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疤

一輩子也爬不過去的那座山，原來在心里。

1

張洋特別害怕爬山，因為和王蔓離婚就是因為爬山。

那次爬山也不是他要去的，而是女兒丹丹要去。一路上都好好的，王蔓和張洋兩個牽著丹丹的手一直走。走累了，他們就找個地方看看風景吃點東西。丹丹追著一只在草叢里蹦噠的野兔，王蔓說：“丹丹你回來，別亂跑?！?/p>

張洋說：“你讓孩子玩兒吧，看她多開心呀?！?/p>

正說著，樹林里傳來一聲尖叫，等張洋沖過去的時候，丹丹已經趴在地上了。

一根樹杈把丹丹絆倒了，半邊臉都是血。

后來，丹丹臉頰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傷疤。王蔓是個不能忍受瑕疵的人，她覺得正是張洋的疏忽讓本來完美的女兒不再完美了。她要離婚，理由是看到女兒的傷疤，就會特別沒法忍受張洋。其實真正的原因或者她自己都沒明白——她從沒滿意過張洋，她覺得他渾身的不完美，太不完美了。

爬山過后的第三個月，張洋和王蔓正式辦了離婚手續。

2

李槿和張洋談戀愛的時候，問：“要是我和你媽一起落水，你先救哪個？”

張洋把溫暖的大手捂在她的臉上，道：“別問這樣的傻話好不好？你怎么跟那些女人一樣俗啊！”

李槿笑了，想，不問就不問，最起碼你知道我跟她們不一樣！

快要結婚了，李槿卻發現那個問題其實一直懸而未決。不過，現在她的問題是：“要是我和丹丹一起落水，你先救哪個？”

張洋變了臉色，然后他在李槿臉上親了親，說：“李槿，你別問了好嗎？”

張洋沒把自己再婚的事情告訴丹丹。因為丹丹跟他說過：我們三個就是幸福的一家。“我們三個”指的是張洋、丹丹和王蔓。張洋明白，要是丹丹知道自己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會很難過的。丹丹難過的時候就會臉紅，臉紅的時候，那個小傷疤就會很明顯。

3

李槿想看看丹丹。在張洋的描述里，丹丹就像他身上的一顆痣，既然是他的一部分，她就想要看?？墒钦剳賽鄣臅r候，張洋從來不讓李槿和丹丹見面，他說怕李槿尷尬。

新婚之夜，剛把所有的客人都送走，丹丹的電話就來了。

李槿沒吱聲，若無其事地洗著臉上的彩裝。張洋偷偷看了看李槿，然后轉過身。過了一會兒，李槿聽到張洋小聲說：“乖，你有什么指示?。俊?/p>

李槿停了手。她忽然覺得張洋的聲音很怪異。

他喊什么？

“乖——”

李槿想，張洋應該只對她李槿一個人這樣喊才對。可是現在，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小小的女人也要跟她一起分享這個稱呼。真是好笑啊。更好笑的是，這個女人是她永遠也不能打敗的對手，因為她是張洋的女兒，血濃于水的，他的女兒。

4

離婚了，妻已不是妻，女兒卻永遠都是女兒。

張洋變成了兩棲動物。他跟李槿說好了，每星期一、三、五的晚上他要回以前的家里去。丹丹在學鋼琴，而前妻不會開車，所以他必須要接送孩子。

李槿笑了笑，說：“好吧?！?/p>

這天，當張洋關上他和李槿的房門時，腦子里就只有丹丹一個人。他想起今天是丹丹的生日，想起她去年生日時穿的那套粉紅的短裙，想起他和王蔓一起給孩子挑生日禮物，想起丹丹看見那個大布娃娃時欣喜的樣子……是的，已經幾天沒有見到孩子了，天冷了，孩子會不會感冒？幼兒園的伙食好不好？阿姨是不是盡心？丹丹明年就要上小學了，要不要把她的戶口轉到海淀去？

張洋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把他的婚姻搞砸了。也把丹丹的幸福給毀了。

此時，李槿正把自己埋在沙發里看電視。其實，整個晚上李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她只看到張洋站在他以前那個家門前，看到他走了進去，把孩子抱在懷里，另一個女人站在他和孩子面前。是的，另一個女人。

李槿想，我這是怎么了，不是說好了不生氣的嗎？

5

李槿愛張洋，很愛很愛。盡管這個不夠完美的男人現在活得很憔悴很分裂，她還是愛他。愛情是一種毒啊，可以殺死人的智慧和自尊。

大姐給他支了一個招，就是從前妻那兒把丹丹搶過來。丹丹是一顆定心丸兒，“只要丹丹在哪兒，他的心就在哪兒。”大姐說。

李槿想，也許是吧。

張洋要去幼兒園接丹丹，李槿說：“我去，好不好？”

張洋的目光有些躲閃，說：“李槿，李槿，你別搗亂。”

“搗亂？為什么？”李槿問。

“我不想讓丹丹知道我又有了一個女人，那樣對她是一種傷害。”

李槿的臉僵在半空中，“是啊，我是大人了，從來都不會被傷害。”

可是，李槿很受傷，而且越來越受傷。

6

周末了，李槿決定和張洋去爬山。張洋一聽說要爬山就慌了，他看著李槿，說：“咱不去了，好嗎？”

“為什么不？你每周二、四、六要加班，一、三、五要看孩子?，F在是周末，你是我的?！崩铋日f。

張洋覺得李槿說得有道理。不就是爬山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們爬上了司馬臺長城，在那段快要倒塌的墻上面，張洋抱著李槿，臉貼著臉。這一秒的李槿很幸福，她覺得張洋一點兒也不分裂，他的人在這兒，他的整個心也在這兒。

張洋的電話就是那時候響的。這一次是他的前妻。

“丹丹病了?！鼻捌拚f。

張洋一下子就松開了抱著李槿的手。松得那么快而堅定。他從墻上跳下去了，剩下李槿一個人兀自站在斷桓上。然后他們一起往山下奔，李槿追不上張洋，張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下沖，到最后，李槿只看見丈夫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樹林里，剩下遠處的田野里，歸家的農夫和他們房舍上隱隱的炊煙。

7

后來，李槿想，自己也許真的不該出現。如果不出現的話她就不會那么難受了。那時，她看到那個小女孩躺在中間，一邊是張洋，一邊是他的前妻。張洋在扶輸液架子，她的前妻正用一只手握著孩子的手，而那個小女孩就像天使一樣輾轉在兩個人的中間，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吃點心。

是李槿自己要去醫院的。她想試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勇敢。試過之后，李槿哭了，從那一刻開始，她知道自己從來都沒有勇敢過。

現在，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要是我和丹丹一起落水，你先救哪個？”傻呀，當然丹丹了。

丹丹是張洋心上永遠的傷疤。

半年以后，他們真的離婚了。

跟李槿離婚以后，張洋再也沒有去爬過山。他覺得丹丹就是他心里的那座山，他怕他一輩子也爬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