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侵權既是媒介自我凈化的過程,更是媒體行業塑造自尊的過程
賭徒們往往豪闊大方,因為錢來得太容易,不需要勞動獲得的利益也就不會珍惜;而一年四季躬耕于壟畝者,往往舍不得讓一粒米浪費掉。
負責任、有追求的媒體,以專業的職業精神對待每一則新聞,許多時候是在艱難的環境下索隱事源、鉤沉真相,正是這種躬耕壟畝的心力與行力,使得這些媒體對自己作品版權的保護意識越來越強。
然而,中國當代的知識產權保護從1982年《商標法》頒行開始,《著作權法》則遲至1990年才出臺,起步很晚。再加上中國的傳統中,人們對知識產權本就缺乏尊重意識,于是,迄今,罔顧他人知識產權依然還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社會心理,對知識產品、精神產品依然不重視。尤其在以認同所謂“勞動價值論”為主導的思維方式下,知識產品不被認為是一種重要的勞動成果,也就不奇怪了。
無論個人還是團體,只要是認真對待自己工作的,必然也會認真呵護其工作成果的獨占性,維護其不被外界侵擾與掠奪。而對于生產文字、精神作品者,除了上述因素,保護版權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防止因為他人的侵權而導致被別人誤以為自己是侵權者,以便分清李逵與李鬼。
然而,當前中國媒介,還處在舊規則尚未全部打破、新規則未能有效確立的時代。媒體既缺乏自由,也缺乏自律。八股文一樣的新聞報道所見多多,不負責、欠準確的報道也時有目睹。與此同時,媒介既有不重視版權自保者,更有隨意侵犯他人權益者,有些媒介甚至以盜竊別的媒體產品的方式生存。
媒介的著作權保護處在混亂之中。有些媒體,因其專業水準較高,公信力強,長期以來被抄襲、剽竊、非法轉載等侵權情況嚴重;有些媒體,尤其是某些網絡媒體則直接或變相侵權使用他人作品。他們不是不懂知識產權,而是明知故犯,或者不覺得這有什么了不起,如孔乙己所謂“讀書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
正如某些企業因為商標被盜用、產品被造假而被擠垮,在這種形勢下,如果負責任的媒體繼續任由一些無良媒體侵權,即使不會被擠垮,至少也會受到很大損害。因此,媒體維權是勢不得已。
然而,一般的侵權者抄襲某篇新聞稿,這在中國法律環境下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走司法道路維權,在當前中國的訴訟制度下,維權的時、財、人力三項成本都很高,于被侵權者而言,很不劃算。這就是中國與西方制度的很大差別。
《悲慘世界》里的冉阿讓因為偷了一個面包而被判刑19年,這么重的刑罰中國人不能想象;原因在于,在許多西方國家的刑法中,是否構成盜竊罪與盜竊的財產數量多少沒有關系,這種罪刑所懲罰的是盜竊的行為本身;相應的社會心理,使得他們在知識產權方面的權益保護也就有了基本的重視基礎。
而中國的權益保護,無論什么樣的權種,總是與物質性后果密切關聯,而弱于精神性重視。正如那些盜竊自行車的盜車賊,他們所侵犯的財產權在物質性后果上并不算特別嚴重,而追索成本偏高,于是自行車盜竊泛濫成災;大量的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維權成本之高,而獲賠不確定性之大,使得知識產權保護常常淪為空架子。慣常的侵權者以一種猥瑣的占便宜心理侵權,加入并助長著“流行性猥瑣”的社會環境。
對于這種“流行性猥瑣”型的侵權行為,完全不予理睬顯然不妥,而走通常的司法程序又成本過高。以曝光去激發人的廉恥感,使其自動停止侵權,并戒后來者,可以成為一種選擇。
中國大陸媒體中,《財經》雜志可能是最早使用“反侵權公告”這種形式進行自我版權維護的。“反侵權公告”是一種以曝光、提醒乃至譴責侵權者的方式,促使侵權者自省而不繼續侵權為目的的維權方式;其目的不在于徹底杜絕,而在于減少侵權。當然,這種做法有可能成為走向司法的前奏,適用于情節特別嚴重或屢教不改者。
繼《財經》雜志之后,還有多家媒體也采取此方法維權,“反侵權公告”的方式起到了一定的維權效益,對媒體自律提出了一個基本的職業倫理要求——不可偷盜。這一維權方法的現實效果顯示,大量的媒體侵權行為的主要問題出在相應媒體的內部管理上。
目前中國以各種行業倫理規范為支撐的公民社會還很幼弱,新聞從業者良莠混雜,媒體無法以低成本的制度約束臻至管理上的高效,自身的管理漏洞較多,無法有效防止從業者的違規行動;同時,許多媒體即使有較嚴格的管理制度,但一旦涉及臉面亦容易護短。
于是,許多媒體對于因具體工作人員失誤導致的侵權,雖然內心承認,對外卻強硬,這在客觀上保護了侵權行徑,導致在版權維護問題的具體操作上,媒體與媒體之間無法達成共識。這些都提高了維權的難度。
