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手

我正開始寫一個小說。是短篇。短篇字數少人物少容易駕馭。我喜歡這種形式。現在我這個小說只有了一個題目，叫《殘手》。至于情節嘛我還沒有完全想好，咱們寫著瞧吧，邊寫邊想，虛構嘛就是瞎編，這是一件比較容易的事。鍵盤敲到這里，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只老鷹。為什么出現了一只老鷹呢?咱別管它，就順著老鷹往下寫。老鷹飛上天空，我聽見了一陣陣沉重的撲翅聲。天大亮了。然后太陽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灑在空曠無人的白茫茫的黃河故道的沙灘上。沙粒噼啪作響。我看見一只野兔在沙灘上奔跑。跳過一個沙梁又一個沙梁，然后一頭鉆進灌林叢里。我騎在一匹黃驃馬上，沿著漫漫的黃河故道朝著海慧寺奔馳而去。

像是跑題了。其實沒有。咱把它拉回來還是說殘手。我騎在馬上一邊策馬飛奔一邊想我老爺爺的事。我老爺爺有一只殘手。在右邊。我老爺爺的這只殘手很神秘，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手弄殘的。在我們家不說我老爺爺殘手的事，從來不說，我爹不說我娘不說我奶奶也不說，仿佛這事兒犯忌似的，總是諱莫如深。

我是一個很執拗的孩子，大約也有點兒反叛心理，平時大人越不讓說我越說，越不讓做我越做，越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我就越想探尋個究竟。比如我老爺爺殘手這件事，我問過村莊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百十號人，問誰誰都說不知道，有的嚇得臉煞白，有的一聽我問這事兒，三把兩把就把我推出門外，然后“哐啷”一聲就插上門，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16歲那一年，村莊里的一個老頭說我：這事兒你弄一輩子也弄不清，你不怕麻煩你弄去吧……我不服氣，心里暗暗發了誓，一定要把我老爺爺殘手的事兒搞清楚，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算完，更不能讓他老人家把這件事兒帶進墳墓里去。

馬在飛奔，風從我耳邊擦過，我想起了第一次見我老爺爺的事。那是10年以前。那年我8歲，還是個孩子。有一天我爹對我說：你也長大了，我帶去你去見你老爺爺吧。我說好，我爹就把我抱到馬背上，然后我們就騎著一匹大白馬直奔海慧寺。曉行夜宿，走了整整三天，大白馬累得頻頻出汗，“撲嚕嚕”地打響鼻，我們這才到了海慧寺。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老爺爺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出家人，他不住在寺內，而是住在寺院東邊的一片竹林里。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竹林，綠茫茫的，像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綠海。我跟我爹下了馬，牽著馬在竹海里穿行，找了半天才找到我老爺爺那一間又矮又小的青磚屋。我爹喊一聲“爺爺!”半天屋里才應了一聲，我爹拉著我的手，一貓腰進到了屋里。屋里黑得像是夜晚。我愣了半天，才看清炕上坐著一個又瘦又小的白胡子的干巴老頭。干巴老頭正在打坐，左邊單手舉起，像是小學生打報告有問題要請教老師。干巴老頭看我一眼。我爹馬上湊上前去，小小心心地說：爺爺，這是你的重孫子，豹兒。我老爺爺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說了一聲：好——!那個“好”是拉著腔說的，像是漫長的一條瓜秧。我喊了一聲；老爺爺!干巴老頭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然后就繼續打坐。我和我爹干站著，他也不說讓我倆坐，其實就是讓我們坐也白搭，因為屋子里連一只小板凳也沒有。別看我爹在家里稱王稱霸，喝五吆六的，氣急了眼連我奶奶也奈何不了他，可他在我老爺爺面前老實得像一只貓兒，那會兒我想起了我老家的一句俗話：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我們站了半天，我爹也不說走，就這樣干站著。我早急了，又熱又渴，嗓子眼里快要冒煙了。后來。實在撐不住了，我仰起臉來望著我爹說：我渴了!我爹堆下笑來，陪著小心跟干巴老頭說：爺爺，豹兒渴了。干巴老頭說：缸里有瓢。我爹說：孩子這兩天肚子里不好。我老爺爺“哼”了一聲，用左手撐著，“哧溜”一聲就下了炕，那動作猿猴一般敏捷，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我老爺爺下炕之后，我看清了他那只殘手。他那只殘手形如雞爪，彎彎曲曲，又黑又瘦，好像就連著幾根筋，在袖筒子里來來回回地晃悠著。我很納悶：我老爺爺的手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呢?我小聲說：爹，你瞧!我指了指我老爺爺的殘手，望了望我爹。我爹的臉一下子耷拉下來，變得十分嚴肅，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我千萬不要再問了。

