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普希金從未到過法國,但在普希金的文學里,有許多關于法國的描寫:人間天堂般的巴黎生活,放蕩輕浮,激情風騷的法蘭西婦女,高傲而又令人尊敬的法蘭西偉人。這些描寫是普希金文學世界里的一個充滿奇思妙想的異國形象;普希金塑造它的用意不足指向法國自身,而是以西方異域為保護色,通過言說法國映射俄羅斯的落后和缺憾,在詩人的筆下,政治開明、學術自由的法蘭西寄托著詩人對美好生活的構想。
[關鍵詞] 普希金 法國 文化 形象
普希金畢生并沒有到過法國,但他一生都非常關注法國。他自幼受過良好的法語教育,熟讀法國古典主義作家和啟蒙主義作家的作品,深受法國文化氛圍的影響。他創作的思想、素材與法國有不少的關聯。普希金在創作時常常透露出其受法國思想的熏陶,他不僅以法國為題材,甚至直接借用、翻譯法國著作或者用法語發表的文學作品,嫻熟地把法國的思想、佳言妙語嫁接到自己的作品中。
在普希金的帕尼爾詩作叫埃大列——《埃大列加》、《在岸邊那兒,威尼斯——大海的女皇》、以及由梅里美散文改寫的11首《西斯拉夫之歌》里,故事的發生地作家首選法蘭西:在《自由頌》、《致恰阿達耶夫》、《短劍》、《我熟悉戰斗,愛聽刀劍相擊》等作品里,故事的靈魂源自法蘭西啟蒙思想;在上述的作品里同時還有一系列關于法國的描述。所有這些,構成為了普希金文學世界里的一道特殊風景線:同時也反映出在普希金的腦子里時刻有一個完美的法蘭西形象在影響著他的創作。
一、人間天堂般的巴黎
在普希金的筆下,巴黎是法蘭西的窗口,是一個自由的人間天堂。
他的小說《彼得大帝的黑奴》的創作背景就是路易十四后期到奧爾良大公攝政時期的巴黎。小說一開始就引用了德米特里耶夫《旅行雜志》頗具深意的話“我到巴黎才開始生活,而不光是活著。”其言下之意是指,法國是一個先進的國家,它的政治和經濟很發達。
接著,作者對巴黎人的生活進行了進一步的描述“也許,你在慳吝的泰晤士河上感到寂寞,想作遠游。眼前閃現出快活的博馬舍,他像自己疏忽中的主人公那樣一副好為人效勞的模樣,殷勤、活潑。他猜透了你的心思:用迷人的話語向你細細評說女性的秀足和雙眸,和那個國家的安寧一那里天空晴朗如洗,懶洋洋的生活過得十分稱心如意,就像少年的夢充滿激情和欣喜”。在這里,普希金對法國人生活環境的理解是:晴朗如洗的天空、稱心如意的生活、充滿激情和欣喜人民。而這里的人民過著一種先進而自由的和平生活。正如其詩中描述的一樣:“當世界從奴役中覺醒,被希望的霞光照亮,高盧人已用憤怒的巨手,推翻了腐朽的偶像:當國王的骯臟尸體,橫陳在暴動的廣場,不可避免的偉大節日——自由的節日已大放光芒。”“作為一個無言的后代,路易高高升起走向死亡,他把失去了皇冠的頭垂在背信的血腥的斷頭臺上”。在普希金看來,當世界正在覺醒的時候,法國人早已把他們的暴君推上了斷頭臺,他們創造出了一個自由、法制的國家。不僅政治呂明,而且經濟十分繁榮。此外,法國擁有先進的思想,高妙的技藝,進步的社會制度,人民生活水平高,民眾有追求幸福和權利的意識和欲望。法國代表著一個理想的社會,一個可期待的未來。小說《彼得大帝的黑奴》引伏爾泰的詩《奧爾良貞女》來形容當時的社會風氣。“那幸福的時代,標志著放縱自由。那時候,狂妄像匹野馬,聽著小鈴鐺,輕快的步子跑遍整個法蘭西的國土,那時候沒有一個凡人甘愿虔誠超度;那時候,萬事可為,只除開反省自守。”“與此同時,整個社會卻呈現出一派氣象萬千的圖景。學識和尋歡作樂的要求使得各級社會地位的人樂于互相接近。財富、謙和、光榮、天才、五花八門的奇行怪辟這一切給好奇心提供了豐富的養料,或者,使它得到滿足,這一切被人們一視同仁地樂于接受。文學、科學、和哲學舍棄了寂靜的書齋,進入廣大社會中間以迎合時尚,指導社會輿論。女性統治一切,但已不乞求寵愛,彬彬有禮的外表代表了內心的尊重”,在《葉甫蓋尼奧》涅金浬普希金再次對法國的社會和生活進行深入的反映:“凡是巴黎永無止境的趣味挑選了于它有利的手藝,為了消遣、奢侈和滿足時髦的需要而制造的東西,一切全用來精心裝飾這十八歲的哲學家的起居室”。
