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阿榮很久沒來城里找我喝酒了,我幾次約他,他都是關機。
因為金融危機,幾個月來,全市的鍬廠都停了工,甚至有人傾家蕩產。阿榮自然也難逃此劫。這正是我擔心的。阿榮家在幾十里外的農村,他的鍬廠雖然像個作坊,但每年盈虧也動輒幾十萬。我得去看看他,幫不上忙,安慰的話總會說吧。
阿榮把家安在廠子里。我到時,昔日熱火朝天的院子正荒涼著。嫂子說,他進村去了,和父親有事商量,一會就回來。
我等著無聊,就翻他案頭那些書,一本書里滑出一張紙,我抄起一看,頂頭寫著一行字:截至2008年年底數據。下面是他記的一串流水賬:“郵局活期存款2300元;農行貸款7.8萬;現金1.36萬元;愿材料貶值12萬;鋼鍬銷售虧損36.7萬;股票縮水3萬;父條收購花生賠1300元……”
顯然,這是他總結盈虧后的賬單,沒想到這一年他會這么慘。而讓我不解的是最后那一行,1300元?這點小錢,也和幾十萬的巨額虧損、銀行貸款記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議。
這時,阿榮回來了。我問,虧得這么狠?阿榮說是啊,做生意嘛,總有風險的。我點頭,能這么想就好,總會有機會翻身。然后我指著賬單打趣,你也真會小題大做,刀傷、槍傷的確疼,讓蚊子叮一口,也算傷嗎?
阿榮說,對父親來說,這是很大的一筆錢。剛才我就是為這事去找他,希望他能趁早把花生出手,不然還會繼續降價的,但父親還在猶豫,他不甘心。
原來,伯父收購了一批花生,想加工成花生仁賺個差價,剛收沒幾天花生就價格猛降,他不敢再收,到手的一千多斤也已貶值1300元。老人一窩火就病了,后來身體恢復了,心病卻一直沒去掉。
阿榮說,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幫父親把這些花生賣掉。可父親心眼小,賠錢太多的話還不如不賣。可怎么能把損失降到最低呢,等漲價?我說照這形勢,等花生長出蟲子來,也別想漲價。
阿榮說,我打算找個會做花生酥的手藝人,讓父親和他合作把這些花生做成花生酥賣,興許能少虧點。可到哪去找這樣的手藝人呢?
不就一千多斤花生嘛,即便都爛了,和鍬廠的虧損比,能算什么?我打斷他說,眼下最要緊的是挽救鍬廠,你怎么還在撿芝麻丟西瓜呢,為這仨瓜倆棗,值嗎?
阿榮疑惑地看著我,怎么能說是仨瓜倆棗呢?這可是我父親有生以來做得最大的一筆買賣,我怎么能看著他失敗而不管他呢?
見他急了,我不好爭辯。阿榮也緩和了口氣,說了件往事。
他高中畢業那年,父親除了種地,還在農閑去建筑隊打工,父親希望阿榮也去建筑隊,但阿榮嫌臟,嫌累。父親氣得罵了他。阿榮一賭氣跑進城里,從報社批發電視報拿到集上賣,進價8分賣一毛五,一百張報紙能掙7塊,報紙每周一期,一個月能掙30塊錢。錢不多,但輕閑,還能到處跑,阿榮挺得意,覺得比父親賣力氣強多了。
阿榮把30元錢給了父親。第二天,他無意間發現父親塞在炕席里的賬本,最新一頁寫著這月的收入:“黃豆賣了170元;建筑隊工資185元;榮賣報紙掙30元,合計385元。”
他看到這里,眼睛頓時濕了,他邊玩邊掙的這點錢。怎能和父親的血汗錢比呢?父親竟認認真記在了賬本上,那也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家里的賬本上。
他當然清楚這個賬本的分量,從他記事起,父親就在上面寫寫算算,算計一家人的生活,如今他第一次掙錢,區區30元,也被父親記了上去,載入史冊般鄭重。
那天,他還聽見父親悄悄對母親說,以后,榮也能掙錢了,這比什么都重要,這30元,比我掙300元還高興咧。
阿榮說,父親對成長中的兒子,兒子對即將衰敗的父親,悲憫都是相似的。在父親眼里,兒子的點滴收入,都是大錢,因為他看到了曙光;在兒子的心里,父親哪怕只損失了皮毛,那也是巨虧啊,因為他再也輸不起。
(《人生與伴侶》20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