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說血緣,是孩子體內的溪流,那么父母的肩膀,才是這個孩子生命里的高山。
羅平安曾無數次地想,2008年的5月3號那個下午,他沒有帶老婆去游那個該死的玉淵潭公園就好了。
但命中注定般,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開車出門,一切都不一樣了。
2007年7月,《家人》記者收到羅平安的郵件,說看了《家人》第七期刊登的《生命中不能承載之親》和《收養地震孤兒,你準備好了嗎》后,想托記者幫他聯系一位可以收養的孤兒。記者將他的材料轉給了相關部門。
2008年12月,羅平安再次給《家人》來郵,他沒有得到地震孤兒的收養權,因為他自己有孩子。在郵件中,他第一次向第三人透露了心中潛藏半年的秘密。
狹路相逢無幸免
那是五一“小黃金周”的最后一天,他們在湖邊排隊等著買票。兒子手上舉了一個巨大的棉花糖棒,湖藍色的背帶褲,很引人注目。突然人群中有人叫老婆的名字,“朱娟……”
當時他正跟老婆面對面,所以她的神情羅平安記得很清楚。她先是抬頭看了一眼,等看清是什么人后,她的臉色就變了。
跟老婆打招呼的一群人男男女女十來個,也在等船。朱娟介紹說是她的大學校友,怕有近十年沒見過了。羅平安趕緊掏煙,一抬頭,突然腦中“嗡”地一聲,驚呆了。
其中有一個男人,竟跟他六歲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他心里有點發虛,下意識地低頭看了兒子一眼——真的像極了,眼晴,鼻子,嘴巴……尤其是耳朵,都是耳垂很厚,耳廊有點外翻,俗話說的招風耳。
一時間他連話也忘了說,因為太震驚了,他甚至忘了看老婆朱娟當時的表情。那個人敷衍地跟他握握手,拍拍兒子的頭頂,趕緊退到一邊去了。幾個很熱情的老同學們也沉默下來,仿佛都很尷尬。羅平安覺得,自己心跳都快停止了。
下船的時候,兩艘船又碰到了一起。那個男人下船時一低頭,羅平安很清楚地看到,他頭上有三個旋。
兒子一出生,頭上也是三個旋兒。他不自覺得摸了摸自己頭頂,突然覺得,天塌了。
兒子跟他不像,羅平安是知道的,不但跟他不像,跟羅家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像。不過他從來沒想那么多,現在的孩子,營養好,基因進化快,跟爹媽不像的多了去。
他真的想不起七年前老婆懷孕期間的細節。只依稀記起,那時結婚還沒一年,是他堅持要這個孩子。至于性經歷,結婚前朱娟就跟他坦承過,大學時曾經跟男友有過幾次。他并沒有放在心上。
可現在,著落到兒子身上,一切都不同了。
他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到了第三天,羅平安終于沒能熬得住。手里有那天一個朱娟老同學的名片,他打了電話過去,曲折迂回了半天,對方很委婉地表示,那個跟他兒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男人,曾經是大學里的學生會主席,現在在某部做廳長。而他老婆朱娟,曾經是學校里的文藝尖子,很活躍。
那老同學也是男人,末了在電話里嘆口氣說,“兄弟,別想太多,好好過日子吧。”
平地一聲雷,羅平安的頭皮一下子炸了。憑直覺,他確定兒子百分之八十是那個學生會主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滅頂的屈辱。如果朱娟當時在他面前他一定給她兩耳光,再掐著她的脖子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七年,多少個日月,他抱著別人的兒子笑得像個傻瓜。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他胡亂擦了一把,換衣服出門,沒什么可說了,做親子鑒定,如果是真的,馬上離婚。
但他就趕到協和醫院,找熟人一問,才知道親子鑒定不但要取兒子的口腔黏膜,還要夫妻雙方共同簽字。他撥了朱娟的電話,聽到她喂了一聲,旁邊是小孩子的笑聲。下午四點半,正是接孩子放學的時間。
他聽到老婆說,“兒子,來接爸爸電話。”然后就是兒子的笑聲,“爸爸!”
銳氣噗的一聲,突然被這個軟綿綿的童聲戳了個洞。
他想起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像只小小的粉紅色沙皮狗,蜷起來還沒有他一半臂彎長;他想起兒子咯咯笑著把口水糊在他臉上,揪著他的耳朵含混不清地叫了第一聲爸爸;他想起第一天上幼兒園,是他拉著兒子的手,告訴他從此他是小小男子漢,要保護漂亮的老師和媽媽……
他的胸口酸酸楚楚含混成一團。他真的很想問問朱娟,問問這個他一直深愛并以為會走到白頭的妻子,“你是不是欺騙了我?他真的是我的兒子嗎?”
朱娟一直沉默。從那天公園回來,她就像一個虛弱的影子,在他的逼視里躲躲閃閃。
男人的胸懷
羅平安的煙癮一下子增大了,他整日整夜只考慮一個問題:那句話,問,還是不問?親子鑒定,做,還是不做?
