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天就下雨了,雨不大,雨線卻很密。目光穿過雨幕,遠處一片迷蒙,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雨中憂傷。
獨坐室內的我,忽然就想起剛看過不久的《在自己的房間里旅行》這本書。書的作者因犯錯誤而被關禁閉五十三天,他竟突發異想,寫出了自己每天在房屋里不同位置的不同心情及不同感受,這樣,原本單調乏味,枯燥重復的日子卻具有了新的誘人的內容,被禁閉且難熬的這段時間反倒成全了他,成全了這本書。我當時一邊看書一邊不住地贊嘆,深為作者這種奇思妙想所折服,若非有如此的自救意識,說不定他真會因之發瘋或傻掉。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將目光投向室內,不大的室內到處都彌散著我的氣息。很久了,我一直喜歡在這里創作、讀書和枯坐,卻從未為這個房間寫過什么文字,甚至連一點想法也不曾有。我感到很對不起這間房屋,這間無論春夏秋冬一直陪伴著我的房間啊。
像許多時侯一樣,雨天,我無處可去,也就只能呆在這個房間,我不知道在厚厚的日子里,我是否一直都在辜負著它?
二
從家走向這間房屋,要經過兩條大街。
剛剛,我往這里來,在經過第二條向西的大街時,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更多的行人還在繼續向一起圍攏,他們相互說著什么。肯定是出車禍了。我想。果然。水淋淋的路面上汪著一大攤血,那血不斷地被雨水沖淡著,流向更多的路面。一輛自行車已被輾軋得像一條形狀丑陋的死蛇,一旁的那輛“桑塔納”的右前輪上沾著泥巴和血。警車在不遠處停著,垂頭喪氣的司機,正在被警察訊問。傷者已被送到醫院搶救,據說是個正在上高中的男孩子。人肯定是不行了,救不活了。圍觀的人都嘆息著。他們還很氣憤地說,這輛車沒掛牌就行駛,司機又是新手,天又下著雨,能不出事嗎?現在的人呀,都燒得很,人人都想當司機,走后門托關系掏錢弄一個駕照就開車上路了,真讓人后怕啊。怎么就沒人管管呢?不錯,。眼前這司機自是難逃責任,可這又怎樣?能夠換回那男孩子的生命嗎?聽說,男孩子的父母已經哭得死去活來,也已被送到了醫院。養一個孩子容易嗎?
后來,人們都不再說話了,只默默地站著,任雨打濕了衣服也不肯離開,是在為一顆年輕的靈魂祭奠嗎?
若非是雨天,車禍會發生嗎?沒有人回答我。
三
倒一杯水,坐下來,我剛將手機打開,女友的電話跟著就打進來了。女友說,她新近接下了個大“活兒”,正在為一家文化傳播公司改編一個三十集的電視劇,這幾天都是夜以繼日地改,基本上是一天一集。
我很吃驚,從來只寫一點小詩小散文的女友,怎么突然做起大事來了?她能拿得下來嗎?要知道,“觸電”可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很多大作家都望而生畏,難以最終如愿呢。
女友說,怕什么,無知者無畏,她覺得自己的感覺還是不錯的,比如,她對自己寫下的“大雪純潔了整個世界”這句話就覺得很美很陶醉。我就打擊她,僅僅一句話能說明什么呢?就埋怨她不該接手這個活兒,這可是個大工程啊,弄不好就是白費力氣。
女友仍不以為然。她說,人總得做點事吧?我不能老這樣閑著,放任著自己。沒聽說嗎?駿馬聽不得戰鼓響!我必須要有壓力,要今天比昨天努力一點,明天比今天努力一點,人生是一個不斷努力,不斷超越的過程,我要重視這個過程才行。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說:天下雨了。
是。雨還在下。她也說。
我分明感到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女友和我之間瘋狂地生長著。
四
翻開《紐約三部曲》,看了好幾頁竟不明白說了些什么,正心神不寧著,朋友打電話來了。這個電話是我一直很盼望的,而且昨天就應該給我的卻直到現在才來。原本,準備好的一大堆埋怨的話,此時一句也說不出來,這就是朋友所具有的獨特魅力。面對他,我常常不是我自己。
朋友說,他在另一個城市的事情已經辦完了,現在是在普陀山,他一直想到普陀山看看,就去了。
我就說,他很應該到普陀山去的,那兒我幾年前已去過了。那座小島,那南海觀音,那寺院,那寺院門前的樹,那片紫竹林,那旺盛的香火都令我記憶猶新啊。可我說出口的卻是:天氣預報那兒有風啊,你冷嗎?累嗎?那兒好看嗎?什么時候返程?
