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就業難和農民工的失業問題,再一次使職業教育成為人們的關注點。中國職業教育發展的現況如何,面臨哪些困難?職業教育在解決就業問題上能發揮什么樣的作用?職業教育的發展模式和前景如何?
日前,教育部職業技術教育中心研究所研究員姜大源就相關問題接受了《財經文摘》專訪。
發展道路不平坦
《財經文摘》:中國的職業教育發展經歷了怎樣的路程?
姜大源: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職業教育的發展進程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自1978年至1998年,是職業教育的發展加速期。由于國家以經濟建設為重心,現代化對職業人才的迫切需求拉動了職業教育的大發展。1998年前后中等職業教育在高中階段的比例曾高達58%。
第二階段自1999年至2002年,是職業教育的發展回落期,高中階段的職業教育比例下滑到38%,下滑了20%。
第三階段從2005年開始,將持續至2010年,是職業教育的發展機遇期。國家審時度勢,將裝備制造業作為國家工業化的重點,并進一步明確提出了大力發展職業教育的國策,要求2010年高中階段的職業教育回升至50%。
《財經文摘》:從1999年到2002年,為什么之前20年的高速發展在這4年內一下子滑落這么嚴重?
姜大源:我在參加國際會議的時候,許多外國人對20%的下滑速度感到不可思議。出現回落,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中國傳統文化認為,21世紀是知識的世紀,知識意味著高學歷,從而導致高中和高等教育的擴把二,人均國民收入增加,教育結構就隨之調整,沒有意識到教育結構調整的依據是產業結構,而非人均國民收入;三,職業教育研究滯后于職業教育實踐。
《財經文摘》:您提到了傳統文化,事實上,許多老百姓到今天為止仍認為孩子“考不上大學才上職業學校”。
姜大源:人們潛意識里認為,職業教育培養的人都是智力低下的,這其實是一種錯誤觀念。職業教育依然是成才教育,只不過是針對那些以形象思維為主的青少年的成才教育。換句話說,清華、北大進行的是培養成功者的成功教育,而職業教育是培養那些“所謂的失敗者”的成功教育。
劉翔得世界冠軍,跟他去華東師大讀碩士研究生有聯系嗎?航天英雄楊利偉非得強調他是研究生嗎?為什么看一個人是否成名總要冠以學術身份呢?
實際上我們現在的大學教育已經發展成為研究生的預備教育,教育只是為了培養研究生,而不是為經濟和社會需求培養人才。教育結構的不合理加劇了人們對技能的鄙視,但社會上需要的恰恰是那些掌握“雕蟲小技”、能直接為社會創造財富的人。
這一點從就業率上就可以看出來。從2004年至2008年,研究生就業率平均下降2%,本科生就業率下降1%,而高職生就業率則上升了2%。
技能和技術之辨
《財經文摘》:中國職業教育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一些職業院校在升級的過程中,向高等教育靠攏,或者可以稱之為“職業教育普教化”,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姜大源:學校升級,有抬高社會地位的考量,這受到傳統文化的影響。但深層次分析,這是類型和層次的問題。類型是深層機制,但類型中有層次,這是外延發展的空間。
高職學校升級不升級,不應該是教育自身決定的,而是社會決定的。如果社會需要高層次的高技能人才,就應該升。但說高職要升就是升級到普通教育,就錯了。高職即使要升,也是高職的本科和研究生層次。
很多人提出,高職不應該局限于技能型人才,而且要加強技術型人才的培養。言下之意,技能型人才比技術型人才低,技能的培養終結于專科,只有技術型人才才有本科。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高職不會局限在技能型人才,不會局限在專科,還會有本科層次,還會有研究生層次。這是因為策略層面的技能人才不會局限在專科層次。
英國在平行于國家學位制度之外,還有國家職業資格制度,原來分5級,現在是8級,7、8級就相當于碩士學位。那我問你,這相當于碩士的7、8級人才是什么人才?是技能型人才。事實上,EMBA和MBA就是職業性學位。高職即使到了本科和研究生,依然是職業學位,不是學術性的碩士、博士。
但是現在,反對高職升格的人和贊成高職升格的人,都沒有搞清楚這一點,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
《財經文摘》:造成這種奇怪現象的原因是什么?
姜大源:是人們對技術與技能的認知混淆。技術是一種外在于人的客觀力量,技能則是一種內在于人的主觀能力。
從哲學上看,枝術是科學的開顯,技能是對技術的開顯。技能和技術不是劃分教育層次的依據,技術教育與技能教育也具有非疊加性。
因此,倘若技術型人才可有本科、碩士,而技能型人才只有中職、專科,那就意味著技能教育的終結性和技術教育的非終結性。
而世界教育的現狀表明,技術職業領域里的“技師”,非技術職業領域里的“大師”(如藝術類),與碩士、博士學位等同的制度,比比皆是。在這個意義上,高技能人才可以是技術型人才,是一個學校教育加學校后教育的過程。因此,技術型人才與技能型人才都是不可替代的。
市場調節下的學校中心模式
《財經文摘》:金融危機對職業教育有什么影響?
