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Cerro Torre的首登都歸于意大利人卡薩瑞·馬斯特里和奧地利人托尼·艾格名下,但由于缺乏照片證明及對路線信息描述不清,攀登界對于它的真實性始終存在爭論。2005年,我們按照馬斯特里宣稱的路線從東壁至征服山口,然后上北壁轉西北壁,最后沿西山脊登頂,通過實地攀登和拍攝揭開了眾多疑點,提出Cerro Torte首登應該是由1974年的意大利Ragni di Lecco登山隊完成。他們把路線命名為“風之弧線”,以紀念已故登山家Pepe Chaverri和Teo Plaza。
登山史上空的疑云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線,她煥發著亙古不變的耀眼光芒,吸引你參與她的攀登,融入她的歷史,于我她就是Cerro Torre北壁。這是一座籠罩在冰風與暴雪中的金色花崗巖尖塔,從底部冰川向上聳起1200米,就像是神話中的圣塔。接近頂端的地方眾多冰蘑菇護衛著封存于傳說,懷疑與危險中的頂點。
1959年,卡薩瑞·馬斯特里宣稱自己和搭檔托尼·艾格首登了這座山峰,后者在下撤時遇難。他們憑借這一領先于那個時代的壯舉立刻就被推上神壇。翻開當年的AAJ登山年鑒可以看到如下記述——這次攀登為巴塔哥尼亞的黃金年代畫上了句號。在當時,人們確信這就是一條在不可能被攀登的山峰上完成的不可能的路線。
盡管后來一代又一代牛人受到這條路線的啟發,獲得靈感,在這里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歷史性的攀登,馬斯特里的成就依然具有神話般的地位,是空前的,甚至可以說是絕后的。從上世紀60年代初起,就已有人開始懷疑馬斯特里的攀登沒能完成,然而隨后的數十年里,多支攀登隊懷著證實或證偽的目的,試圖重復這條路線卻都鎩羽而歸。
早在最初攀登Cerro Torre北壁之前我就已感受到了巴塔哥尼亞神秘的吸引力。23年前,我穿越潘帕斯草原,慢慢接近山峰,距離催生了無窮的想像力。旅途要比現今更漫長,路況也差很多,但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風情。在經歷了一成不變的遼闊荒野后,湖泊與湍急的河流出現了。羊群在漫步,鴕鳥一聽見車聲就跑開,美洲駝則漫不經心地瞧著你。在公路的盡頭,如果你足夠幸運,你就能看到Fitz Roy、Poincenot,Cerro Torre。如果你運氣不夠好,那就只有想像她們被厚重云層遮擋住的線條。
當我透過云層眺望山峰的時候,山峰也對我施加了魔法,她從此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經歷過多次前往Cerro Torre的旅行,如此多的嘗試和攀登后——自從我在1983年首次站在頂峰起——她的故事就和我的生活緊密相連。不知不覺間關于她的秘密深深嵌入我的頭腦中,尋找答案成了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越來越多的矛盾
1992年10月,Guido Bonvicini,Adriano Cavallaro和我開始了我們對Cerro Torre北壁的首次嘗試。我們攀登了大約550米,一直到達“英國內角”的位置,但由于上方的巖壁被雪覆蓋,而且一次巨大的雪崩就從我們近旁沖過,于是我們決定下撤。11月我們再次嘗試,這次無論是天氣還是巖壁都要干凈了很多,但只進行到第二天,我們就又招來了好幾次暴風雪。
