族歧視的長期影響中痊愈。”u精神復原已為加拿大原住民正義項目所接納,加拿大健康署意識到“原住民的健康包括體質、社會、情感與精神健康等方面?!?/p>
在個人層面上,療愈涉及“克服某些損害社群生活的個人問題”。這包括酗酒或其他形式的藥物濫用以及“諸如妒忌或憤怒之類的消極情緒和行為”。文化與儀式活動的復興為個人創造機會,使之接受傳統文化中的精華部分,并有益于個人療愈。如W.瓦里(W.Warry)所言,“個人療愈是一生的旅程,需要奮力與各種形式的虐待、忽視或剝奪身份的代際效應作搏斗?!?/p>
禮器的歸還已成功協助一些社群復興其文化價值與文化活動,且努力煥發傳統儀式活動的活力,使之融人現代生活。例如,加拿大南艾伯塔(Southern Alberta)的黑腳族(Blackfoot)社群積極索回禮器,即神圣的醫藥包。過去,它們對于維持社群的健康與福利很重要,且為確立個人與社群的紀律和責任提供了參考。黑腳族社群的長者兼禮法家雷吉·克羅修(Reg Crowshoe)與杰夫·克羅·伊戈爾(Geoff Crow Eagle)如是解釋:
每年醫藥包都會被打開一兩次,隨后有人對它立誓,對它里面的某種圣物立誓;比如,他們會對造物主立誓,和醫藥包里的某件遺物跳舞,這樣,那個病重的人便能被治愈。同時,這是需要付費的,因為你是在向醫藥包管理者立誓。
野牛是黑腳族土著主要的食物和其他資料來源,但在19世紀后期,歐洲人的到來使野牛幾乎絕種,原住民面臨著饑荒。黑腳族和英國王室達成協議,他們得以在保留地上重新安家、學習務農?;浇淌亢图乃迣W校體制又進一步強行改變了當地文化。最終導致很多黑腳族土著丟棄了傳統的儀式活動。黑腳族的儀式活動持續減少,與此同時,其文化實踐與知識傳承中斷致使參與傳統儀式的人數也減少了。
隨著西方收藏者的到來,醫藥包被賦予新的意義,成為民俗學博物館的標本。它們蛻變成收藏者眼中的稀奇物品,然后會成為印第安藝術品市場上價值不菲的商品。在這一過程中,并非醫藥包的精神力量和物主的權威,而是醫藥包的商業價值與民俗學價值主導其流通與買賣。它們在世俗世界里被商品化,成為一些醫藥包管理者的收入來源,這是他們為了熬過極度困難的年代,才不得已采取的極端手段。美國蒙大拿州黑腳族保留區的皮庫尼族(Piiku—ni)文化領袖喬治·基普(George Kipp)指出,“有時,在某一地區,你有90%-95%的時間處于失業狀態,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而你又有些值錢的東西,那么你會選擇把它賣了而不是讓你的孩子餓著等死。”最終,許多醫藥包都落入私人收藏家之手或被美、加等國的博物館收藏。這轉而又進一步影響了儀式活動,因為傳遞、保存文化知識的機制沒有了,醫藥包的權威性被剝奪了。隨著老一輩禮法家的相繼去世,少有后人遵循傳統的道路來獲得有關管理醫藥包的知識、權力并擔當相關責任,因而醫藥包脫離其正常的轉移循環,導致禮法家的數量減少和傳統知識的傳承受阻。一位黑腳族作家貝弗利·洪格瑞·沃爾夫(Beverly Hungry Wolf)寫道:“我們部落的醫藥包所有者大部分都已年邁,他們去世后,醫藥包通常被賣給博物館或者個人收藏者……每一個醫藥包的消失都意味著一個儀式的失傳。”
醫藥包被轉賣給博物館,成為收藏品,不利于儀式生活的延續,致使一些管理醫藥包、注重儀式生活的群體及其相關知識逐漸消隱。在加拿大的南艾伯塔,黑腳族社群的文化、精神信仰和價值觀正在融入文化復興戰略及文化傳遞與博物館規劃之中,而神圣醫藥包的回歸是上述措施的核心內容。按照慣用的教學方式,醫藥包從一個管理者手中傳遞給下一個,通過學習與傳授有關這種儀式性傳遞的文化知識的過程,黑腳族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得以傳承。因此,需要歸還的不僅僅是醫藥包這一物品,還有文化傳遞與存續的方式。
黑腳族竭力索回文物,已成功追回數個醫藥包,恢復了一些已經被遺忘數十年的儀式活動;而且,他們也已在艾伯塔省立法,以協助索回該省主要的幾個博物館所收藏的醫藥包?,F有及將建的社群博物館和文化中心,旨在推進本族文化教育與跨文化教育,其當代文化復興戰略的關鍵便是讓黑腳族人重獲精神信仰與儀式活動。黑腳族人的精神信仰與儀式活動是其傳遞與維護文化知識的傳統方式,黑腳族禮法家正在結合博物館有關文物保管的常規管理方法,對其加以復興。黑腳族的佩甘(Peigan)社群位于布洛克特(Brocket),目前,其文化復興項目包括佩甘保留區現有的、由禮法家管理的老人文化中心(Oldman Cultural Centre)。此外,還有一些規劃,如建立一座佩甘醫藥棚屋博物館與文化復興中心,其結構為由圓錐形帳篷組成的傳統營地,或為圍繞中心醫藥棚屋搭建的棚屋群。該醫藥棚屋博物館將為社群提供儀式活動的空間,以便于儀式文化的傳遞,同時還為對外宣傳黑腳族文化提供場所和旅游活動。歸還祖先遺骸:文化復興的促進因素