自我維權的媒體,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用這區區“反侵權公告”就能摁住侵權者的手。因此,也有數家媒體直接使用司法手段對付侵權媒介。其中的案例值得關注。
目前,新聞界的版權侵權現象呈現出“前仆后繼”的特征,一般柔性的反侵權雖阻止了部分侵權先行者的后續侵權,卻無法完全阻擋后來者;即使剛性的訴訟手段也只能是“獨家防范”。現實表明,反侵權工作是艱巨和長期的,這既是媒介自我凈化的過程,也是媒體行業塑造自尊的過程。其中,堅決維權決不放棄的努力至為重要。惟此,中國的媒體行業才能真正形成維護版權、遵循道德規范的高度共識,使剛性的法律維護發揮出真正的儆戒震懾功能。■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本刊法律部首席法律顧問
背景
新聞反侵權在行動
2008年12月8日,《財經》雜志針對某媒體的抄襲及非法轉載行為再發“反侵權公告”。這已是《財經》雜志自2006年1月發起“反侵權”行動以來的第23號“反侵權公告”。
在這三年里,《財經》雜志向媒體間的非法轉載“潛規則”發出挑戰,以曝光某些媒體侵權行為的方式積極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由于新聞報道這一作品的特殊性,《著作權法》將對時事性文章的轉載與轉播歸入合理使用的范疇之內:除作者聲明不得轉載、摘編外,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可以不經許可亦不付稿酬地刊登或者播放其他媒體已經發表的關于政治、經濟、宗教問題的時事性文章。
此外,法定許可的制度還允許報刊不經許可地轉載或作為文摘、資料刊登他人已被刊登的作品。但前提是作品著作權人未事先聲明不得轉載、摘編,且轉載人已向著作權人支付稿酬。
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媒體的轉載行為延伸至網絡。2006年5月頒布的《網絡信息傳播權保護條例》,為規制網絡空間的轉載行為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因為新聞媒體所發布的作品大多是時事性文章,媒體間相互免費轉載似乎已成慣例,完全忽略了合理使用的前提——作者未聲明不得轉載、摘編。
隨著新聞行業競爭的越發激烈,各大媒體為鼓勵原創、提高作品質量,都對自己的版權加以保護。如《財經》雜志即在2005年12月的“維權聲明”中明示,凡欲轉載本刊作品必須簽訂書面協議、獲得明確授權。
此外,2000年11月頒行的《互聯網站從事登載新聞業務管理暫行規定》更是明確規定,綜合性非新聞單位網站從事登載中央新聞單位、中央國家機關各部門新聞單位以及省、自治區、直轄市直屬新聞單位發布的新聞的業務,應當同上述有關新聞單位簽訂協議,且應當注明新聞來源和日期。
但是,免費且無需授權的轉載似乎已成行業潛規則,網絡的發達更便利了媒體間的轉載行為。簡單的“復制”“粘貼”,為網絡信息的大量繁殖提供了最便捷的渠道,各式各樣的侵權行為層出不窮。
除了未經授權的轉載,媒體間抄襲、曲解篡編等行為亦屢見不鮮。
某些媒體部分轉載他人已刊發的新聞作品,更改標題及作者,隨即作為“原創”作品刊發;有的媒體使用“據媒體報道”“據知情人士”等說法,大段直接引用他人已刊發的報道;還有些媒體對他人作品進行改編、“再創作”,因理解偏差、以訛傳訛,造成新聞嚴重失實,不僅嚴重侵犯了相關著作權人的利益,還有可能對新聞事件當事人造成傷害。
針對諸多的侵權事件,國內媒體紛紛展開維權行動。繼《財經》雜志發布系列反侵權公告后,“人民網”也于2007年6月20日,就某網站的擅自轉載行為發布了第一號反侵權公告;2008年2月21日,廣東二十一世紀出版有限公司經授權,代表《21世紀經濟報道》、《21世紀商業評論》、21世紀網等媒體發出第一號反侵權公告。
除了利用公告加以譴責、曝光,亦有媒體直接拿起司法武器向侵權行為開戰。2006年11月,《新京報》向北京市一中院提起訴訟,狀告北京雷霆萬鈞網絡科技有限責任公司旗下的TOM網站。《新京報》稱,從2003年到2006年9月,TOM網站在未獲授權的情況下轉載其稿件作品,數量高達兩萬五千余篇,報社要求TOM網賠償372萬元并公開賠禮道歉。
據統計,2005年北京市法院共受理一審著作權案件1126件,其中網絡著作權案件66件,占5.86%;2006年共受理一審著作權案件1555件,其中網絡著作權案件85件,占5.47%;2007年共受理一審著作權案件1885件,其中網絡著作權案件400件,占21.22%;2008年上半年共受理一審著作權案件1147件,其中網絡著作權案件或者與網絡有關的著作權案件1304件,占75%。
然而,面對“反侵權”,一些更為隱蔽、間接的侵權方式也不斷花樣翻新、數量遞增,令人防不勝防。■
本刊實習記者 蘭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