這時，我老爺爺蹲在灶坑里，從火鏈包里把火鏈和火石掏了出來。我爹一見，急忙湊了過去：爺爺，我來吧!我老爺爺說：不——用!我老爺爺用腳指頭夾住一塊火石和一根剝了篾子的秫稽穰，左手一敲火石，“叮”一聲，那秫稭穰上就濺上了火星，我老爺爺翹起腳指頭湊近吹了吹，那秫稽穰就紅了，開始慢慢地燃燒起來。當時我直納悶，灶坑里連一撮柴草毛也沒有，他拿什么給我燒水呢?正思忖著，就見我老爺爺從門外邊扯過來一根竹竿。竹竿光溜溜的，大拇指一般粗細，已經由綠變黃了。我老爺爺捏住一頭，大拇指和食指一用勁，接著一捋，就聽得一陣“噼噼啪啪”的響，那竹竿兒就都裂開了。然后我老爺爺把食指插進裂縫里，像篦刀一樣一揮，三下五除二，一根竹竿兒就被破開了。竹條兒當柴，塞進灶膛里，灶膛里的火焰很快就熊熊地燃燒起來了。那會兒我驚得傻了眼，不住地吸溜嘴，直覺得頭皮上像有千萬只螞蟻在爬，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我們喝完水之后就回了。路上，我問我爹：我老爺爺為什么住在這里?我爹說：你老爺爺自從殘了手之后就跑到這海慧寺來要出家。老住持智真大和尚說他印堂里有一股殺氣，硬是拗著不給他剃度。你老爺爺百般哀求百般不準，你老爺爺也犟，就在這竹林里壘了一座小屋住了下來，一住幾十年心思不改……說到這兒我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又問：我老爺爺怎么把個右手弄殘廢了呢?我爹一聽我問這個大驚失色，吸了一口涼氣。連連搖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爹說完這個，揚鞭往前一指，說：你看——!我看見從天空俯沖下來一只老鷹，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太陽，轟然落地，把一只野兔按在爪下。兔子吱吱叫喚，悲涼的叫聲讓我不寒而粟。這時候我爹說：其實殘手有各種各樣的情況……有的是老年時傷了手，把手弄殘了。有的是中年時傷了手，把手弄殘了，還有的是小時候不懂事，把手弄殘了……我問：我老爺爺的手是什么時候弄殘的呢?我爹說：不讓你問這你還問這……我爹一說這個我就不高興了，在我爹懷里扭骨碌糖，嘴噘得老高。我爹說：你這孩子……我爹又說：你老爺爺弄殘手的時候起碼沒有我!我又問：那有我爺爺不?我爹說：你爺爺死了……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那我奶奶呢?我又問。我爹說：我小時候問過她一回，讓她打了屁股……你奶奶有一回說起你老爺爺出家的事，一說淚就落下來了，說那時候過的是啥日子呀，她說她剛過門……

一路黃塵滾滾，揚得我和我爹滿頭滿臉都是土。路邊一棵大楊樹，我爹“吁”一聲，大白馬就站停了。我爹跳下下馬來，也把我抱下了馬，然后一屁股坐在樹蔭里，搖著八角竹笠扇風。過了一會兒，我爹臉上的汗下去了。我爹說：給你說個殘手的故事吧……我說好啊，我爹就講了起來——