在我一連串的問號面前,朋友就笑,就一一不厭其煩地回答:風是有,但不要緊;天氣還不錯,不覺得冷……
旅途中的電話自然不能長說,我看著表,不到兩分鐘朋友就掛斷了。這個電話使我再也無法平靜下來,就意猶未盡地給朋友發短信:天冷,加衣。又發:在心里默默地許個愿吧,普陀山的佛還是很靈驗的。再發:不要趕得太緊,太疲憊了不好。
朋友沒有回短信。也沒有再打電話給我,他就這樣一個人,總能進入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大美無言的虛靜狀態,看世事無涯,聽萬籟有聲,寵辱不驚,物我兩忘……只是這種靜海流深的風格雖然好,可我卻因之在這個上午悵惘之極。
望著窗外的雨,我還在想,此刻普陀山那兒下雨了嗎?朋友不知帶傘了沒有?最好別被雨淋著啊。
五
有人敲門。是那種很有修養很節制的敲。
這讓我訝異。禮拜天,幾乎沒有誰來這間房屋里打擾過我,而況又是在這樣的雨天?
開門后,面對同事一臉的燦笑,我一時愣住了。
同事說,是給你送一個下午的會議通知。你的手機開始一直忙,打不進來,后來再打,就關機了,我只好給你送來。
我一看,真的是關機了,這完全是無意識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卻害得同事在雨中又走一趟,她的發際間落滿了雨珠,身上也顯出一處處的濕。
真對不起。我說。
這算啥,我活動活動還減肥呢。同事說過之后,笑著告訴我一件事情:昨天下午,她到車站旁邊的一家書店去買書,為了安全。她有意將隨身背的小包放在家里,只將錢和手機分裝在衣服內的兩個口袋。當她挑好書準備付款時,才發現手機不見了,是什么時候被人偷走的?她竟一點感覺都沒有。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她給一位熟人打電話,這位熟人認識車站那一片兒做生意的一個人,想讓那人幫忙把手機要回來。那人是個人物,小偷,流氓、惡人、無賴的都很害怕他。那人聽她詳細地說了手機的顏色,牌子和模樣后,很干脆地說;這事好辦。并讓她在一家旅社門口等著。約有一個小時左右吧,那人親自開著車來了,把手機遞給同事讓她看是不是自己的那個。同事一看,欣喜不已,這正是自己的手機。這種失而復得,真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那人要同事留下一百元錢,說是不能壞了人家賊道上的規矩。同事很高興地留了錢,拿上手機走了。
那人什么樣子?我問。
很白凈,很文氣,也就三四十歲的樣子,長得挺英俊,一點也不像生意人。聽說他娶了好幾個老婆,那些女人們因為都愛他,相互之間相處得很好。同事說。
能帶我去見見他嗎?我有些好奇,心想見那人一下也沒有什么不好。
不行。他輕易不肯露面的。同事搖頭。
那,那很遺憾啊!我說。在這個有雨的上午,我突然覺得有一種什么在我的內心里彌漫和盤繞,想實現相互和解與理解的渴望是那樣強烈。
六
書是看不下去了,稿子更是無法寫,我只好在心煩意亂中打開電腦。
電腦里有一封剛發來的郵件,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文友寫給我的信。在這封信里,文友著重向我推薦了一篇散文《馬湘蘭:我愛你,但與你無關》。文友感慨:很久沒有讀到這么令人驚心動魄的好散文了,作者閆紅是在用心去寫,用她自己的心去讀馬湘蘭的心啊。在她筆下,那個被稱為秦淮八艷最早一位,生于萬歷年間,做到金字塔尖位置的名妓馬湘蘭,寫成了一朵向世人開出的孤絕的花。
我趕緊閱讀全文,果然被一種寧靜的美和寂寞的力量以及馬湘蘭對王稚登的一腔至情深愛所感動。
在馬湘蘭遭到壞人敲詐時,是她的老朋友、關中最負盛名的書法家王稚登找人將此事搞掂。馬湘蘭越過感恩,抵達愛情,她提出要嫁給他。被王先生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后,婚姻不成友誼在,她從此認他是自己惟一的知己,與他傾倒心事,細說情懷,把對他的那份至真至深的愛埋在心里,一個人扛著,扛得再苦,也不叫一聲痛。她那已經過濾了的愛,如月光透過花葉,篩下安靜的疏影。在王稚登七十大壽時,馬湘蘭乘船到他所在的城市特為他祝壽,因他的一句過頭的玩笑話,使一直用心愛著他那么多年的馬湘蘭的一顆心徹底破碎了。她回去后大病一場,一日,她平靜地燃燈禮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
