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爾·普羅特(Lyndel Prott)是文化遺產法律方面的專家和顧問,曾任UNESCO文化遺產部主任。她是悉尼大學文化遺產法教授,在教學、研究以及實踐領域成績顯著,以著者、合著者和編者的身份出版了200多部書、報告或文章。
國際法和各國法律理應適用于解決文化遺產爭端。然而,如果法律并不明確或不存在,甚至相關的各國法律之間發生沖突時,會出現何種情況?就任何文化遺產歸還問題進行談判時,道德準則和文化論點發揮著重要作用。
各國法律
國家法律控制著博物館等機構的運行和管理,通過具體的法律條款禁止其自主歸還文化遺產,因為這類機構的藏品被視為國家財產,或因為現行法規禁止轉讓藏品。此外,各國法律還可以判定文物的盜竊與非法出口行為。這對當下持有該文物的機構或國家產生沖擊。一般來說,世界各國都認為被盜之物應當予以歸還。然而,一旦涉及文物的非法出口,情況就變得不太明朗。許多國家的國際私法(解決國家間法律沖突的法律)都認為應該根據罪案發生國的法律,來判定某行為是否屬于盜竊文化遺產,但卻不通過實施諸如行政法這樣的“對外公法”來控制文化遺產的進出口。國際法研究院(及許多國家的司法裁決)于1975年對這一立場提出了質疑。它們都認為,1970年UNESCO的《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相當于國際公共政策,應該成為法庭判案的準繩,即便所涉及的國家并非締約國。當一國提出對非持有文物(在違背該國權利的情況下被轉讓或出口)的所有權要求時,法庭進一步的處理方法是承認其所有權,因為只有通過國際互惠和互讓,各國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國家財產。
國際法
國際公法(即國家間的法律)對國際社會的所有成員國家(即聯合國的193個成員國)都具有約束力。國際公法要么屬慣例,要么由條約而來。因此只要一文物屬于以下公約提出的可移動文化遺產范圍,如1954年在海牙簽署的《關于武裝沖突時保護文化財產的公約》及其《議定書》、1970年UNESCO的《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及1995年國際統一私法協會《關于被盜或非法出口文物之返還國際公約》等公約,該文物即成為締約國間采取法律補救的對象。
然而,各國仍可能就某一文物是否屬于公約的范疇而產生爭端。這可能是由于不能明確當文物從一國轉移到另一國時,兩國是否都屬于公約的締約國,或是由于不能明確文物是否屬于公約中所定義的“文化財產”的范圍,或是由于現有的證據并不能在法律上盡如人意地證明文物從原屬國移出的原委。殖民時期,侵略者違背當地人的意愿,未經允許就將文物帶走,是構成沖突和分歧的主要來源。社群之間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盡管二者沒有直接構成殖民關系,但卻由于懲罰性的攻襲(如貝寧和埃塞俄比亞)或由于它們無法阻止兩國之間簽訂的協議(如帕臺農神廟雕刻品案例),致使當地人無力繼續管理文化遺產。另一系列的問題是雖然遺產的所有權歸原住民,但他們當年卻沒能力阻止本族物品和人體遺骸被當作“科學之用”或被他人“收藏”,而原住民的后代或社群為了確保先祖的靈魂得到安寧要求別國歸還先祖遺骸。涉及后兩種情況的國際法要么是制定得不完善,要么就曾(現在有時也是)飽受爭議。因此,當處理這樣的案件時,通過法律尋求解答無異于緣木求魚。
法律間的沖突
國家法和國際法發生沖突也是一大問題。國際法一貫的準則是各國不能以本國法律不完備為借口而拒不服從國際法。各國都肩負著國際責任,應力求讓本國法律與國際準則相符。從本質上說,法律是某個特定時期普遍共識的結晶。聯合國本來沒就殖民主義是否合法達成過共識,直到1960年通過了非殖民化決議。這樣一來1960年前從殖民地奪取的文物就為國際社會所忽視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國際法律沒有達成一致準則,有的只是相互沖突的各國法律。殖民者聲稱自己的行為從本國法律看是充分合法的,而被殖民者則認為擄走文物違背了他們的法律和慣例。原住民也面臨著同樣的合法化問題:眾所周知,《原住民權利宣言》在2007年才得以表決通過,而今仍不為少數幾個國家所接受。
因此依靠法律并不能解決這些問題,而堅持要通過法律尋求解答只會讓這個問題繼續存在下去。許多案例已經表明,某件文物或者某一類型的文物缺失造成的是長久的傷痛。從文物被運走到歸還的時間跨度,有的甚至超過了300年;這足以證明,希望類似的申訴能簡單消失實在是錯估了情況。一位來自美軍歷史遺跡、藝術和檔案局(MFAA)的官員(1945年他奉命將屬于德國機構或國民的財產運送到美國藝術品收藏處,理由是進行保護性的監管)說得再好不過:“就我們所知,沒有什么歷史怨恨情緒能比從一個國家取走遺產(不管是什么原因)更為糾結,讓諸多懷恨顯得理所當然?!?/p>
道德準則
道德準則隨著社群態度的變化而變化。由于法律將這些道德準則形式化,使之成為規則,態度的變化常常預示著法律的變化。那究竟存在著哪些道德準則,我們又能從中看到何種變化呢?