很多年以前，咱們黃河故道邊上出了一個賭徒，很年輕，也就是二十五六歲。他剛下賭場的時候，賭一場贏一場，后來就開始輸了，而且越輸越多。先是輸錢，后是輸糧食，再后來是輸地，再再后來就是把房子也輸掉了。他和他媳婦在一座小趴趴屋里住。有一天他又進了賭場，又要睹，莊家搖著寶盒里的骰子，問他：你押什么呢?輸得掉蛋凈光……是啊!是啊!一伙賭徒都哈哈地大笑起來了。這一笑，把那個年輕人笑得臉紅脖子粗，那個年輕人就說：我押我家那座房子!那伙賭徒笑得更加厲害了，都說：唉，誰要你家那房子呀，搖搖晃晃的，說不定那天下場雨就倒了……當時那年輕人感覺很難湛，一急，就說出了一句少天無日頭的話一一我押俺媳婦!他媳婦唇紅齒白如花似玉，一雙眼睛像水中的一對魚，光棍漢子一個個都做她的夢!他敢押他媳婦?!一伙賭徒都驚得瞪大了眼睛。這時一個光棍漢子從人叢中走出來，一屁股坐他對面，說：咱倆來!我押俺家小洼里的那10畝蓮花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莊家說聲好，接著就搖寶盒。搖三搖晃三晃，“嘩啦”一聲倒進一只大海碗里，那年輕人連聲喊：4——! 4——! 4——!骰子在大海碗里飛快地轉圈蹦跳，未了停下來，4沒有出現，那個年輕人又輸了!光棍跟著那個年輕人去他家領媳婦，一路上高興得屁顛屁顛的，恣得腚眼里打花鼓!到了他家，說明了來意，那媳婦沖著那光棍笑了笑，很痛快地就應下了。不過，她說，得讓我梳梳頭洗洗臉打扮打扮，換一身新衣服再跟你走。光棍說沒問題，媳婦就把他倆從屋里轟出來，“咣啷”一聲就插上了門。

他們兩個在外邊等。然而一等不開門二等不開門，喊了幾聲也不言語，末了只聽得從里面傳出來“咚”地一聲響。這時，那年輕人一拍腦袋，一頭撲過去，斜著膀子就撞那門。門終于開了，他看見他媳婦的身子懸吊在屋子的一根梁上，舌頭伸得老長老長的，臉憋得黑紫。他“啊”地大叫一聲，腿一軟，就癱倒在地上……

媳婦死了，屋子倒了，年輕人瘋了……

之后，每當村子里炊煙息了的時候，就會看到一個披頭散發弓腰縮背的人，端一只有豁口的破碗，從村頭上的那個破廟里走出來。他低著頭，瞅著腳尖往前走，遇一戶人家的門口，就停下來，默默地把碗伸出去，一直等到主人給他一碗殘湯剩飯，他才離開。

風雨之夜，當藍色的閃電劈開漆黑的夜幕，雷滾在平原村莊上空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幽靈在風雨里奔跑，會看到一張慘白慘白的臉，會聽到一個痛悔的聲音在喊：啊——我!啊——我!啊——我!

一天傍晚，豆奶奶在碾坊里正搖著風扇車子揚米，他趁她不注意，悄沒聲地就鉆進了碾坊里。這時候，大黑叫驢蒙著眼罩子，正拉著石碾子一圈一圈地繞著碾盤不停地轉。他也跟著轉；轉著轉著，忽然他就把右手伸到了碾子下面。碾子碾在他手上，骨頭碎裂聲一陣“嗑嗑叭叭”，血花進濺，血流如注，黃澄澄的小米一轉眼間就都變成了紅艷艷的血米……

豆奶奶看見了，一是疼他二是疼小米，氣得渾身打顫，一笤帚疙瘩打過去，罵道：該死的賭錢鬼!你把俺家的米都糟蹋了……

說到這里我爹不再往下說了。我爹拾起馬鞭子，一把把我抱到馬上，我們騎上大白馬就又往家趕。

我問我爹：那往后呢?