原來,這個王稚登除了書法家這一身份,又是制做假古董的高手,還曾暗藏妓女于內室,故意陷害清官,以使這位清官不得不被他所控制。這等猥瑣下作的小人,壓根就不值得馬湘蘭愛,馬湘蘭辭世時是那樣平靜,想來,她應該已經擁有了化解一切的智慧,完全大徹大悟了吧?
我愛你,但與你無關。我想起某個廣告里這樣說。
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真正做到“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呢?
愛是一把雙刃劍。其實,我們許多時候只是愛上愛情。
七
雨還在下著。不大,卻一點兒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一想到這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我很悵然,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和落寞。
是因了這滿天的雨嗎?我說不清,只感到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讓我難以抗拒,難以承載,成為雨中堅硬的憂傷……
也許下午,也許明天,雨就會停的吧?
最美的轉身
一
秋日的上午,我辦公室的門開著。
我正在接聽一位文友的長途電話,這位文友每次的電話總是那么長,那么急切地傾訴,讓人想插話都不可能。他永遠都不管不顧地在電話里盡情地給我念詩呀,散文呀,還有一些哲學隨想呀,那聲音無疑是很激動和自得的。我呢,這種時候也只有靜聽,做他忠實的聽眾。當然,有時也邊聽邊翻看當天的報紙,或者校對手頭幾篇剛打印出來的稿子。不過,我得承認,他的一些感受和見地還是很不錯的,這對于向來不喜歡讀理論書籍的我來說,也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她是在我正接電話的時候來的,如影子一般,來得那樣悄無聲息。我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她無聲地笑了一下,然后就悄然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儼然如屋子里的一件什么物什一動不動。我順手將桌邊一本剛來的《外國文學》給她,她接過去,似乎沒看幾眼,就掏出一個小本子抄了起來。
我這邊有事兒,我們改天再聊吧。為不使她等得太久,我中斷了文友那意猶未盡的電話。
二
盡管有一大堆的雜事要辦,盡管她在不停地發手機短信,可我還是很耐心地坐下來,我不知道這個我剛認識不久的女作者只身來找我會有什么事情。
說吧,有什么話盡管說,這兒又沒有別的人。我將門關上,給她倒杯茶,也給我自己倒杯茶,決意拿出時間來陪她。
她笑了,是那種羞澀而節制的笑,手撫了一下長長的披肩發,低聲道:面對你,我說不成話,還是回去把想要說的寫下來給你看,行嗎?
干嘛要弄得那樣復雜呢?直說給我不是更好嗎?我的目光滿含著鼓勵。可她仍舊無聲地笑著,始終不肯開口。
經我詢問才得知,她早先是在企業和雜志社等好幾個地方做過事情的,后來,也就這三年多吧,為了文學,就干脆什么工作全都辭掉了,一直過著很拮據很清苦的生活,有時苦到十元錢過兩星期的日子。可是,她仍在不停地寫,一天寫幾千字,長期敲電腦,手指都有些彎曲變形了,臉也異常蒼白,甚至連眼睛都顯得那樣呆滯無光。
更重要的是,這些文字除了她自我欣賞外,根本無報刊肯給以發表。
三
我問她,在創作上你是如何給自己的未來定位的?