1959年,馬斯特里在為《歐洲人》雜志撰寫的文章中宣稱和艾格,卡薩里諾法瓦一起攀登到了征服山口。通過這里后,他和Egger沿著薄冰面繼續上攀,“大風吹來了冰雪,把它們緊密地擠壓在北山脊平坦的巖板上。接下來的300米我們都是暴露在空中攀登。”但正如我后來的搭檔羅蘭多·羅羅·加里波第在2004版的AAJ登山年鑒中所寫,“從沒有人在這個地方遇到過馬斯特里描述的冰況。”
在暴風雪中,我只能看清路線前方十多米遠的地方:巖石近乎垂直沒有冰面覆蓋。當我和伙伴們到達北山脊上的保護站時,等著我們的是一段冰,雪混合路線。我們相信還可以再往上攀登十多米,但頂多如此,不可能更多了。

我很容易相信別人。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為馬斯特里,艾格和法瓦辯護。在酒吧閑聊與公開的討論中,我都表達了自己對他們確實完攀北壁路線的信任,為此我還和馬斯特里反對陣營中的旗手,英國攀登雜志《Mountain》的編輯肯·威爾遜發生過激烈爭吵。即使在1992年我親自嘗試路線后依然支持他們。
1994年,我和Tommy Bonapace再次嘗試了北壁。中午之前,我們攀登到了馬斯特里存放器材的地點,這里是距冰川上方300米的三角形雪原的底部,有幾段舊路繩,這里也是能夠找到的關于馬斯特里及其搭檔留下的攀登痕跡最高的位置。在那次攀登中Bonapace丟失了安全帶,而我也從露營平臺上不慎墜落,這暗示了攀登進展不順很難走得更遠。
但我還沒有:這條路線依然在我心中占據著重要地位。不過,我對馬斯特里的看法漸漸有了變化。我重讀了他對1959年攀登的敘述,并將其與后來攀登過這條路線的攀登者們的文字進行了對比,越來越多的矛盾出現了。
2004年的11月,我結束了Cerro Torre東壁新路線,兩個月后慶祝了自己的50歲生日。我對于北壁路線的攀登欲望依然強烈。登山圈子里歷來流傳著北壁絕不可攀的謠言,我意識到尋找搭檔會是件非常困難的任務。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羅蘭多·羅羅·加里波第寫信給我提出了一個不同的攀登計劃。過去他曾好幾次提議我們組隊遠征巴塔哥尼亞,但我都拒絕了。他比我年輕很多,也強壯很多。而現在當我們再聊起巴塔哥尼亞時,卻驚訝地發現,彼此的想法是如此契合。我發覺羅羅不僅熱衷于探討攀登運動的技術層面,他同樣渴望體驗這項運動帶給人心靈上的感悟,這點倒是和我很相像。
Maestri的沉默
羅羅的想法激起了我的興趣,但我向他坦白自己更愿意嘗試馬斯特里路線,如果他確實完成過的話。羅羅曾仔細研究過1959年的疑案,并且為AAJ登山年鑒撰寫過相關文章,他也考慮過獨攀這條路線。有些時候,一些計劃之所以沒有付諸實施,恰恰是由于人們從沒有切實思考過該如何去做。我的提議讓他陷入沉思。稍后,他告訴我他估計我們成功的幾率大約只有20%-30%,但他愿意加入,雖然持保留意見。
我聯系了2004年攀登東壁時的搭檔桑德羅·阿萊·貝爾塔米,跟他說了我們的計劃,他立馬就要求同去。阿萊和我們一樣深愛著巴塔哥尼亞,他很高興又找到一個回去的理由。我和阿萊都住在位于意大利多洛米蒂山區的小鎮平佐洛,距離馬斯特里的住處只有10公里,當地媒體知曉我們的目標后試圖重新炒作起雙方的爭吵。
盡管我很急切地想要在路線上尋找1959年攀登的痕跡,但我最重要的目標仍然是完攀這條路線本身。長久以來我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不利用1970年馬斯特里在壓縮機路線上留下的膨脹巖釘,開辟一條新路線登頂。當年馬斯特里重返沒有選擇再爬北壁,而是去了東南山脊。那次他止步于頂峰下的冰蘑菇群;用一臺90公斤的空氣動力壓縮機全線打了400顆巖釘——這完全背離了他所宣稱的1959年攀登的阿爾卑斯方式,這次攀登也成了如今攀登界盡量避免的破壞性風格的反面教材。