我爹說往后這年輕人的手就殘了。

那再往后呢?我繼續刨根問底地問。

我爹哈哈一笑，我爹說：再往后沒了……傻孩子!

我覺得挺不滿足，想：他的右手殘了，他怎么使筷子吃飯呢?

從這個年輕人殘手的事，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我老爺爺的手。我老爺爺因為什么殘的手?這個問題像謎一樣困擾著我那個幼小的心。為此，我也不斷地打聽過一一有人說我老爺爺的手是自殘的，也有的人說是被人打殘的，還有的說是為救人被門扇擠軋殘的……總之在我家鄉的柳蔭下水井邊碾坊里磨道旁，流傳著各種各樣的版本。同時，對我老爺爺的評價也是各執一詞，說法不一。有人說他是英雄好漢，也有人說他是烏龜王八蛋，有的人說他是個奸險的小人出賣朋友無惡不作，也有的人說他仗義疏財為朋友兩肋插刀不嫌疼……為此我家鄉的人爭得面紅耳赤甚至罵爹罵娘老拳相向。

小說寫到這里，電影一般淡入淡出，該回到前邊了——10年之后，我騎著一匹黃驃馬繼續沿著黃河故道去找我老爺爺……

我是前一天黃昏得的信。

黃昏時村莊里炊煙裊繞，西天邊布滿血色的紅云。就在這時候，從暮色蒼茫的地平線上，一瘸一拐地走來了一個游方的和尚。和尚蓬頭垢面，背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褡褳。和尚一進村子就打聽我，問小豹家在哪里住誰是小豹?我正在房檐底下堵雞窩，聽見問我的名字，答應一聲就跑了過去。和尚跟我拉拉手。和尚說：你老爺爺叫你去哩!我說明天一早吧，和尚就念一聲佛!

我老爺爺88歲了，風燭殘年，晚上脫了鞋與襪不知早上穿不穿，沒活頭了。一想到這兒，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煙霧一樣在我心頭縈繞。我加了一鞭子，黃驃馬打了個響鼻，咴咴地叫著向前奔馳。

天近正午的時候，我看見大道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小黑點變成了一個大黑點，大黑點變成了一個人。那人頭戴一頂破爛的草帽，腰里掛著一個酒葫蘆，騎著一匹又肥又壯的大黑騾子，東搖西晃地向前趕。我看見他走一段路就把手伸進腰里，解下酒葫蘆仰起脖子抿一口，再走一段路再解下酒葫蘆再抿一口，然后晃一晃酒葫蘆再把它掛向腰間。他一路走一路喝，一路上重復著這個動作。

喂，朋友!我喊道，離海慧寺還有多遠?

他略微地回了回頭，立刻就又目視前方，策馬飛奔。看樣子他對我既不屑一顧，也不想跟我打招呼。

喂，我又喊他，我跟你說話哩，你沒聽見嗎?啞巴了?

他還是不說話。他的身子繼續隨著那匹大黑騾子飛快的步子，在鞍子上左搖右晃。

走出去約摸三里路，遠處一個酒幌子迎風招展，冷不丁地閃出來一家茅屋酒店。店前兩棵大松樹，挺拔傲然，虬盤曲奇，頗有一些古意。兩松之間搭一涼棚，下面放上桌子板凳，供來往的客商歇歇腳吃杯酒潤一潤喉嚨。

