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講授完《藤野先生》準備離開教室時,一學生攔住了我,她質疑:“魯迅如此厭惡清國留學生的玩樂,進而對東京表示失望,為何在暑假時,他又到東京玩了一個夏天?”
我還沉浸在自己又一次成功授課的愉悅里,一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質疑問懵了,為了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我和她又讀了一遍相關的段落。文章是這樣寫的: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里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里面的幾間洋房里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斗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學年試驗完畢之后,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
對清國留學生的玩樂,通常是語文教師講解分析的重頭戲,清國留學生們熱衷于賞花、打扮、跳舞,不務正業,為魯迅所厭惡,這也最終促成了他離開東京去仙臺。在具體講授時,我又加上了類似“清國留學生們忘記了自己來留學的使命,置自己的民族危亡于不顧,只是在追求時髦和世俗的快樂中浪費著自己的時間”的評價,并指出“這正和魯迅的救國救民思想形成鮮明對比”。
而對于下文魯迅在暑假到東京“玩”,我在備課乃至講授時壓根兒就沒注意到,若解決不好《藤野先生》中魯迅“玩”的問題,我的講解就只能是斷章取義,很難自圓其說了。
面對學生的質疑和期待,我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著,我甚至都開始埋怨魯迅先生了,“上文您如此厭惡清國留學生的玩樂,并由此帶來了對東京的失望,那么您為什么在假期又去‘玩’了呢?就算您去了,為何在寫文章時不把這句話刪去呢?”可是,魯迅先生寫此文后,也沒想到會編人中學語文課本,要經受中學語文教師的條分縷析和學生的逐句細讀。那么,就是編者的錯了,我心里又生埋怨:“你們怎么不在把本文編人中學語文課本時,刪掉這句前后矛盾的話呢?”
然而我所面對的現實是,必須對學生作出一個讓人信服的解答,而且我只能求助于文本。
讓我尷尬的是,《藤野先生》一文從頭到尾也沒有交代魯迅到東京到底玩了什么,文中沒有任何文字對他在東京的“玩”進行注解——“玩”的內容和清國留學生到底一樣還是不一樣。我當然想找出魯迅的“玩”和清國留學生的玩樂不一樣,進而作出有利于維護自己在課堂上的微言大義的分析。
此時,我清醒地意識到,此問題的解決,要借助于“文本互證”了——要在魯迅同期的其他文章和其他作者的相關文章中找到答案。在告訴學生這個研究方法前,我又猶豫了,單純從中考來看,現代文閱讀考題提供的文本都是“自給自足的系統”——不需要作者介紹更不需要文本互證,學生從研讀文本中都能獲取問題的答案,若我讓學生搞文本互證的研究,這不是添亂嗎?但是,如果不查閱相關文章和資料,又如何給學生一個滿意的、合理的、令人信服的答案呢?最后,我向學生承認自己對文本研讀得不夠,并希望和他們一同通過文本互證研究尋找問題的答案。
通過課下閱讀,我們初步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魯迅在東京的“玩”,不管是玩伴還是內容和清國留學生都有一些不同,玩伴大抵是有革命思想的中國人和同情中國的日本友人,而“玩”的內容是和他當時的學業(醫學)相對而言的,不過是會友、讀書和寫作,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說:“魯迅在弘文學院時,已經購有不少的日本文書籍,藏在書桌抽屜內,如拜倫的詩,尼采的傳,希臘神話,羅馬神話等等。”當然也有游玩。
至于他對清國留學生的厭惡,基本是因為志趣不同和自己特殊的經歷。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同時又很起了對于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于西方醫學的事實。”這樣的志趣和特殊經歷,注定使魯迅要走一條不同尋常的路,這條路是和清國留學生的“留洋鍍金,回國升官發財”的平坦之路是不同的,所以魯迅在清國留學生中屬于清醒而痛苦的孤獨者,頗有些“英雄行險道,富貴似花枝”的豪情。“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使他離開了東京和成群的清國留學生去仙臺;“而且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于西方醫學的事實”,使他在愛好(文藝)和救國救民的志向不一致時,主動舍文藝而取醫學。在《藤野先生》文本的語境下,學醫是正事,其他活動(包括與文藝相關的活動)就是“玩”了。當然,在魯迅“棄醫從文”后,這種情況就變化了,他的愛好和救國救民的志向就統一了。
至此,這個問題基本解決了,但我們的思考并不能就此停止。在課改背景下,中學語文教師能否在備課時先認真閱讀文本,必要時再參考教參,能否像學生一樣在閱讀課文時,把課文當成一個獨立的文本,這應該引起我們一線語文教師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