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程春明被學生橫刀殺死的事件,在全國已經引起極大的反響,《家人》雜志記者為此采訪了程教授的夫人,從另一個角度去觀察一個丈夫的生活。
2008年10月28日,注定是韓楊終身銘記的日子。只不過她當時渾然不覺,照常幫丈夫程春明準備好講義,笑盈盈地送他出門。那天下午,丈夫還打來電話,說他下課后回家給她煲湯。
韓楊已經懷孕5個月。自從懷孕,她就沒做過一頓飯和一次家務,丈夫承擔了所有事情。直到兩個月后,接受《家人》記者的獨家采訪,韓楊仍然不愿相信那一天是她幸福的終結,因為這個終結來得如此殘酷,以丈夫生命終結作為代價。

在生命這個命題面前,那些丈夫被殺后,她必須面臨的非議、同情以及內心的傷痛、茫然都顯得那么無足輕重。
寒徹心髓的冬夜
懷孕的女人不能哭,會影響胎兒,但韓楊經常淚流滿面。懷孕7個月的她已顯笨拙,面龐依然秀麗,原來的長發剪成了短發?!都胰恕酚浾咴儐査纳眢w,她的孩子,她的孕期反應以及工作事宜,話題盡量繞開那個觸痛她的名字。
她說一切尚好,但是至今沒有見到春明的遺體。說話間淚水奪眶而出。
10月28日晚6時40分左右,在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端升樓201教室,正在給學生上課的程春明被匆匆闖入的一名學生連砍2刀,當場倒地。十幾分鐘后,昌平區中醫院急診室內,程春明停止呼吸,時年43歲。
對于程春明遇害的原因,外界流傳有多個版本,最突出的就是:程數年前與一女生關系曖昧,行兇者是該女生的剛剛分手的男友,屬“情殺”。對于這些傳聞,韓楊緘口不語,只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真心和品行。”
她是程春明的第二任妻子。前妻是韓國人,研究法國文學,比他大3歲,兩人幾年前離婚。1977年出生的韓楊是中國政法大學95級學生,從本科一直念到博士。2006年,韓楊回政法大學參加一次學術會議,慢慢跟程春明關系密切起來。
有一回,遭受職稱評定打擊的程春明心灰意冷,就給韓楊打電話,說一起出來散散步。 “當時外面下著大雨,我們倆撐著傘走了一個晚上,我的鞋都走破了。這是第一次約會?!?/p>
兩人的感情剛開始很難公開,韓楊身邊的朋友,有一些并不喜歡程春明,覺得他太出位。在中國政法大學,程春明確實是一個有爭議的老師,喜歡他的人認為他有激情、浪漫,他標志性的格子褲、鴨舌帽、花領結正好符合他的個性;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愛出風頭、不檢點……何況他比她大了將近一輪。
但兩個人還是走到了一起。韓楊后來也跟要好的朋友們解釋過,程春明打動她的是待人的真誠和熱情。她開玩笑說,自己屬于“身材高、學歷高、年紀高”的三高人群,又剛受過一次感情打擊,能找到程春明這么般配的實在是幸運了。
2007年秋天,兩人結婚。朋友們后來也慢慢能理解和相信她的幸福,因為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婚后的韓楊狀態越來越好,“從說話的節奏里都能感覺出來”、“而且在勸慰朋友們關于情感和生活的問題時,也明顯能感覺到她在生活步入正軌之后的平靜”。
所以,對網絡上的傳聞,韓楊拒絕了解。她不相信丈夫品德不好,“只可能是他的魅力太大了,太招女孩子喜歡了。”程春明曾給她講過前妻的事,太多的生活細節,都講給她聽?!霸谡ù髮W收到女生的情書,他也交給我,我們無話不談?!?/p>
一個浪漫的人
午后陽光甚好,《家人》記者和幾個朋友陪韓楊到校園里散步。望著穿行的年輕學子,球場上那些青春而躍動的
身姿,韓楊有些失神。雖有多人陪伴,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孤獨和哀傷卻愈發深邃。這個校園,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愛人的音容,依稀看到他在11樓的辦公室朝她揮手,在圖書館外的臺階上侃侃而談……在端升樓前停下腳步,她囈語般地說著,似乎是對腹中的胎兒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語:“孩子,你爸爸一定還在這里,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你一定要記住,他叫程春明……”
程春明是一個懂得浪漫的人。在婚后兩年,他還經常跟朋友說,要讓妻子一直有新婚燕爾的感覺。朋友們覺得他也是這么做的?;楹?,程春明放棄了很多去外地出差的機會,朋友們的記憶里,他只出去過兩次,一次是日本,7天;一次是法國,14天。后來還有一次法國之行,他是帶著韓楊一起去的?;楹竺總€月,程春明最多只有兩次出去應酬飯局,而且每次都會征得韓楊的同意,在晚上9點前回家。