那人到了酒店前面翻身下馬，一低頭進到涼棚里，拉一條長凳坐下。我也下馬進了涼棚，與那人坐了個對面。當我定睛看他時，心里不由一樂。我原以為他是個小伙子呢，不料竟是一個胖胖的老者。老者滿臉絡腮胡子，下巴上的那一綹長得很長，竟編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小辮。他望著我，定定地看，目光灼灼。我也看他，當我看到他脖子上那道怨氣沖天的砍頭疤時，我的屁股門子不禁縮了縮，嚇得慌忙要走。這時老者把我喊住了：怎么，不坐了?我說：坐——!坐——!就又坐回到板凳上。老者夾一塊牛肉放進嘴里，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端詳我半天，然后問我：你和武三郎是一家人嗎?我驚得心里“啊”了一聲，一陣疑惑：您老怎么知道我老爺爺的名字?老者哈哈一笑，胡須小辮一撅梗一撅梗的，撂下酒葫蘆說道：70年前交過手……你老爺爺手腳很利索，腿上有功夫，要不是我會“虎跳澗”，差一點兒被你老爺爺掃倒……他年紀也不小了……還在嗎?我說在，我說我這就是去看他。老者問：他還住在那寺里?我說是。老者縱聲大笑，笑得帶褶的大肚皮一哆嗦一哆嗦的。我問他，我說你知道我老爺爺是怎么殘的右手不?老者說：我們交手時他倆手好好的……我不知道后來他是怎么殘的……這情況多種多樣，比如有一個江湖好漢，他的手也殘了，那殘得就與眾不同——

60年前黃河故道邊上出了個美人。那不是一般的俊，那是看頭頭好看看腳腳好看，長得出奇的漂亮。有兩個年輕的綠林老漢都跟她相好。她上半月跟那個大眼睛的約會，下半月跟那個小眼睛的約會，她讓他倆錯開，兩邊都支應著。有一天晚上是個晴好的月亮天，那個大眼睛的綠林好漢給她背來一褡褳的銀元，“嘩啷啷”地撒在床上，銀光閃閃，像是一個個活蹦亂跳的胖娃娃。大眼睛哈哈地笑，大眼睛說：今晚上我不走了!大眼睛話音剛落地，外面就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美人開開門，就見小眼睛也背著一褡褳銀元來了。小眼睛進門之后，就把一褡褳銀元也撒在了床上，也是哈哈一笑，也說今晚上要住在這里。醋壇子打翻了。他們兩個吵了起來，吵得很兇，捋袖子抹胳膊地要打架。那個美人把他們兩個拉開，把他倆分別摁到凳子上，然后從墻上摘下琵琶，一邊撥彈著一邊就唱起了小曲：

欲罷不罷情難罷，心亂如麻，你倆呀，一個是俺的心頭肉，一個是俺前世的冤家。花前月下，葡萄架，一個叫俺嘗蜜棗，一個讓俺吃香瓜，都甜得俺渾身打呵撒。家中沒有小九妹，只俺一個女兒家，呀，撇不下你來也丟不下他，整日價，一條腸子在兩下里掛!罷罷罷，拿一個鋸子把俺鋸開吧，一半兒給你，一半兒跟他，從今往后再沒話!

曲終收撥，那美人一聲長嘆。那美人說：你們拿鋸子去吧。登時，兩個綠林弟兄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那美人又催促他們一遍一一去呀!他們兩個都在那里橫橫地坐著，梗著脖子不說話。那美人望他們半天，末了就掉下淚來，咬咬牙說：兩個只能留一個，你們到外邊商量去吧!大眼睛沒說話，起身走到院子里，抬頭望了望天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抓起一把鐵锨就出門走了。小眼睛一看，也扛起一把鐵锨跟著走了。

夜晚的秋風很涼。莊稼都收了。凄美的月光照在黃河故道上，氤氳著一片蕭殺之氣。大眼睛和小眼睛到了河灘上，就都站下了。大眼睛把鐵锨往地上一戳：就是這兒了。大眼睛剜起一锨土，小眼睛也剜起一锨土，隨后一锨一锨又一锨，不大一會兒，一個長方形的棺材樣的墓穴就挖成了。

大眼睛說：咱們比武吧。

小眼睛說：比武。

大眼睛說：我使鐵彈。

小眼睛說：你善使鐵彈。你使鐵彈吧!