她說,她從來沒有多想過,只知道自己要不停地寫下去。至于這些文字能否發表,一點兒也不重要。
我,我是說,你覺得自己能成為未來的杜甫和曹雪芹那樣的大家嗎?抑或當代的莫言、余華、賈平凹?你一定要對自己的才情及其它各方面有一個基本的估價,當然,這個估價并非絕對,也有大器晚成的,可那畢竟不多。倘若你覺得自己將來的作品能和以上這些作家們的作品相匹比,那就完全可以困苦著自己,不管如何窮困潦倒,只一門心思拼了命地去寫就是。但如若自己終其一生,也不能成為像他們那樣的大家,那就要首先考慮生存,然后再去寫作啊。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茫然地望著我。
四
這之間,不斷地有電話打進來,我沒有接,繼續著和她的交談。
我向她講一首差不多人人都會背的孟浩然的《春曉》。我說。春天了,太陽出來了,照在掛著晶瑩露珠的樹葉上,可是我們的詩人還在高枕無憂地睡眠著,這說明詩人是沒有什么煩心惱人的事兒需要結記的。但詩人總是要醒來的,他不能老這樣睡著呀。于是在一片動聽的鳥鳴聲中,他醒過來了。這個醒,不是人的強行喊叫,而是自然的鳥鳴。醒來后的詩人所關心的不是尋常的功名利祿,也不是復雜得令人頭疼的人際關系,而是恍然記起昨夜是有風雨聲入懷的,那么,不知道枝頭上的花被吹落下了多少呢?對于他那樣一個大男人來說。關心的卻是用不著他去關心的東西,那花兒飄落下的多和少,對人類沒有什么直接影響,也不會從根本上影響到人的生活質量。這使我們從中不難看出,如果孟浩然的個人境遇非常糟糕,生活困頓得一踏糊涂的話,他的詩能夠寫得如此沖和、恬淡、安適、閑逸、自在嗎?
這一次,她點了點頭,有些若有所思的樣子。
五
她說她下次要將自己寫的稿子帶來讓我“指導”,我說好。我們共同學習吧。
我將剛收到的兩本雜志給她,讓她帶回去好好看看,我特別指出一篇《潛入秋天的慧悟》,讓她最少要細讀三遍,以便從中也能真正地慧悟出點什么。做完這些,我以為她可以走了,可她卻仍舊坐在那兒,突然問我:愛是什么?愛是不是都很痛苦?見我疑惑,她就說,她正在談戀愛,男朋友是兩個,兩個都是詩人,她不僅很喜歡他們的詩,也同時愛著他們兩個,可她必須從中擇其一呀,而這種選擇對她來說真是太難了。她深感自己愛得很艱辛,很痛苦,許多時候已經很不屬于自己。她還說,這兩個詩人對她都頗具吸引力,只是,只是怎么說呢?她又覺得他們對她愛得不夠細心,不夠投入,也不那么到位。
這種事情我總是顯得無能為力,或者說我根本不可能向她說出一點有用的話,除了反復勸她要先把尋常的日子過好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么。
轉過身去吧,你目前需要有一個最美的轉身,無論是對生活,對文學,還是對愛情。轉過身去,暫時換一種方式,就會是一片全新的風景,那感受自是不相同的。我大聲跟她說。
送她走的時候,她一步三回頭,口里不停地說著:對不起,你那么忙,我不該打擾了你整整一個上午。
沒什么,你來,我很高興。只是,我肯定使你失望了,因為你提的有些問題,比如那個愛。實在是很復雜很難說清的事情,我至今也沒有弄懂,這種事情除了當事人雙方,別人是無法身臨其境地去感受的,自然也就不可能做出什么有見地的決斷了。
是。是這樣的。她小聲說著。快走到樓梯口了,她卻又忽然轉回來,把一張紙條塞到我手上,并低了頭道:等我走開了,你再展開看。然后,就緊緊地握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用力,以致使我感到了疼。我禁不住奇怪,那么瘦小的她,那只手怎么就那樣有勁兒呢?是她把心里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全都集中在這一握里了嗎?