在上述的描繪中,我們清晰的看到普希金對法國的理解:法國,在他的心中是安寧和諧的、人民生活充滿幸福的:同時,法國學術繁盛、言論自由。那里的人們無拘無束地享受生活,人與人之間沒有等級界限,女性有權參與社會政治生活,科學和文學等知識在民間廣泛傳播。正因如此,詩人在《我們走吧,無論上哪兒我都愿意》一詩中熱情地表達了他對巴黎的向往之情。“不管是到遙遠的中國長城的邊上,也不管是去人聲鼎沸的巴黎市街……(我都愿意)”。在詩人的意識里,巴黎是“人聲鼎沸”的,是“時尚的漩渦”,與“半開化的俄羅斯”形成鮮明的對比。前者象征文明先進,這種文明不是單純物質上的,更是精神層面上的。“半開化的俄羅斯”作為文明先進的巴黎的對比面,既落后又愚昧。普希金體驗了俄羅斯自身的缺憾,在表述法國和諧社會的同時,流露出內心的壓抑和不滿,并表達出自己的欲望和向往。詩人一心只想逃離俄羅斯陰暗壓抑的社會現實。繁華、自由的巴黎生活是普希金的一種美好想象,從而隱喻地表達出詩人對俄羅斯缺失自由、文明以及追求自由、文明的呼聲。
二、浪漫激情的法蘭西婦女
法國的價值不僅僅是物質優厚,更是進入文明的那些人,人創造了這一切。普希金對創造了法國文明的法國人民充滿了高度的贊賞。以D伯爵夫人為代表的追求婦女解放的法國女性,獲得了普希金的不同程度的稱許。
法國婦女特別是上流社會的婦女,是法國人形象的代名詞,激情、享樂是巴黎的招牌。那個時代的法國人“放蕩輕浮、一意胡鬧、窮奢極侈。”小說中的貴族婦女D伯爵夫人美貌驚人、氣質高雅,她典雅高貴的外表下潛藏著深入骨髓的風騷。她在結婚前沒有戀愛過,從修道院還俗后就嫁了人。婚后,她不顧種族和門第的差別,瘋狂愛上彼得大帝的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伯爵夫人和伊卜拉金姆熱烈相愛,但是伊卜拉金姆回國后,伯爵夫人轉身就投入了其他男人的懷抱。對于這位伯爵夫人普希金是這樣評價的“伯爵夫人是任性和輕浮的”,她七情六欲強烈,享樂主義的天性促使她不能忍受伊卜拉金姆離去后的寂寞和空虛,她是多情的。享樂是法國盛行的社會風氣。對法國人享樂主義天性的記述,在普希金的詩《致達官貴人》中表現得更為形象生動:“告別了菲爾奈,你又來到凡爾賽。那里只知尋歡作樂,誰還去想未來如何,年輕的阿爾米達首先向人們發出號召,要人們穿上華麗的衣服,盡情歡樂……還在宮中和輕佻的侍從一道嬉戲。”他們追求現實現世的享樂和幸福,無視宗教和道德對人性欲望的壓抑和束縛。伯爵夫人和女皇阿爾米達的形象反映了普希金潛意識里對法國女人特別是巴黎女人的看法,這種看法也許是認知,也許是想象。法國尤其是巴黎確實是一個縱情行樂的地方,巴黎對于那些渴望放縱的人來說無疑是塊寶地。異國形象不是一個人一時的對別國的個人認識,而是長期積淀的整個民族對于其他民族集體的普遍的看法。普希金對伯爵夫人、阿爾米達的評價是以俄羅斯長期對法國婦女的認識為基礎的。
作為普希金想象的文化“他者”,作為俄羅斯文化言說的異國的話語,普希金塑造的法國形象和他所指涉的現實對象并不存在多大必然的關系。它的用意在于標示法國文化與俄羅斯本土文化之間的差異。通過法國的描寫,影射俄羅斯宮廷的腐化墮落,上流社會貴族、僧侶們驕奢淫逸的生活。如果說法國人(法國女人)生性放縱、追求享樂,俄羅斯婦女的道德情操也不見得高尚。普希金說“不,我不珍視那喧鬧的宴飲,感官上的興奮,瘋狂,變鈍,呻吟,放蕩的青年婦女的叫喊”。表明了他對俄羅斯婦女道德淪喪的現實的否定。巴黎婦女放蕩,追求快樂,她們不在乎道德和宗教的束縛,而俄羅斯婦女雖然行為放蕩,但是她們受禮俗的約束,道德和精神上不自由。普希金在標示這個差異的同時,傳遞出俄羅斯本土文化的信息。展示俄羅斯文化主體——人所缺失的和必須追求的東西:道德上的無束,精神上的自由。
三、值得尊敬的法蘭西偉人
孟德斯鳩、伏爾泰和盧梭既是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和活動家,同時也是文學家。普希金在成長的過程中深受他們影響。無論是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觀點,還是盧梭以暴抗暴的戰斗口號,在普希金的作品里都有明顯的印記。
普希金在《自由頌》中說:“我要歌頌自由,我要抨擊寶座的罪愆……戰抖吧,世間的暴君!輕佻的命運的養子們!而你們,倒下的奴隸!聽啊,振奮起來,去抗爭!……只有當強大的法律與神圣的自由牢結在一起,只有當它的堅盾伸向一切人,只有當它的利劍,被公民們忠實可靠的手所掌握,一視同仁地掠過平等的頭頂……不是自然,是法律把王冠和王位給了你們,你們雖然高踞于人民之上,但永恒的法律卻高過你們”。又如在《致娜·雅·波柳斯科娃》中普希金渴望自由、歌頌自由“我只學著頌揚自由,為自由奉獻我的詩篇,我生來不為用羞怯的繆斯,去取媚沙皇的心歡。而我這金不換的聲音,正是俄羅斯人民的回聲。”普希金推崇法國先進的公民權力意識,把伏爾泰、盧梭等人的作品和思想加以推廣和傳播,盼望自由的“星星之火”能夠照亮黑暗的俄羅斯。