大眼睛說：你呢?

小眼睛說：我使飛鏢。

對，大眼睛說，你使飛鏢吧。你“飛鏢小眼”，有名!

你“鐵彈子大眼”也有名。小眼睛說，你打我3彈我打你3鏢，咋樣?

行。大眼睛說，是你先發還是我先發?

小眼睛說：你吧……

于是，他們兩個就一個跑到墓穴南頭一個跑到墓穴北頭，隔一個墓穴對打。

大眼睛在墓穴南頭站定，從褡褳里掏出鐵彈，晃一晃，喝一聲：照打——!鐵彈子就從大眼睛手里飛了出去，帶著呼呼的風聲，直沖向小眼睛的腦門。說時遲那時快，直聽得“啪”地一聲，小眼睛已把一丸滴溜溜圓的黑彈子接在手里了。 接著，“嗖——”一聲，又一丸鐵彈打了過來，“日日”的帶著哨音，只見小眼睛的大手面上一晃，又把一丸鐵彈接住了。小眼睛接住這丸鐵彈后，嘴角翹了翹，歪著腦瓜瞧了一眼大眼晴，然后就笑了……

一共3彈，已發出去了兩彈，沒中。這大眼睛就有點兒慌。大眼睛稍停了一下，穩了穩神，改變了打法，右手換成了左手。這一彈流星一般又打了出去。小眼睛一看，彈子繞著彎兒，彎彎溜溜地朝著他打過來了。小眼睛的心里就有點兒發毛，這一發毛沒接好，彈子打在他的手腕子上，“嘎嘎叭叭”一陣響，腕關節碎裂，筋也“崩楞”一聲斷了。頓時，一陣陣巨痛洶涌著，排山倒海一般朝他襲來。他疼得幾乎暈倒，差一點兒沒有昏死過去。然而他把牙齒咬得“嘎崩”響，挺挺身子，忍住了。隨后，他左手發鏢，一鏢比一鏢快，最后這一鏢叫“判官勾魂”，一鏢鎖喉，只聽得大眼睛“啊”地叫了一聲，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很快就沒氣了……

小眼睛把大眼睛的尸體拖進墓穴里，然后填土埋好，封了一個饅頭樣的墳，就托著一只殘手找那美人去了……

老者講完，喝光了葫蘆里的最后一口酒，就起了身子，朝我一拱手：后會有期，晚輩!見了你老爺爺，就說有個一臉圈腮胡子的老頭問他好!我說我記下了，您老走好!那老者騎上大黑騾子就沿著黃河故道往南走了。老者騎得飛快，騾蹄子揚起滾滾黃塵，一會兒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寫到這里，這篇與讀者合作的小說到了關鍵時刻。我仿佛聽見讀者咋呼起來，都說我胡亂繞彎子，弄了半天大家也不明白你老爺爺到底是因為什么殘的手，你快寫吧，我們都等著看呢，我們都等不及了。好了，我不繞彎子了，咱們這一下子就到了第三天下午。