姜大源:金融危機對中國經濟的警示之一是產業結構調整,中國這個世界制造中心絕不應該是一個簡單的、低水平重復的加工中心,而應該是高水平具有創新能力的制造中心。這意味著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制造業仍將占據主體地位。而數以億計的高素質勞動者和數以千百萬計的專門性人才,是建構世界制造中心的基礎。
然而,目前中國枝術工人等中間層次職業人才的構成狀況不容樂觀:7000萬產業工人中,不僅只有三分之一是技術工人,而且其中的高級工僅為4%,中級工占36%,初級工竟高達60%。“誰”能改變這一狀況,為制造中心“制造”滿足需要的職業人才呢?答案是:職業教育。這是經濟發展對職業教育的需求。
金融危機還凸顯了就業問題。2000萬失業農民工的培訓和大學生“回爐”再教育,都離不開職業教育。中國目前接受職業教育的學生多屬于弱勢群體,也是扶貧對象。他們若能通過職業教育擺脫貧困,那無異于為和諧社會的構建“排憂解難”。
職業教育搞好了,不僅實現了教育公平,促進了就業,必將為新增勞動力素質的提高、為其“樂業”打下堅實的基礎,進而為整個國民素質的提高做出不可替代的貢獻。
《財經文摘》:那您認為應該怎樣發展職業教育?
姜大源:世界上職業教育的辦學模式目前主要可分為三種:第一種是日本。英國為代表的市場模式,辦學主體是企業,培養的職業人才具有高專門性、高針對性的特點。但這種模式過于功利,而對人格教育的目的不夠重視。
第二種是意大利、法國等為代表的行政模式,辦學主體為政府,培養的職業人才具有高普適性、高理論性的特點。但這種模式精于傳授而對經濟發展的需求不夠關注。
第三種是德國、瑞士等為代表的合作模式,辦學主體雖為企業,但強調企業與學校的合作,所培養的人才具有高應用性、高能力性的特點。但這種模式長于合作而對機制變化的應對不夠靈活。
對中國而言,要尋找職業教育的參照系,不能完全照搬,應該參照各種模式的優劣,發展市揚調節的學校中心模式。
《財經文摘》:德國的“雙元制模式”得到了很多人的推祟,對中國的借鑒意義如何?
姜大源:德國的最大貢獻是把教育機構擴展到了企業,實行以企業為中心的工學結合模式。企業可以搞培訓,但并不是所有企業都有資格辦教育。國家對教育企業沒有任何優惠措施,成本完全由企業承但。
在德國,企業作為教育機構,是企業招生,而不是企業招工。企業與學生簽的是教育合同,而不是勞資合同。3年之后,學生畢業離開了,企業不能找學生要一分錢。其他企業找這個企業要學生,也不給一分錢。
中國不能完全照搬德國經驗,德國文化并不鄙視技能。而且,“教育企業”這一點在中國做不到,中國企業偏向于功利。校企合作為什么做不好?就是因為企業的社會責任感太差。
《財經文摘》:近些年,一些職業培訓機構發展迅速,您如何看待他們在中國職業教育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
姜大源:職業培訓機構做得好的太少了,中國很多私人培訓機構,像新東方、北大青鳥這樣的機構,有很大的局限性。新東方搞外語,北大青鳥搞軟件,而真正搞制造業的培訓機構幾乎沒有。為什么?他們不愿意做這個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的職業培訓機構功利性太強,公益性和社會性太差。因此,需要大量的有識之士參與到職業教育中來。
《財經文摘》:那像藍翔這種專門針對農民的培訓學校呢?
姜大源:在中國,發展職業教育必須以國家為主。在中國這樣一個13億人口的國家,靠民辦的力量解決國家的問題,是不可想象的。他們作為補充沒問題,但絕對不是主力,主力仍然是國家和公辦職業學校。
《財經文摘》:中國高職院校的師資力量遭到了很多批評和質疑,您怎么看目前中國職業教育的教師隊伍?
姜大源:我認為,高職教師的水平應該高于清華和北大的教師水平。這就對高職和中職院校的老師提出很高的要求。
一個職業院校的老師的能力應該包括四個部分:專業理論、專業理論在職業中的實踐、職業教育的專業教學論和方法論、職業教育理論在職業教育中的實踐。只有四者結合,才能成為職業學校的老師。
我們是四者缺其三,只具備一個專業理論。比如說學數控機床的,都學過理論,但是專業理論和實踐的結合,才剛剛開始得到學校的重視。
而另外兩方面,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個悲哀。德國人說,你要教數控機床嗎?不是你到大學去學數控機床,你就能教數控機床,你要去學今后能當數控機床老師的專業。全世界只有德國、瑞士、奧地利有這個概念。
課程是核心,教師是關鍵,所以我跟教育部建議,要把老師送到北歐去進行培訓,提高教師基于工作和教學過程的設計能力和實施能力。
《財經文摘》很多人對《職教法》的修改充滿希望,認為其將推動中國職業教育的發展。
姜大源:中國職業教育的發展比之前好多了,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為什么?《職教法》本來有棱有角,但改了九稿就無棱無角了,很多剛性的東西沒有了。德國《聯邦職教法》有一部分叫做“處罰條例”,針對的是如果不執行就怎么辦。但我們的用詞是“鼓勵企業參加職業教育”,恐怕實際意義不大。
德國的職業教育立法對我們很有參考意義。德國聯邦職教所是全世界最大的職業教育研究所,其主管委員會由四方代表組成:聯邦政府、州政府、雇主和雇員,遇有重大事務,必須四方投票決定,然后提交議會立法。而中國現在的立法過程只有政府一方,地方政府、企業和工人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