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朱德的長女,本可一生顯赫,但她卻歷盡坎坷,一生曲折,始終保持罕有的隱忍低調。
2009年4月13日上午10時22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北京師范大學外文學院教授、朱德元帥之女朱敏逝世,享年83歲。
訃聞一出,中青年兩代北師大人沉默了。他們曾多次與這位老人在校園里擦肩而過——她坐在輪椅上,與身后的老伴低聲細語,面容安詳。
那時,無人知曉她的身份。
信被寄出,很快又被退回。康克清把它小心收進箱底。無論生死,朱敏都應知道爹爹曾以這樣的方式思念過她。
朱敏女兒:
我們身體都很好,朱琦已在做事。高潔還在科學院,茲送來今年上半年的相片兩張。你在戰爭中應當一面服務,一面讀書,腦力同體力都要同時并練為好,中日戰爭要比蘇德戰爭更為遲些結束。望你好好學習,將來回來做些建國事業為是。
朱德康克清
1943年10月28日于延安
寫信時,朱德幾次停筆。長女朱敏已經在蘇聯消失兩年多了。
讓蘇聯那邊幫忙找找吧々妻子康克清請求丈夫出面讓蘇聯方尋找女兒的下落。朱德搖頭。德軍占領明斯克時,和朱敏一起在少先隊夏令營失蹤的還有其他國家的20多個孩子。他們的父母都沒開口,他如何破例,寫信成了朱德唯一能表達思念的方式。
信被寄出,很快又被退回:郵路中斷,無法投遞。康克清把它小心收進箱底。無論生死,朱敏都應知道爹爹曾以這樣的方式思念過她。
此時,朱敏正被關押在德國集中營。長期的囚禁勞役生活讓她患上頸部淋巴結核,患處潰瘍生瘡。簡單檢查后,德國醫生粗暴地按住她的頭,用剪刀硬生生直接剪去腐肉。沒有消毒,也沒有麻醉,朱敏的身體在疼痛中痙攣抽搐。宛如酷刑的“治療”只能加劇病情:潰瘍面擴大,高燒不退,奇跡般地傷愈后,那里留下3厘米長的疤痕。
精神的孤寂總是伴隨肉體的折磨。被囚禁的5年里,為隱瞞身份朱敏沒說過一句中文,聽不懂難友們的語言她也無法與人交流。我能等到團聚的那天嗎?她蜷縮在狹窄的牢房里,懷疑自己隨時都將喪命。
她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下來。蹣跚著走進外面的陽光時,大腦一片空白——在長期的沉默里,她幾乎喪失語言功能。
朱德沒有接女兒回國。國內局勢更加緊張,他安排朱敏留在蘇聯繼續學習。那封信在康克清的小箱子里發黃發脆,直到1951年方重見天日。朱敏捧著信淚眼婆娑,24歲的大姑娘不該輕易落淚,但她允許自己哭這一次。
缺失的母愛有外婆姨媽補償,母親的容貌有照片可查,父親卻是一片空白,她只能胡亂猜想父親的模樣。
苦難并非偶然光臨,它自朱敏出生時便緊緊跟隨。
1927年,姨媽趕赴中蘇邊境接不滿一歲的外甥女回成都生活,對外宣稱是自己寄養在外的女兒賀菲菲。外婆心疼朱敏的遭遇:父親南征北戰,母親另結新歡,她與孤兒無異。
漸漸懂事的朱敏在外婆和姨媽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自己的身世。她恨母親的拋棄行為,把對母愛的渴望轉移到姨媽身上,而父親的角色沒有替代品,它一片空白。
1938年,成都大街小巷貼出對朱德等人的通緝懸賞公告。那是些什么人?朱敏指著懸賞畫像問外婆,外婆臉色大變,拉著她迅速離開。“那個‘朱’就是你的爹爹。你爹爹是為咱老百姓打天下的英雄好漢。”老人說。
“那就是爹爹!”朱敏胸口一熱。她并不在乎自己是通過一張通緝照知曉父親模樣的。獲悉真相的激動和,必須隱瞞身世的沖突成了12歲小女孩心里最甜蜜的痛苦。
賀家門外漸漸多出許多陌生人。國民黨開始追查朱德長女的下落,他們最后鎖定成都的賀家。
1940年,姨媽在回家路上被人“請”走。那真是你女兒?審訊者問,漫不經心撫摸刑訊室里的各種刑具。賀家滿門的腦袋都系在姨媽身上,她裝出不解又害怕的樣子,一口咬定“賀菲菲”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拖延時間期望能等到營救者——共產黨不會坐視朱敏和賀家人遇險而不管的。
兩天后,姨媽終于被放回家。朱敏透過窗戶看見姨媽有瘀傷的側臉,臉白得像死人。外婆說:我讓人帶你去見你爹爹。她點頭,這場無妄之災由自己引起,唯有離開才能消災。
朱敏渴望靠近父親聞到愛的味道,朱德卻從不把愛表露于外。所幸,他們中間有康克清這座橋。
朱德在路口的土墩上等了很久。14年來他只“見”過女兒一次:鄧穎超帶給他一張朱敏12歲時的一寸照片,小臉模糊得他戴上眼鏡都看不清。
女兒乘坐的馬車走進他的視野,他們幾乎同時看到對方。朱敏從馬車上直起身愣愣地看著朱德,酷似父親的眼睛越睜越大。這是14年前的小嬰兒嗎?