太陽壓樹梢的時候，我來到了海慧寺旁邊的那一片竹林里，牽著黃驃馬在竹海里穿行，尋找我老爺爺的那座青磚小屋。我按著我的記憶尋找，可是來來回回找了三遍，仍然沒有尋到那座青磚小屋的影子。從竹林里出來之后，我就去了海慧寺，一進山門，就有一個年輕的沙彌接過了我的馬匹。他說：你老爺爺正等著你呢，快去吧，要不就來不及了。過了大雄寶殿，又穿過三個月亮門，這才到了我老爺爺住的那個廂房里。我老爺爺靠在床上，頭朝西，身子后邊墊了一床破被子。那個年輕的沙彌說得那么緊急，我還以為我老爺爺不行了呢，其實我老爺爺挺有精神，眼睛里閃耀著兩個亮點，估計一時半會的不要緊。不過他依然很瘦，那五個黑黑的手指就像軟面條子一樣，停放在床沿邊上垂直地耷拉著。他見了我很親，喊我一聲“小”，拍拍床沿讓我坐下，還拉住我的手，問家里的人都好不?平安不?等等。這時候我看到了我老爺爺頭頂上的那兩行新燒的戒疤，我為我老爺爺的執著而感動：老人家終于如愿以償了。我們越說話越多，我跟我老爺爺的距離就拉近了，也覺著融洽了。于是我就壯了壯膽，問我老爺爺說：老爺爺，你這只手是怎么傷的呢?我一問這，我老爺爺眼中的光彩瞬間黯然，臉色也變了。我老爺爺臉朝里望了一會兒墻，回過頭來對我說：小，你老爺爺我心里這會兒挺亂，你等等……你等會兒老爺爺給你說……

我說你歇一會吧老爺爺，說著就出去到院子里轉去了。

院子里有好多老柏樹。有的枝干已枯，彎彎曲曲的枯枝像一個瘋子似地舉手仰問蒼天。暮鴉正在歸巢，“啊啊”的叫聲直入人心，讓我頭皮一陣陣發麻，很覺得瘳得慌。

我又回到了屋里。我一回來，我老爺爺就迫不及待地給我說起來——

有個紅豆山莊你聽說過么?小。

沒聽說過，我說。

我老爺爺說：你生得晚……

我說：那是那是……

我老爺爺說早先圍繞著紅豆山莊的是一圈壕溝，溝里有很深的水，再往里是圍子墻，就跟城墻差不多，只是沒有人家官府的那城墻高大。也有吊橋，里邊的人出莊子都要從吊橋上經過。紅豆山莊是個大莊子，磨盤街，幾乎家家戶戶都愛習武。有一戶人家弟兄仨，老大20，老二19，老三18，他們從小得家傳，使銀槍騎白馬，人稱“白馬銀槍三兄弟”。

有一年收秋罷了，天傍晚的時候，他弟兄三個在家里喝酒。正喝在興頭上，一個莊里人來報告，說是外面來了一個黑鐵塔大漢，口口聲聲地說要見你家老太太。老大一揮手：你問他姓甚名誰家住哪里，見老太太有什么事?那個莊里人出去了，不大一會兒就回來了。老大問他問了么?他說問了，黑鐵塔不肯說，還帶鎵伙來了呢……弟兄仨齊聲問他是啥傢伙?他說是一把單刀。一說他是帶著一把單刀找上門來，哥兒仨就來了精神，提槍上馬，嗷嗷地叫著就出去了。出了莊子門，到了吊橋邊上，就看見那個黑鐵塔手里拿著一把單刀，站一個丁字步，正在那里等著呢。老大說我先去會會他。說著一拍馬過了吊橋，也不答話，挺槍沖著那黑鐵塔就刺了過去。那黑鐵塔一閃，躲過去了，回頭照著老大就是一刀。這一刀分量不輕，但還是被老大用槍撥開了。一個用單刀一個用銀槍一個馬上一個馬下。他倆來來回回就大戰起來。老大騎著馬，槍又長，畢竟占著優勢，漸漸地那黑鐵塔有點兒瓤了。老大不依不饒，一槍接一槍槍槍緊逼。那黑鐵塔步步后退，一步一步，腳底下就有些不穩。可也巧，黑鐵塔后退時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呼騰”一聲就蹲倒了。這時老大一看機會來了，一槍就沖他的心口窩扎了過去，眼看這一槍就結果了黑鐵塔的性命，誰也沒料到那黑鐵塔竟然左手一下子抓住了槍桿，隨后趁機一躍而起，一刀就把老大攔腰斬斷了……

我聽到這里“啊”了一聲，我說：這黑大漢真惡呀!

