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四季

從春天出發

村子的人們趕著春日的時間走向田野，像是趕著他們的羊群，那些時間急急地跑在他們的前面，但是永遠握在村人的手掌之中。

來劃清鄉村四季分明的是風，讓人感覺春天到來的是風。春來時，正值東北風刮得滿天寒顫。春風吹起，伸出去的手指觸摸到點滴溫暖的感覺涌入軀體。從南方而來的東南風，它從早春的南國來，經過南方的花叢而來。鄉村的牛羊和村人都有歌唱春天的歌，也有歌唱春風的歌。這時鄉村的牛羊都喜歡往外跑，玩童們也爬上了樹枝，在這沒有山的平原，村子里的樹，和田野里的樹，是玩童們登高的山。

這些春天的時間，有很多美的傳說。大地在春天里開始生長發育，那黑色的泥土，輕柔如絲毯，我的赤足走在上面，感到是母親的手掌。母親曾用溫暖的手掌撫摸我的臉和腳。我感到整個春天給我的柔情氣息如同母親含笑的雙眸。

村子里生病的人，到了春天不治而愈。韓小八的哮喘到了春天，他每天上樹吃柳絮，那時柳絮剛打苞，發出膩人的香味。他每天在一棵樹上吃飽，還在到另一棵柳樹上折一些枝帶回家去。他的嗓音漸變得宏亮。他的歌喉每到春天像黃鸝一樣清脆。他的歌聲永遠是從春天出發。

那一天春天的正午，入春來的第一場雨下得很大，我看到瘋瘋癲癲的桂娃，他的父親把他丟在春雨里淋。我那時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到他躺在春雨里一動不動，像一只死豬一樣。我問我的母親，我母親說，是讓雨淋淋給他治病的。我母親說每一年春天到來的第一場雨，和每一個節令的第一場雨都讓淋淋，他的病就好了。

我想春天真是太美好。我在地上扎下一個柳枝它竟發出新芽，開始成長。從春天里出發，幾年來，在我的心底一直萌生著這樣的個念頭，我無數次想從春天里出發，走向遠方。春天的美景，讓我想到遙遠。母親用她留戀的眼神打量我，我的所有的念頭都像柳絮一樣，在那個春天誕生，也終于落入了那個季節?？墒敲坑龅揭粋€無邊的春天，我卻要看到春天之外的遠方。

那時，我改變了在村子里到處跑的習慣。我喜歡一天到晚地杲在田野。我采摘了野花，我的母親就給我做成了蒸菜，再拌上麻油，我每日吃的菜就是這些。那時，地里的野紅蘿卜葉，還有樹上的野梨樹花、刺梨的花，都是我的上好菜食，我在那時吃得滿口清香。這么多年，我的軀體上散發著好聞的香氣。城里人不懂得這個秘密，她們只愛用香水充盈身體的香味，她們不知吃花草的食品，香味才會在軀體永駐。我從來不用香水，我想香水會捕滅我素有的體香。

一個村莊和所有的村人一樣都從春天出發，走向時間的那一端。村莊如一葉扁舟，在時間里飄流。村人如一陣陣的風在田野里跑。一個村莊和村人一起走進夏天。

多情夏天

夏日，河水瀑漲。我和村子的伙伴們，成了河里的一條條魚。那些日子，鄉村里正值七月盛夏，我們白天在河邊里飄流，有時還能捉到幾只小魚，養在家里的瓶子里。晚上我回到院中的星空下，躺在月光和星光照耀的床上，我的母親給我們講每一顆星星的故事，星空的牛朗星，還有織女星，和他們凄美的愛情故事。廣袤的天河無比神秘。母親說，天河比地球還大，永恒的愛情，比廣袤的銀河更長。

那一個夏天，我在為天上的故事想入非非，我假想過我若能遇到千古知音的愛情，這一趟人生之旅便沒有自來。這雖是許多年之后的事，可是我在那時僅有六歲時曾有了這樣的決心，所以后來我選擇獨身時，我想到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很多親戚朋友為我操心，勸我嫁人，又過了一些年之后，我才遇到愛情，不過這不是牛朗和織女般的愛情，只是淡泊如水的愛情。所以這一份愛情沒有痛苦，沒有牽腸掛肚，只有簡單的生活。