拿破侖也是普希金比較關注的一個人物。詩人在《普希金抒情詩選》(上、下兩冊)中多次提到拿破侖,如《皇村回憶》、《拿破侖》、《自由頌》等。普希金在十首詩歌里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復雜的、血肉豐滿的拿破侖形象。
最初,普希金把拿破倫看作是一個“暴君”、“一個靠詭計和魯莽上臺的皇帝”、“魔王”、“強盜”、“狂人”。這一時期他對拿破侖的態度是極度的憎恨和厭惡的。這和俄羅斯以往對拿破侖的傳統看法一“兇惡的侵略者”、“殘暴的專治君主”相仿。“你蔑視信仰、法律和正義的呼聲,你妄圖用寶劍砍倒各國的王位”,普希金用詩歌批評拿破侖無止境的虛榮心、極端的利己主義、個人權力欲望和對全人類的蔑視。由于拿破侖入侵過俄羅斯,損害過俄羅斯的利益;所以,普希金這時期對拿破侖的評價從民族利益這個角度出發貶低拿破侖是很容易被我們理解的。因為,異國和異國人的形象塑造往往與創作者的情感傾向和作家的民族利益息息相關。
但是,隨著普希金社會閱歷的增長,他的思想和藝術風格發生了變化。對拿破倫的評價也有了新的改變。
一七九四年,拿破侖反抗企圖恢復封建制的反法同盟大軍,保住了法國資產階級政權,建立了法蘭斯第一共和國。此后,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恢復了法國的社會秩序。頒布《拿破侖法典》,重視教育,尊重知識、人才;增設學校……他實行了許多行政改革,使國家政治、經濟恢復了穩定。這時,在俄羅斯普遍咒罵、痛斥拿破侖的呼聲中,普希金發出了贊美拿破侖的不和諧之音。稱拿破侖是“萬國膜拜的神”“叛逆的自由的繼承者和元兇”、“天庭使者,人世精英”,同時,肯定拿破侖思想啟迪的作用:“啊,他為俄羅斯人民指出了崇高的使命,給世界以永恒的自由,是他放逐生涯的遺贈。”普希金認為拿破侖的侵略戰爭喚醒了沉睡的俄羅斯民眾,使他們有了反抗壓迫的意識。拿破侖是法國人民走向自由的引路人,他與沙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沙皇總是妄想百姓奴性十足,希望用愚民政策腐蝕人民的靈魂,沙皇把文明的果實說成是反叛和淫亂,他要把天性溫柔的聲音、追求自由真理的行為打壓下去。
在普希金對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和拿破侖的評價中,我們能清晰的感受到詩人對知識與文化的尊重,對自由的渴望之情。在詩人的眼中,他們是先進法國的代言人,是自由法國的創造者。而在普希金高度贊揚上述異國偉人的時候。他卻生活在政治腐朽、言論和人生都不自由的沙俄時代,他的行動時刻都在政府監制之下。所以,他寫了《我們走吧,無論上哪兒我都愿意》這一首詩,詩中,法國是政治開明和學術思想繁盛、言論自由之都,是值得詩人追求和向往的圣地。從形象學的角度來看,異國形象(包括對異國人物的想象)應該是作家對社會總體想象的一種產物,社會歷史和政治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作家異國形象的形成。普希金文學中對法蘭西偉人的高度評價應該是詩人生活環境與政治困惑的一種表現方式。
結語
普希金塑造法國形象的用意不是指向法國本身,而是出于俄羅斯自身的焦慮和需要。在與法國的比較中,普希金看到了俄羅斯自身的缺憾。普希金塑造法國這一異國形象,以異域為保護色,通過言說法國映射落后的俄羅斯本身。法國形象具有照亮俄羅斯、批判俄羅斯自我的價值。普希金塑造法國形象伋取法國先進的思想,傳播法國文化,不是因為他極端崇拜法國,而是他要用法國的思想來改革俄羅斯的面貌。他筆下政治開明而學術自由的法國是詩人對美好生活的構想,是他對未來的渴望。普希金崇尚自由,傳播自由的聲音。他堅信“俄羅斯會從睡夢中驚醒,并將在專制的廢墟上,銘刻下我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