在一些原住民社群內,祖先遺骸的歸還也加速了文化復興的進程,并激勵著當代文化活動形式的創新,這些活動基于傳統價值觀、禮儀及藝術形式,因而鞏固了現代社會中原住民的文化身份。例如,20世紀90年代,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作為印第安人的海達族(Haida)成員發現原先埋在舊海達村墓地里的祖先遺骸被挖走了,該村曾在19世紀天花流行時被棄,當時九成的村民喪生。老馬塞特與斯基德蓋特(Old Masset and Skidegate)的海達族人組建了一個文物歸還委員會,力圖從美加兩國的數家博物館索回祖先遺骸。在6年的時間里,已找回466具遺骸。
事實證明,尋找、索回并重新安葬祖先遺骸的過程是海達族原住民的情感之旅,但這一旅程也推動了文化知識和活動的復興,有助于原住民社群的療愈。重新埋葬祖先遺骸時,為了不冒犯祖先,海達文物歸還委員會(Haida Repatriation Committee)的成員向長者求教,研究傳統的下葬儀式,并遵循傳統價值觀與方式設計葬禮。葬禮包括用雪松樹皮編織裹尸的席子,用蒸過的曲木制作箱子運送每具遺骸,縫制飾以由珍珠母貝扣子勾勒出氏族徽章的毯子,在遺骸歸還與重新安葬的儀式上,每只箱子都由毯子覆蓋著。海達族藝術家重新學習了曲木箱子的制作過程,并向青少年傳授這種文化遺產形式。同時,這一過程帶動了歌曲和舞蹈的創新,表現出當代海達族文化的生命力。
海達瓜依博物館(Haida Gwaii Museum)館長及海達文物歸還委員會委員妮卡·科利森(Nika Colli-son)作了進一步解釋:
為了真正地禮敬先祖,我們的確不得不求助于古時的教導、知識與傳統,因為祖先們顯然只知道他們幾個世紀前古老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們社群中的多數人開始重新學習古老的生活方式,更多的人開始學習我們的歌曲和舞蹈、了解我們的禮儀,并重新掌握那些已不再使用的古老的下葬方式和傳統,使得我們整個社群的人都團結了起來。
妮卡和文森特-科利森(Vincent Collison)都是海達文物歸還委員會的現任委員,他們注意到“每次儀式之后,人們都能感覺到空氣清新、心神安定,祖先得到了安息,療愈的結果顯露在海達族人的臉上。”在索回祖先遺骸的過程中,海達族原住民還在其參觀過的博物館藏品里發現了很多重要的文物。他們和其中一些博物館商妥,由后者以長期租借的方式,將幾件禮器歸還海達瓜依博物館。之后,文物歸還的重點是要將其交給最后一任主人的后代,因為他們享有繼承權。被歸還的文物還有司儀的手杖及面具等,如今它們可以在儀式上得到使用。海達族原住民已經建成一座新的博物館和遺產中心,其中一間宴會廳將供原住民舉行冬節儀式,自此社群生活與博物館的工作再也分不開了。
博物館:原住民社群的支持者
博物館收藏有世界各地的文化資料,并且提供非常寶貴的教育資源,通過它們,人們可以了解本民族及其他民族文化的價值觀、活動、信仰和傳統。然而,現代博物館的民俗學藏品大多是在殖民占領時期收集的,當時為了保存行將消失的文化的物證,有必要收集幸免于難的文物。今天,博物館面臨的挑戰是,在更廣泛的社會文化框架下保護文物,并且出力獻策,對有益于全人類的資源進行最完善的保護與利用。
在21世紀,博物館可以扮演支持者的新角色,并為文化的復興作出貢獻。這牽涉到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們為何且為誰保存文物?博物館人需要突破自身機構及當地社群的限制,放眼于更廣闊的空間,認同文物來源地社群的價值觀與需求;博物館人還需要思考博物館不僅可以為參觀者和學術界服務,而且能夠為全社會作出貢獻。如果博物館能充分考慮文物原主人時下所處的文化、社會與經濟環境,那么,它們可以通過歸還文物來支持原住民的文化復興。這樣博物館的作用得以擴展,在參與動態遺產及當代文化活動的保護和發展過程中變得更加積極主動。原住民意欲索回其文化復興過程中所必需的文物,如這一訴求被忽視、駁回或拒絕,則意味著博物館人目前還是更關注于保護文物本身,而非支持文物原屬社群文化、信仰與活動的延續。如果歸還禮器可以幫助原住民傳承或復興其文化和儀式生活必需的價值觀與活動,并有益于原住民社群的療愈,使其融入到現代生活當中,那么,歸還文物的行為當然是保護文化的終極形式。
(張春美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