那一個夏天還有很多故事。我也?？吹綁m世的愛情，青年男女在那一條河邊端坐，暢談生活的未來。他們手牽著手，在河邊的黃昏里漫步。河水清清地游去，河邊野草豐茂。我想季節要來轉變這里的風景，青年男女的愛情可會永恒?我想祝愿村子里多一些純真的愛情、永恒的愛情。我看到村子的鳥的愛情都很純真。我問過母親，我說村子里是不是有真的愛情。母親說，我也不知什么叫純真愛情，我看你六姑和你六姑夫就是真情。那一年，六姑和六姑夫因為誤會，兩人離了婚，可是他們慢慢地醒過來了，時間已過去了那么多年。六姑又嫁了男人，六姑夫也從軍隊復員，到了一個大城市里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六姑夫念念不忘你六姑，自從離婚后，每一年給六姑寄衣服，還寄錢。終于有一天，他打聽到六姑的后夫謝世，滿頭白發的六姑被他接走。母親說這不是愛情是什么啊!我不知在村子還有許多這樣的愛情，比牛郎和織女的故事更生動，只是沒有人會寫故事，如果有人寫出來這些故事，一定比《梁?！愤€美，比《新白娘子傳奇》更有傳奇色彩。可是這個村子就這么寂靜，這么守舊，誰也不愿談自己的愛情。只有夏日里去坐在院子里聽風的聲音，那時風很大，河水嘩嘩地流著。每一個庭院里都有一樣的風吹來這樣的聲音。每一顆沒有受到傷害的心靈，聽到風聲總是輕音樂。村子的人像是沒有過去的人，他們不管多大年齡，都只有美好的未來。

秋天的果實

鮮花和愛情已過的夏日，一個秋天的收獲來臨，在秋高氣爽的天氣里，膚色黑而健康的村人，他們起早摸黑忙在田野里。我的母親從早晨離開家，中午我放學回家做了飯，我吃過之后，給她帶些飯菜到地里。她在田野里把飯吃完，用自帶的茶瓶，倒出一些水來喝完，就飛快地切紅薯干。那些笨重的紅薯，在母親闊大的手掌里飛出一片片白色的薯干。這些薯干就是過冬的糧食。把薯干磨成面可做面條和面湯，那種甜得滿口的清香味，我想那個冬天我的嘴巴和腸胃就像一直泡在糖里。紅薯面湯里還要放風干半透的紅薯，那些紅薯更像是灌滿了蜜。

我在半夜被母親叫醒，她說快要下雨了。我們到田地里去拾紅薯干。冷風呼呼地刮著，天黑沉沉的，我們來到田地里，那里有一片雪白，那是我母親涼曬的紅薯干。我們蹲在地上，飛快地拾著。我感到那時無邊的大地沉沉地睡著，我的眼睛惺忪，那些紅薯干默默地看著我們。

我的母親說，秋天一棵草，冬天吃個飽。我們把紅署葉和野菜葉，還有白蘿卜葉，收回家里去，放在窗臺曬干，這是我們過冬的干菜。那時母親做了面條就放這種泡軟洗凈的干菜，最后還要滴幾點麻油。這是冬天里的最可口的食品。

秋蟲子在地頭里叫得最響的時候，秋天的莊稼羞不多就回到了村子。最后回到村子的是高梁桿和玉米桿，村人等它們干透、變輕，再拉著它們回到村子。田野還有一些莊稼，被村人丟棄在那里，其實不是被村人遺忘了。他們想到田野里有許多生靈，它們也在準備過冬的食物。蛇和青蛙，還有螞蟻和蟬、田鼠，，它們到了冬天都在土地里度過。

那些村民恩賜給昆蟲和鳥的莊稼還真有靈氣。如果它們沒有被鳥吃掉，沒有被青蛙拉回洞穴，第二年春天一來，它們就早早地發芽，第一個成熟成玉米棒或高梁。最先熟的食品味道總是很美。我想這個秘密誰能說清楚呢?

