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遠去
黃牛慢慢遠去,蝶也遠去。無法遠去的,便是花瓣一樣的蹄印。或者,蹄印一樣的傷痕。田埂上,搖曳的狗尾草,正接住風中一點一點飄零的香。回眸,屋檐下那只空空如也的燕窩,還坐在家園的高度。
墻縫裂開,擠出纖弱的荒草,藏住曾經的鳥羽和糖紙。鳥群卻早已散盡,我只有借助一尾羽毛來懷念飛翔。而褪色的糖紙,也淡忘了日子深處曾經僅有的一丁點香甜。
斜陽之外,我在衰草叢中久坐。面黃肌瘦,我們的表情開始趨向相似。周圍,堆滿廢棄的石頭和草垛,猶如詩歌廢棄的意象或詞語。
此刻,鐮刀已將收獲高高掛起,掛成屋檐間最皎潔也最鋒利的月光。石磨依然沉重。祖母的衣衫在漸緊的西風中慢慢單薄。而苦難,猶如一塊巨大的補丁,縫在了母親拭淚的袖口。犬吠和炊煙已將童謠送遠。潮濕的腳步,再也無法由遠到近地響起。那雨中的草帽,一如漸漸枯萎而腐爛的花朵。
今夜,我只能讓一枝斷臂的花,在水分里擁有最初的溫度和持久的記憶。誤了花期的石榴,懸在枝頭,如一盞倒置的燈,沒有光芒,只有芬芳。
八月的果園
滿面紅光的果子站在八月的沉重的肩頭。光芒四射,肌香芬芳。
她為那么多的事物而深懷感動:纖細的蟲吟、清脆的鳥鳴、樹影里蟬歌,還有躲在草叢深處的蟋蟀……一只饑餓的松鼠捧著果核的樣子,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乞丐。躺在地埂上呻吟的那把鋤頭,已繡跡斑斑,遠遠地能聞到腐敗果子的氣味。
這時,你能看見一位中年婦女,正黯然神傷。坐在凸起的樹樁上,坐在一抹霞光一聲嘆息深處。像半截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她衣服上的補丁花紋般可愛,她就那樣寂然地坐著。她沒有發現,在不遠處,秋風正在浩蕩;在不遠處,一個樹坑正目光冷冷地瞅著八月來臨的荒涼。她注意到的時候,她才感覺樹坑離她那般地近,近得猶如一種觸手可及的慌亂或者牽掛。
于是,她感到黃土像水一樣,在她的腳下漫了上來,又漫了上來。這時,她緩緩地抬起頭,就看見又一枚發黃的葉子。從枝頭飄落飄落,飄進她蓮蓬松松的心事。搖搖晃晃卻不偏不倚。于是。她又淚眼婆娑地想起,1958年秋天那張發黃的黑白照片,和1985年秋天一個男人高大而昏黃的背影……
月光照醒我
不能用銀絲比喻月光。不能,只能用水,潔凈的水。或者,讓大唐那古典的月亮,落成我內心悠悠千年的一地清霜。
還應該,有一曲清笛,在月華如水萬籟俱寂的時刻飄起,飄成桂花的那縷縷幽香。
我能記起,在你的雙眸和我的愛憐之間,隔著的那層薄薄的月光;我能記起,在隱隱約約的鳥鳴和母親的期盼之間,隔著的那層淡淡的月光。
揣著深深的眷戀,此刻我已返回白楊槐樹抱緊的故鄉,我已返回雞鳴犬吠飄蕩的故鄉。今夜,在這無比靜謐的鄉間,月光再次把我照醒。
然后我能聽見,蛐蛐的清唱潔凈得猶如一滴一滴盈盈的露水。
石頭碰疼了流水
靜靜地,還是靜靜地,你紋絲不動,爬在越流越小的小河旁。你說,你要等一尾瘦瘦的魚,然后要問問它,石頭會不會碰疼流水?
整整一個夜晚,你用潮濕的井繩,將搖搖晃晃的木桶攥緊。你說,你一定要把掉在深井里的那顆月亮撈上來。你說,你害怕那么深的水會把那么好的月亮泡脹了。
可如今,你用過的轆轤已在多年的風中散成了骨架,并落滿了厚厚的灰塵,腐朽的井繩飄動一股嗆人的霉味。你哪里知道,在你打撈月光之前,比你還要小的小妹,一不小心,像一塊石子一樣,滑進了那口深井,再也沒能浮上來。
幾年后,只是為追逐那道飛翔的風,懸崖邊,你也將稚嫩的生命一腳踩空。在脆嫩的生命消逝前,人們竟沒有聽到一絲微弱的回聲。
村口,你的母親已經很老了,只得扶住一聲很無奈的嘆息,慢慢站穩。此刻,她正朝我喊道“娃娃,走路可一定要把腳步踏實了……”她的后半截話,只能藏在劇烈的咳嗽中。
無論是回避,還是回答,我都深深地知道,往事一定會再次碰疼她傷心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