我站在那里,聽著她的腳步聲由近而遠,直到徹底消失,周圍又恢復到先前的寧靜。
七
坐下來,看她給我的那張紙條,上面除了一串長長的省略號,竟然一個字也沒有。
這使我陷入茫然。
我不明白她想要說的是什么,更不清楚我怎樣才能給她以幫助。我很懊悔自己的粗心,怎么就沒有留下她的電話號碼呢?眼下,我該怎樣才能與她取得聯系?
一想起她那被文學和愛煎熬的樣子,我就很有些不忍,甚至十分擔心,她能夠真的暫時轉過身去嗎?我是說心懷文學地轉過身,‘等最基本的生存解決了,然后,再面對文學,為文學而盡情地舞蹈……
驀地,我的眼睛一亮,她的那個小本子忘在沙發上了,我從那上面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地址。
我決定去見她,和她做更加深入的交談……
忘憂島之行
雖然早就知道那個地方,雖然它的名字一直回蕩在我的心靈深處,可我卻在俗世的忙碌中終未能親臨其境,及至今日,當我被那些過多的抑郁于心的人和事所糾纏,當我因不能夠“放下”而陷入在一種深深的感傷中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它一一忘憂島。是忽然嗎?我怔了一下,一時竟被厚厚的寂寞和孤單所包圍,仿佛倏忽之間,一種不可抵御的強大的力量,已將自己帶入到了無邊的憂傷里。
我是那樣渴望掙脫,渴望全面清理內心的憂傷,不錯,是全面清理。當然,若能如愿將其徹底忘卻,那將是再好不過,我情愿因此去歷盡風雨,去飽經滄桑,甚至去經受那每一個難以成眠的夜晚的折磨。
忘憂島,在心里尚未念出口,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難道那永遠無法揮去的東西,因了一次登臨或探訪,就真的能夠忘卻嗎?
我苦笑了一下。
二
很久了,憂傷一直覆蓋著我。說自己事事煩憂一點也不為過。
這除了庸人自擾,過于的小資情調,太在意或不能釋懷生活中那些令人著惱的人和事情,似乎還有些別的什么。什么呢?一時又很難說清。
相當一段時間了,寫作于我已經成了一種只是為寫而寫的程式,再也寫不出自己真正滿意的文字來。雖然也還在寫,在發狠地寫,但這種毫無意義的寫反倒不如冷靜地停下筆來,多讀點書,認真思考一些問題。可對于像風車一樣靠慣性馳動的自己來說,想不寫又談何容易。看同行們的作品都比自己寫得好,就驚訝得不行,慌亂得不行,憂愁得不行……
再就是對過往歲月和人的永無了時的思念,已成為熾烈的燃燒,幾乎每時每刻都被這燃燒炙烤著,難耐的焦躁、牽掛、懷想,早就讓自己盛載不起,在一個又一個的日子里。除了深刻地憂傷著,想念著,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可以調整現下的狀態。
還有那些發生在生活中的不快的人和事兒,盡管自己早已不去看重那些,盡管對那些可憐的勢利小人已見慣不驚,可每當哪怕是一件細小的事情被人精心安排后向我示威般地展示時,我仍免不了一次次受傷,而且,脆弱的心臟每每會發出無可奈何的銳利的疼痛,往往這種時候,我對我自己毫無辦法。
忘憂島之行,能夠將這些都忘掉嗎?