我那時還不懂事。每日放學我就去了田地，去撿沒有收回的莊稼。

村子的人不懂得落葉的秘密。他們只懂一葉知秋，其實落葉的心情一直存在我多年的回憶里。我看到過我經歷過的人生境界，有許多落葉紛紛的秋。但是每一次步入困惑的境地，我就像大地迎接一枚落葉一樣從容不迫。村子的人們被豐收的喜悅占據了心房，忘記了秋天的凄涼。秋蟬的悲鳴，這些失意的情緒總是沒有被村人碰上。

冬天的沉靜

冬天動物們都去冬眠了。那些候鳥也悄悄告別了村子，去了南方。它們在這個村子里繁衍子孫，，然后到南方過冬。每一年來到這個村子的鳥兒，都是度蜜月的情侶，它們在這村子里談情說愛，建筑房屋，懷孕生子，到了冬天再帶著孩子回到南方。我看到無數次這些鳥兒在這個村子里談情說愛。這個村子不知有什么好，引得它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度蜜月。我也問過一些老人，老人們說這是好兆頭，來我們村子的鳥兒越多，我們的收成就越好。我大惑不解。村子的老人說，你別小看那些鳥兒，它們比人還機靈，你的莊稼還沒有收獲，它們就知道村子會不會豐收。它們專揀這些豐收的村子住下。聰明的村民，會根據每一年來村子的鳥的多少來計算這一年的豐收程度。候鳥走了，只有留鳥還在這個村子里，像是一些村子里的衛士。有時它們在冬陽的出奇寧靜里叫幾聲，夜間它們呆在巢里，那些鳥巢在一棵棵落光葉子的樹上，是一所居所。有時月光照耀著那些鳥巢，我在夜間看到它們的房子如宮殿一般美，有時我多么想變成一只鳥，在天空里自由自在地飛一程。

靜極的冬天，村民們好像熱愛上了屋里的火爐和墻角的太陽。他們不問時間，不像風一樣地亂跑，在一個冬天里養精蓄銳。他們每天吃過早飯或午飯總要在陽光里曬一曬，像沐浴一個熱水澡，然后去屋里睡覺。在下雪的時候，他們每天就是睡覺。他們想這個時候，動物都冬眠了，他們的世界太靜了，所以他們坐在床上，就一下子睡著了。他們，有時白天睡了晚上接著睡，有時醒來連個夢也找不著，他們懷疑他們并不曾是在睡覺。一定是到哪里旅游去了。

雪把一個如墨的村落裝綴成美麗的所在。一個村子像穿著白紗的新娘。那時村子里有許多年輕人在雪天里結婚，他們在雪天穿著紅羽衣。那個雪天里紅梅開放了，我想是為新人們專注開放的。我的母親把雪裝進大瓶小瓶里，等待過夏時作解署的藥。

那一場場大雪要半個月的時間在村子里停留，有時時間更長。村人在那些日子里總感到村莊很美，天堂一般美麗。雪國的幽靜，我想到了母親說的話，冬天的雪下得越大越是好運。我想雪是泥土的營養品。被雪履蓋過的泥土生長出來的草和莊稼，我從那發亮的葉子上曾看到雪魂。我想那一片片雪花在一片片土地上睡著，又在每一片葉子和每一束花上睜開眼睛。

村人在冬天的沉睡里眼晴變得很亮，面色紅潤。他們經過這一個冬天的靜養，能看到更深更遠的風景。他們能算出每一季節種什么豐收，哪一個季節多雨，什么時間落雪。我有時和村子老人交談，他們的學問很大，有時連我的心中的秘密也被他們看穿了。他們說，你不是村子的人，你生來就不是。我嚇得毛骨悚然。我說我每一天做夢都跑出了村子，原來，他們早知道了這些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