針對在兩國敵對時期或一國被另一國占領時期被轉移的文物,國家法律加大了保護力度;此外,盡管對許多國家的司法體系來說,提出申領文物要求的期限早已過去,但歸還二戰期間被掠奪文物的工作仍取得了進展,這都表明人們的態度發生了顯著變化。國際法也取得了一系列的進展,從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到1907年的關于戰爭法的《海牙公約》,一戰后的安置措施,1943年的《倫敦宣言》,再到1954年的《海牙公約》及第一議定書和1999年的第二議定書,都表明了國際法律體系采取的穩健立場,認同越來越多的人達成的道德共識,即一定要將掠奪的文物歸還原主。最近安理會通過一項決議,要求把2003年從伊拉克掠奪的文物歸還原主,這一舉措更促進了文物保護工作的開展。針對盜竊文物、秘密挖掘文物和非法出口文物案件,國際法律體系采用UNESCO《1970年公約》,以及1995年國際統一私法協會《關于被盜或非法出口文物之返還國際公約》來處理。此外,聯合國還建立了一些非法律程序促進歸還工作,例如UNESCO成立了促使文化財產歸還原屬國或歸還非法占有的文化財產政府間委員會(ICPRCP)。類似的歸還要求越來越多地直接靠雙邊協商來解決,比如許多美國博物館都和意大利當局達成了協議,這就說明了文物保護工作取得了進一步的成效。道德價值準則領域也取得了同樣顯著的成就,諸如1999年UN—ESCO頒布了《文化財產交易國際道德準則》,以及國際博協在2004年更新了《博物館職業道德準則》中的多數條款。所有這些都反映出推進道德價值的趨勢。
針對在殖民時期被掠奪的文物,國際社會表現出越來越強的意識來處理此類案件,例如1960年聯合國大會通過《非殖民化宣言》,許多國家都將文物歸還原主(印尼和剛果取得獨立后,荷蘭將文物歸還印尼,比利時將文物歸還剛果)。國際博協1976年和1980年的兩份報告明確規定了文物歸還的道德準則,如提出每個國家都應該擁有最能代表本國文化的遺產藏品。1978年6月7日,UNESCO總干事強有力地呼吁“將無法取代的珍貴文化遺產歸還給原創造者”,為文物歸還工作奠定了一系列的道德準則基礎。呼吁的具體內容有:最能代表一國文化的藝術財富,在本國人民心中占據著極其重要的位置,它們的長期缺失會給本國人民帶來巨大的傷痛;應將這些藝術品或歷史資料歸還給原創國家以使其重拾記憶和身份;尊重藝術品有利于促進它們回歸故土;有必要逐漸修正專業實踐的準則;有必要與原創國家共同保管文物,因為有時原創國連一件類似的文物都沒有了。國際博協制定的最新道德準則涵蓋了明確的道德職責。
在文化財產歸還方面,博物館應該積極準備開展對話,促進歸還文化財產給原屬國家和人民。應該抱著公正的態度,以科學的、專業的和人道主義的原則為基礎,通過可行的區域、國家和國際法律(盡可能不從政府或政治層面)來開展此項工作。
文物在非嚴格意義的殖民時期,即類殖民性質時期被奪走的情況也受到了關注。某些社會族群曾經無力阻止強大的別國奪走文物,現今他們想要別國歸還這些文物。值得一提的是,UNESCO總干事的呼吁和國際博協指定的準則都適用于處理這類問題。近些年來,很多國家機構在處理取自原住民的文物問題上取得了很大進展。澳大利亞、加拿大、新西蘭和美國的許多機構都已將文物歸還給本國或他國的原住民,美國還制定了系統的國家法律強制歸還文物。此外,聯合國大會通過了《原住民權利宣言》,反映出了國際社會的態度變化。1995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提出了保護原住民遺產的具體原則和方針,雖不具有法律效力,但明確表述了道德立場,為將來有關法律的制定提供了必要參考。最后,神圣文物多年來在一些國家的法律體系中占有十分特殊的位置。少數民族和異域族群的神圣及神秘文物現今已成為許多國家法律體系尤為關注的對象。
文化準則
除了法律和道德準則外,文化準則也促進了文化財產的歸還。飽受爭議的遺產究竟該置于何處才能讓最多的人接觸到?這些遺產對于誰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遺產不止屬于一個民族時,又該如何最大限度地分享遺產呢?值得注意的是,文化財產可以與多組人群有重要關聯:《1970年公約》的第4條闡明了5種不同類型的關聯——可能還有其他多種類型。
最為重要的是,提倡文化多樣化的重要性和尊重他國文化的必要性的呼聲支持了已有的重要文化論點。例如,1978年UNESCO總干事呼吁各國必須擁有至少一組代表本國文化遺產的收藏品,以教育和激勵后人繼續為人類藝術和文化做出獨特貢獻。相比之下,法律爭端以及有關如何解釋和應用法律的各種爭執都顯得那么不相宜。
法律只能較慢地反映公眾態度的變化,這不僅因為制定新法律和更改舊法律都需要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還因為主管當局需要確保法律能贏得足夠人群的支持以保證實施法律的可能性?,F今,形成新的道德觀念不僅要靠各國政府,還要靠各國掌管博物館等機構的專業人士和人類學家,他們都積極地為各自的機構起草聲明,為指導今后解決文物歸還問題制定新的行為準則。政治家們現在也開始意識到尊重文物申訴的重要性。尤其是,歸還文物或能緩和國與國之間長久以來因解決不了這類問題而造成的持久的緊張關系。
這些歸還要求并非一定要通過法律渠道,還可以通過談判、調解或仲裁等其他方式來解決。較為理想的是,可通過適當調整上述方式以符合某項歸還要求的具體情況,對各項論點全盤考慮,找到對雙方都有益的解決方法。最終實踐會證明哪種過程令雙方獲益最大,然而由于每個案例都具有獨特性,因此無法、也不應該規定哪種程序是解決文物最終歸屬地爭端的唯一方法。
(王維東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