朱敏只顧著哭。父親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抹去她的淚水,淚腺卻被刺激得更泛濫了。恍惚中,一只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發。她抬起頭,看見爹爹身邊站著名年輕利落的女干部。對方摸出手絹擦干凈朱敏哭花的臉,牽她去洗臉洗手問長問短。這就是康克清媽媽?她立刻喜歡上對方傳遞過來的溫柔氣息。
出生后她只與父母同住了一個月,相見已是14年后。而這次團聚的幸福也只延續到春節,然后一別又是10年。朱敏對父親有怨。
和朱德一起生活了22年,康克清知道這是個不會表達愛、卻以為對方能明白自己想法的男人,而在這點上朱敏尤其像她爹爹。
1952年,剛坐完月子的朱敏第三次被父親“趕”出家,獨自住在北師大12平方米大的集體宿舍里。丈夫長年在國外工作,孩子被父親留下照顧,孤寂的她再也無法忍受父親的安排:房子這么大,難道就容不下我一個?為什么他不要我照顧他?為什么他總是拒絕和我生活在一起?他是不是嫌棄我?
朱敏賭氣幾周都沒回家,朱德裝作沒事樣,在和外孫玩耍時卻忍不住發牢騷:“想不想媽媽啊?媽媽不回家,不是好同志,我們要幫助她改正錯誤。”
旁觀者清的康克清讓警衛把朱敏請回家。她們在門口就聽見爺孫倆在客廳咯咯的笑聲。朱德坐在沙發上,抱著幾個月大的小外孫玩“扎胡子”,“扎扎扎”,長滿大胡子的下巴瞅準時間就往孩子臉前湊,小家伙一倒一歪地左右躲閃,笑得口水直流。
“你不在的時候,你爹爹他每天都這么玩,他很開心。”
朱敏聽見身后康媽媽的聲音,“他沒有參加到你的童年里,所以,他現在把所有父愛都補償給你的兒子了。”她站在門外消化康克清的話。有些愛喜歡繞彎,必須經過委屈經過思考后才能掘出其中的真摯深沉。
朱德愛朱敏,便是如此。
作為領袖的父親,嚴苛而矛盾。他讓朱敏成為最低調的紅小鬼,一生只為她動用過一次特權。
面的司機劉師傅載著朱敏夫婦去八寶山。他頻頻從后視鏡里打量這對老夫婦。朱敏身上有他無法描述的氣質,那是挺過重重磨難后留下的痕跡。
父親去世后,朱敏深居簡出,徹底淡化“朱德女兒”的身份,深居簡出的她來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這里。1976年,她親眼見著監視父親心跳的儀器發出死亡的刺耳長音,屏幕上劃過長長的直線。她一口氣憋在心里提不上來,直到丈夫在旁邊大聲提醒:你哭出來,你想哭就哭出來!
她“哇”地一聲哭出來,就像14歲那年的恣意發泄。
朱敏陪著康克清一起又生活了16年。康媽媽有時會打電話給她:我想去看看你爸。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她們倆互相攙扶著去聽八寶山的風。
朱敏的眼睛已看不清東西。失去視力的左眼渾濁,但右眼清亮依舊——那是朱德給女兒挑選的最好的假眼。
1965年,在農村搞“四清”運動的朱敏覺得右眼發脹發花。“也許是睡眠不足,眼睛有點疲勞。”她在給父母的信里寫道。幾天后她夜行山路失足掉進山溝,睜開的右眼里只剩下黑暗:劇烈震蕩引起視網膜脫落。
朱德第一次為女兒動用特權。他等不及讓康克清給警衛員下達安排,立刻打電話聯系首都醫院的專家醫生并安排飛機接送女兒回北京。做父親的第一次后悔自己把女兒“驅逐”得這么遠。
朱敏帶著一只失明的眼睛回到北京。視網膜脫落時間太長,醫生試圖用保守療法保住這只眼睛,卻不料“文革”在此時開始了,參與治療的專家們陸續從醫院里消失,朱敏徹底失去復明的希望。
康克清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專家: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新主治醫生的話斷絕了朱德夫婦的希望:只能做手術摘除眼球,否則左眼也會被連累。朱德轉過頭,他不想看著女兒的眼睛告訴她這個噩耗——她的眼是與自己最像的地方。
朱德坐在女兒的病床邊,蒙在朱敏臉上的紗布后已經是一個可怕的空洞。“和保爾相比,你是幸運的。至少你的一只眼睛還能看見景物,一樣可以工作,不必難過和傷心。”40年來他都習慣扮演一個嚴父角色,但緊緊握著女兒手的大手泄漏了他藏在心里的懊惱和悔意:我會給你一只最好的眼睛。
這只眼睛陪伴朱敏走完剩下的人生。它看不見光明,卻能看見父親小心翼翼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