2005年10月14日:我和阿萊到達Chalten。十分鐘后等到從巴里洛切趕來的羅羅。我們曾一同去過我家鄉旁邊的巖場,我經常嘲笑他在女孩子面前表現出的羞澀,但他看上去實在是太有成就,太年輕了,以至于我很難把他想像成登山搭檔。我們在電話里沒聊上幾分鐘就熟了,他給我講了未來的攀登計劃。我意識到我們會成為一生的朋友,就算我老了,我們還是可以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路線。
與我第一次來巴塔哥尼亞時相比,這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85年,Fitz Roy底部建立了EI Chalten,如今所有來到這里的汽車,旅館,住宅、商店,當然還有游客,塞滿了你的視線。以前在大本營呆很長時間,除了搭檔之外也很難見到其他人,有機會碰上別的攀登者會覺得象遇見親人一樣。
現在這里擠滿了人,還有和人一樣多的各種規矩。曾經結束一天的攀登后,大家圍坐在篝火旁講述各自白天攀登中遇到的狀況,順帶吹吹牛,可現在生火明令禁止,可以閑聊的餐館也已不復存在。曾經需要趟過冰凍的河流接近Fitz Roy,那是所有巴塔哥尼亞傳奇的開始,而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跨過一座混凝土結構的大橋。
當然,只要離開登山隊的大本營,穿過一段冰川,那種久違的熟悉的環境就重新回來了。前方的塔群散發著虛幻的光芒,似乎你正在走進的是童話中的王國,在這里,所有的夢想都有實現的可能。
開拓真實的路線
10月15日,進駐Cerro Torre大本營。但第二天黎明就開始下雪,于是我們返回Chalten。期間我們三次回大本營查看雪況,并最終攀登了頭四段繩距,固定了三根繩子。11月12日,我們早早出發攀登,夜幕降臨前我們已經到達了征服山口上一段小的巖石柱狀山體。
陪伴我們的還有馬斯特里的故事。攀登過第一塊三角形雪原上的巖板后,我們看著右側的冰煙囪。路線上沒有很多冰,但我記得法瓦對這段有如下描述:“積滿雪的寬煙囪路段。沒有絲毫猶豫,托尼把背包扣在拖吊繩上開始領攀……他的動作就好像一只在空中飛奔的羚羊、流暢、協調。”
這是一段紀念已故偉大攀登者艾格的優美文字,但卻不是真相:這段路線的坡度為80-90度,雪不可能堆積在這種類型的煙囪里。然而1999年法瓦出版的《巴塔哥尼亞:夢想破滅之地》一書中他引用艾格的話評價說:“這段不難。”

盡管我們三人討論了馬斯特里和法瓦的故事中與事實不相符的地方,但占去我們更多精力的還是我們用雙手,雙腳親自開拓的這條真實的路線。我們來這只是想完成屬于自己的路線。我們樂于賦予這段經歷更多的意義,而不只是為了反駁馬斯特里:這是我們自己的探險,它讓我們和這座山峰上的傳奇產生了某種聯系。
從山坳繩降一小段后我們轉到西北壁,發現了一塊理想的露營地。雖然之后的巖壁越發陡峭,羅羅依然迅速地上攀,他先鋒了西壁上的所有繩距,清理了裂縫中的積雪。我們在下午到達了北山脊邊緣處的一個小平臺,這里能很好地觀察北壁。
羅羅的眼中噙著淚水。我們彼此擁抱,享受著環繞我們的美景。壯麗的大陸冰蓋一直延伸向遠方的地平線。Torre Egger就矗立在我們眼前,她的首登由美國隊完成。往北能看見Cerro San Lorenzo距離我們有兩百公里遠。頭頂上方聳立著險峻令人生畏的北壁,局部為冰雪覆蓋。再向上300米就是頂峰。
在我們挖平臺準備扎營的時候,從西面吹來了陣陣強風,烏云正在逼近。留下還是撤退這是個問題。當晚八點,我們達成一致意見決定下撤,真是令人沮喪的時刻。我們頂著大雪開始繩降。一天后我們到達雪洞,這里沒有風雪,只有寂靜。天空正逐漸放晴,但高處的風聲依然困擾著我們。呆了一天后,我們才啟程返回Chalten。