我老爺爺說：關鍵是老大太心急了，他這一槍扎老了……

什么叫老呢?老爺爺。

我老爺爺說：使長槍有個規矩——長扎一尺，短扎八寸。使長槍都是一戳一戳的，不能全扎過去，那會給對方留下空子……

哎呀，我說，還這么多講究呀，老爺爺?

可不。我老爺爺說，你不練武你不懂這個……

老二老三一看他哥哥被斬于馬下，日娘搗屄地破口大罵，躍馬挺槍一齊來戰那黑鐵塔。那黑鐵塔剛把老大斬了，膽壯腰粗，壓根兒就沒把他弟兄兩個放在眼里。兩匹白馬呼嘯而來，到了跟前，齊刷刷兩桿銀槍就往黑鐵塔身上刺。那黑鐵塔使一個“烏龍出水”，兩面開弓，就把他倆的刀給磕開了。接著。他飛身一躍，跳起一丈多高，那一把單刀就像泰山壓頂一般朝著老三劈下來。老三舉槍一架，只聽得“咔嚓”一聲，那槍就斷了，老三隨著也滾下馬來。論說那黑鐵塔應該手起刀落，一刀把老三給劈了，可那黑鐵塔沒有，而是伸出一只手去提溜老三。老三一掙扎，黑鐵塔就抓住了他的手，隨后用勁一搦，“嗑嗑叭叭”一陣骨頭響。老三的右手就被搦碎了。

老三痛得昏死了過去。

老二挺槍來救老三，那黑鐵塔就丟下老三轉身迎戰老二，于是兩個人就一槍一刀廝殺了起來。倆打一個，黑鐵塔尚且不懼，現在一個對一個黑鐵塔更有信心了。他一刀一刀步步緊逼，直殺得老二連連招架步步后退。殺到后來，老二的槍法就有點兒亂了，黑鐵塔瞅一個空子，一刀從馬腚上削下一塊肉來，大白馬疼得“咴咴”大叫，負痛狂奔，一溜煙地跑了個無影無蹤。

就在這時候，圍觀的鄉親喊一聲：老太太來了!就見從吊橋那頭過來了一位中年婦女。其實，說是老太太，老太太那年還沒過40呢!這一聲喊不要緊，昏死的老三醒了，那黑鐵塔愣了。那黑鐵塔愣在那里，就跟被點了穴一樣。然而不一會兒，那黑鐵塔就迎著老太太跑了過去，慌得連手中的那把單刀也丟了。黑鐵塔跑到老太太面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太太也一句話說不出來。就在他倆干站著的時候，老三拾起了那口刀。悄悄地從背后一刀捅過去，“撲突”一聲，血花迸濺，那黑鐵塔捂住肚子，隨后就軟綿綿地倒了……

黑鐵塔死了。從此老三落了個殘手……，

我老爺爺講到這里，停下不講了，我問他：老爺爺，你說的那個老三是你嗎?

我老爺爺說：小，我累了，咱等一會兒再講……

我老爺爺把頭靠在后面的枕頭上，臉色變得越來越白，還張開大嘴不停地喘氣。我嚇壞了，淚也流下來了，連聲喊他：老爺爺!老爺爺!老爺爺l

我老爺爺睜開眼，斷斷續續地說：小……我……不，不……行……了!

我老爺爺一說這，我的淚“嘩”一下子就流下來了。我握住了我老爺爺的手，我老爺爺也攥住了我的手。

我老爺爺又斷斷續續地說：咱家……從……我這兒……算起……四代……單傳……了……

我說是。

我的淚又一次涌了上來。

我說：老爺爺你有什么話快說吧，我聽著呢。殘手?老爺爺，殘手是怎么回事……

我老爺爺掙扎著，嘴里嗚嗚嚕嚕的，可是說的話我一點兒也聽不清楚。后來，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末了，臉上突然綻出一個笑，搖了搖頭，接著頭一歪，握我的手就軟軟地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