每天早上朱娟都要倒掉一整缸的煙頭。她的眼神顯得凄惶。羅平安等著她開口,然而她什么也不說。
她不說,他又何嘗敢問。這是一個多么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啊。結婚八年,中間經歷過炒房投資失敗、母親中風臥床,自己突然失業……夫妻倆患難與共互相扶持,才走到今天。這個家是他羅平安的一切,又何嘗不是朱娟的一切。就在那天去公園之前,她還在計劃以后要省吃儉用,送兒子去讀雙語學校。
朱娟真的是個好妻子。八年了,她從一個漂亮活潑的女人,變成了勤勞自持的太太。舍不得給自己添衣服,卻記得給羅平安購置合適的手機手表;他一年四季的衣服全是她一手安排,每天給他放在床頭;家里緊張那幾年,她常從娘家倒騰東西過來補貼家用。他曾幸福想過,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活了35年的大男人,他從來沒有這么彷徨過。他胡謅了個名字,在網上發了個帖子,說兒子不像我,我究竟應不應該去驗DNA?
很多人給他回帖,他深夜點著煙一個一個地看。多數男人說你連這種事情都不去弄清楚,你還有點血性沒有?還算男人嗎?也有女人勸他,把這件事永遠埋進心里,因為一旦說出來,你們的婚姻就只能完蛋。
只有一人寫:兄弟,你要想清楚,你到底還愛不愛這個家。如果你愛,一定要和你妻子開誠布公地談談。逃避和企圖欺騙自己都只會讓這種事成為心里的陰影,你的家庭將再沒有幸福可言……
那天晚上他仔仔細細把那個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廚房的燈一直亮著。他的肝不太好,每過幾天朱娟就會把黃鱔殺凈去腸,再加上兩味中藥放在紫砂鍋里用慢火燉一晚。
兒子在房間里睡得很熟,偶爾翻身。深夜羅平安推開門,看著黑暗中孩子光潔的額頭。也許那個網友說得對,解決問題的前提是要問清自己還愛不愛。這個小孩,不管是不是他的血脈,七年里,他全心全意地叫他爸爸,靠著他的護佑成長。如果說血緣是他體內的溪流,那么他和朱娟的肩膀,就是這個孩子生命里的高山……
一切未晚
朱娟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2008年6月1日。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剛過去19天。
白天老公請了一天假,說帶兒子去北京動物園玩,卻沒有帶上她。她早就在書房里翻到過那張DNA申請表。可是有了準備,她的手還是一直發顫。
一直到晚上八點過,父子倆才回來,兒子的小臉紅撲撲的,手里舉著麥當勞送的氣球。羅平安早早安頓兒子睡下。朱娟心知肚明,臉如死灰地坐在沙發上,腦中一片空白。
羅平安把手提電腦搬到了客廳,打開,讓她看一個網頁。那是一個民間組織發起的援助計劃,上面是一些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照片。羅平安跟她說,他打算正式申請,領養一個災區的小孩。
朱娟驚呆了。燈光下丈夫的頭發明顯掉了很多,都有些謝頂了,但他的語氣是溫和的,還把她圈在懷里,跟她說他看了資料,就算是收養的孩子,真正有了感情后,不管是不是親生的,一樣能夠給父母帶來安慰和快樂……
朱娟漸漸地有些明白過來了。她想哭,又哭不出來,心里恍恍突突的,像一個被宣布了死亡的人,突然之間,發現自己還有一口氣在。
兒子確實不是羅平安的。那個男人,是她在學校曾經暗戀過的對象,一次飯局上兩人偶然碰到,談從前談青春不知道怎么那晚就談到了床上。事后兩人都后悔了,再也沒聯系過,但她糊里糊涂懷了孕。等兒子生下來再長出模樣了,她才如夢初醒。
這個秘密壓了她七年,每每讓她做噩夢,醒后汗出如漿。她如此內疚,以至于要加倍地對老公和他的家人好,可她也知道,這種事情彌補不了。
斷斷續續把始末說完后,朱娟終于放聲大哭。眼淚迸出來的一刻,她突然感受到等了多年的解脫。老公原諒她也好,不原諒也罷,在擔驚受怕了這么多年后,她可以不用背負這個可怕的噩夢了。
羅平安也哭了。他抱著朱娟,跟她說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雙方父母,至于孩子,等成年后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他。朱娟在他懷里哭成了淚人,拼命地點頭。
羅平安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后悔,但在眼下,他知道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后記:這是一個痛苦的故事,卻有一個很好的收梢。忸忸怩怩的寬容只會讓撕心裂肺的痛苦翻倍,羅平安選擇了正確的方式,開誠布公地告訴朱娟他對這件事情是多么地無法釋懷,并且等到了她親口向他坦白一切。得到妻子真情的懺悔,這是唯一的救贖,不管對羅平安,對朱娟,還是對他們那個不幸又幸運的小孩。
盡管領養孤兒的困難超出想象,但羅平安仍在積極奔走。他仿佛要用這種方式向妻子證明,和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之間,能夠建立牢不可破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