程春明結婚前剛買完房,他的積蓄很少,買房的錢大多是妻子出的。從在西三旗的新居到昌平校區,要搭公汽,轉學校班車。兩口子手上剩余的錢不夠買車,為此,他保留了2000年剛到中國政法大學時學校分給他的一套宿舍,在教職工家屬院。
有時候程春明晚上有課,會住在昌平校園家屬院的那套房子里,韓楊下班后就過來找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起聽課。“這是我夫人?!背檀好鲿蠓降叵驅W生們介紹,“也是你們師姐,要不你們就叫她‘師姐’吧?!庇幸换?,程春明提著飯盒來上課,很不好意思地跟學生們解釋,他夫人從城里來看他,怕一會兒打不上飯,所以提前打上飯。后來韓楊到教室后,照例坐在最后一排,程春明照例又介紹了一遍。她在后排跟他開玩笑說:“大點聲,我坐在后面聽不到?!?/p>
如果不是懷孕5個月了,10月28日18點45分,她很可能也坐在“端升樓”201教室的最后一排。
韓楊珍藏著丈夫用了多年早已破舊的大皮包,和他的灰色毛線圍巾。不管別人如何,她喜歡丈夫的法式浪漫,他為人詬病的格子褲花領結打扮更是讓她欣賞。每一次她看這些遺物,母親都要上前阻止,每一次看罷,她都哭成淚人。
程春明一直渴望要一個小孩,在韓楊懷孕之后,對妻子的照顧更精心,每次韓楊要去上課,程春明都盡量親自接送。
“去住家附近的醫院孕檢,只有兩三站路,我堅持要乘公交車不打的,春明攜我上車就大喊,我老婆懷孕了,給孕婦讓座位,引得全車人行注目禮,又好氣又好笑?!?韓楊陷入回憶,“每周我回家去他都會在車站接我,在擁擠的等車人群里,他特別顯眼,穿得風度翩翩的教授,手里一本正經地托著一塊黑森林蛋糕。老遠看到我在車上就揮手朝我喊‘老婆老婆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每周如此。”“他說以前覺得孕婦很丑,但是自從我懷孕,他看著街上的孕婦,一個個漂亮得不得了,還拿她們的肚子來跟我的比較,開心得不行。”
她手撫著隆起的肚子,不無感慨:“我和他都沒福氣,我們在一起是那么的幸?!退谝黄鹞业闹巧碳眲∠陆?,一切的問題他都會替我解決,擋在我前面,不讓我受到絲毫的傷害,如今沒有了他我該怎樣生活下去……”
多希望只是噩夢
韓楊的新家,看得出來處處曾經充滿了溫馨和浪漫,書桌上擺著可愛的小物件,陽臺上花草蔥郁,墻壁上掛著結婚照。
在朋友看來,這個家庭原本一步步正朝著美好的方向走:有了孩子,即將換新工作。再有幾天,程春明就要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去任職了,結果是意料之外的突變。悲劇發生的當晚,韓楊也有課,當晚,政法大學校方把她接來,她哭昏過去好幾次。后來身體情況也不太穩定,醫生說已經出現了宮縮,有先兆流產跡象,要安心養胎。事發后有許多人勸她放棄這個孩子,畢竟她還那么年輕。但韓楊說,但凡她知道丈夫做了任何一點不好的事情,自己都會打掉孩子,但她找不到丈夫的任何一點不好。
直至今日,韓楊依然如陷夢中,直面巨大的悲慟之余,依然心存幻想,這一切都是噩夢而已。如果是那樣,自己的生活一切照舊,夫妻倆會迎接老父親的到來。
如果沒有10月28日晚的意外,程家最近的安排是這樣的:農歷十月初八,也就是11月5日,程春明的大姐將帶上程春明最愛吃的花生,護送77歲的老父親到北京。程春明早就想把父親接到北京養老,但在田間生活了一輩子的父親不習慣都市生活,一直拒絕這個提議。5個月前,程春明的妻子懷孕,期盼多年的程家香火終于有了著落,父親“很高興,才答應去北京”,此行的重要目的就是探望和慰問懷孕的兒媳婦。
誰也不會想到,白發人要送黑發人。當天晚上,程春明家人接到北京來的電話,全家人頓時哭成一團。他們不敢把消息告訴老父親,只說春明在北京病危。10月29日上午,老人和女兒女婿坐飛機趕往北京。在首都機場,知道內情的人終于忍不住將真相告訴了老人。老人本來身體硬朗,得知噩耗后當場昏倒。
韓楊強忍悲痛勸慰公公,她一定會把孩子養大,她不能太悲傷,怕影響孩子的發育。但她卻經常抵制不住悲傷昏厥。
對于殺害丈夫的人,法大政治公共管理學院2005級國際政治專業學生付成勵,她拒絕談論這個名字。沉默良久,她盡量平靜地說:“這對牽涉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悲劇……他也有父母……”
雖然網絡上的熱議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聲音不斷增加,但截止記者發稿時,法大和警方依舊沒有公布進一步的案情。但對韓楊來說,丈夫生命已逝,追尋真相已經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