三
環島都是水,憑借著一艘不大的快艇,我向忘憂島馳去。
原來,從岸旁到島上,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島不大,四周卻空曠,樹木稀少,沙很細白,有風潤滑地在不停地走來走去。在一處叫作“桃園”的地方,我獨獨只見到一棵桃樹。思緒忽然就飄蕩起來,獨木也能成園嗎?望著這棵碗目般粗細的桃樹,似乎這棵樹的形狀我在哪兒見過,哪兒呢?一下子記不得了。可這決非是臆想,樹的樣子的確不陌生,雖然,我確實是第一次到這島上來。
我在桃樹旁坐了下來,這時候周圍靜極了,一座小島。一棵桃樹,一個女人,這格局不管怎么說都很有意味。我為我們三者之間這種真實的組合而感動,縱然一旦我離開,這格局便會被打破。
四
島上有一塊田地,看得出來這田地曾經被人種植過。而現在它卻荒蕪了。半人深的狗尾巴草和縱橫伸展的山老秧藤蔓把田地遮得斑斑駁駁。我很為這塊田地憐惜,失去了種植的田地還叫田地嗎?而況,它就那樣日日被遮蔽著。閑置著,荒疏著,真的就很甘心嗎?當然,也許這正是這塊田地的最好選擇,它以這種形式獲取到了荒涼之美。
我判斷不出這塊地里曾經種過什么,但我還是感到了親切,感到了溫馨。為我的那些先行者們的到來,為他們那也許像我此刻一樣充滿著一腔期待的心情。
沒有蝴蝶飛來,也沒有鳥鳴,只有秋陽無聲地暖照著。
我將一張事先寫好的紙條,小心地埋在桃樹下,算是對長久以來一直折磨著自己的情感的一種祭奠。為什么要選取這樣的形式呢?不為什么,只因喜歡。遺憾的是,當做完這些時,我沒有獲得預想的輕松,而是更加空落得不可收拾了。
五
一個人在這島上呆得久了,滿眼里都是讓人受不了的寂寥和空茫,很希望能與人交流。我打開手機,調出有意保留下來的幾條舊短信,一一讀來,幾乎每一條很簡單平常的短信都令人有一種難抑的激動,那些發短信的人的面影也越來越清晰。有一個時候,我竟忍不住想與他們通話,很熟練地撥下一串串號碼,卻又到底沒按發射鍵,我感到自己這樣做時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可是,這是真實的。
離約定的小快艇來接我的時間還不到,我卻煩躁得不知該如何打發這剩下的時光。踩著松軟的沙地,我邊信步走著,邊用手機一一向遠方的朋友發短信,發完后急忙將手機關閉。渴望再打開的時候,那些回復的短信能一齊涌來,以此驅散島上令人難以忍受的凄清與孤寂。
環望遠處,水天阻隔了目光,這時候特別盼望能出現一位打魚人,哪怕彼此只是默然地望一眼,什么話也不說呢。可是。沒有,我有一種被擱置在荒島上再也回不了家的恐懼。
六
那就唱支歌兒吧,或者是一段戲曲也行,我跟自己說。
通常情況下,心情不壞到極點的時候,我是從來不哼唱的,只要一唱,就表明心情已糟糕透了。
很快地,我被自己那悲傷的歌聲感動了。不知不覺中,這歌聲雨一般地飄灑下來,打濕了腳下的沙地。
待到重又回到靜寂中時,我輕輕打并了手機,癡癡地等了好一會兒,可惜一條短信也沒有,大家都在忙著吧?忙得沒有誰肯再顧得上我了。而在這忘憂島上的我,是多么軟弱啊,此刻,最想的就是他們能給我發一條短信,哪怕幾個字呢,也足可以抓住我,使我不至于被虛無吞噬。
七
離開忘憂島時,那些憂愁、憂傷、憂郁不僅沒能被忘掉,相反更加濃烈了。
我向一位朋友述說了忘憂島之行。怎么樣?這一趟走下來,心好受些嗎?朋友關切地問。
傷痛得更很了。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說嘛,湖中的那個無名小島,旅游局的人胡亂起了個名字,你就當真了。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參禪……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朋友的話令我驚然,我很奇異朋友什么時候已修得了這份“口頭禪”。
朋友說:思念的進一層次就是愛,而愛是雙刃劍。
朋友說:至于那些生活中的勢利小人更不值一提,壓根就不應將其放在心上,對他們惟有卑視。
朋友說:真正的文學創作,始于一個把自己和書關起來的人,作家必須習慣于孤獨,習慣于獨自思索,習慣于不斷挖掘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傷痛,只有在這些傷痛上,才能綻放出最美麗的花朵……
聽朋友柔柔道來的這些我早已懂得的話,我仍然有些感動。
是的,忘憂島只能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