那晚午夜我醒了,阿萊遞過來一片干酪和幾塊餅干。我走出去抽煙。夜空深深感染了我,不知不覺中我哭了出來,我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或許要做的就是說服自己,應該對在兩天時間里上攀了900米感到滿意。
我們取走了留在巖壁上的所有器材,我不想再重復一遍所有工作。接下來我們可以回家,可以告訴彼此對已經取得的突破十分開心。天空開始落雪,我覺得非常平靜,走進屋繼續睡覺。
六點鐘的時候,我們全醒了。我突然間說了句,“要不我們回去再爬一次?”羅羅率先響應,隨后阿萊也興奮地說“好!”這是一個難忘的時刻。想像一下,當別人詢問你攀登的過程,你能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們因為天氣原因放棄了攀登”,這怎么聽都是在為自己找借口。
夢想路線的完結
我們進入攀冰路段時,頭頂上只有遼闊的藍天,看不到一片云彩。我們感到雙腿充滿了力量,不到六個小時就到達上次雪洞的位置。羅羅與我繼續攀登前四段繩距,并把我們的三根繩子固定好。阿萊則留在后面挖新雪洞。大約兩小時后,羅羅與我結束了工作,回來幫助阿萊完成了我們的新居。
對于巴塔哥尼亞,晴朗的天空與無風的天氣通常只在攀登者的夢中出現。此時你惟一擔憂的就是暴風雪會在什么時候不請自來,把你拉回殘酷的現實。
我們來到了三角形雪原。雪原上面的巖板很陡峭,有些地方很難放保護。但自1992年首次嘗試北壁路線后,我對在這里怎么走已了然于心,隊伍繼續快速攀登著。羅羅始終走在前面,領先我們倆二三十米。但直到我們離開山口上攀了450米后,依然沒有找到馬斯特里所宣稱的當年固定在這段路線上的60顆膨脹釘中的任意一個。
西北壁完全沉浸于暮色中,凍僵的雙手讓我們感受到了氣溫的下跌。不斷有從接近頂峰處的冰蘑菇群上斷開的碎片沿著西北壁往下落。我們很清楚要是不巧被一個完整的冰蘑菇砸中會是什么后果。正前方赫然聳立著Torre Egger,右手邊是FitzRoy,左側則是遼闊的大陸冰蓋和綿延起伏的群山。風吹得很急,但夜空中卻閃耀著無數星星。
夜晚時間過得飛快,我們甚至成功地睡了一小會;然后在第二天清晨,好天氣還在繼續,而我們也繼續實踐著夢想。從已經固定好的路繩。最前端,羅羅又爬了兩段。這時巖壁已經近乎垂直。此處只有很少的裂縫可供攀登者利用——壓根就不是馬斯特里描繪的“周日散步”的情況。盡管難點很多,羅羅還是平穩移動著,不時放機械塞設置保護。我們在冰蘑菇群間沿“之”形前進攀登到北壁末端——我們夢想多年的那條路線也在這里畫上了句號。
在最后一個保護站,我和羅羅相擁慶祝,我們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剛剛從禁閉了五十多年的地獄中走出一樣。該說說腳下的北壁了,開始的時候是一段完美的冰面:鎬尖漂亮支撐住了每次擺蕩。隨后我們迅速切入1974年Ragni di Lecco路線。現在我們相信他們才是Cerro Torre真正意義上的首登者,而不是馬斯特里。在之前所有的嘗試及這次成功的攀登中,我們總共走過了北山脊上四分之三的區域,但卻沒有找到絲毫馬斯特里、艾格和法瓦經過的痕跡——惟一能發現的就是他們眾所周知的器材存放處,在遙遠的山下。
我知道自己解開了謎題,但這結局卻讓我傷感。我多么希望回去后可以對別人說,馬斯特里和艾格確實登上了頂峰,可以為馬斯特里所受的指責辯白,可以證明艾格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為傳奇的攀登。但我所發現的卻恰恰相反,我解開了這一道謎題,卻被置于另一道無法回答的謎題面前,那就是為何馬斯特里和法瓦編造了他們的故事?但我這時不可能想太多:因為我們自己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故事永遠不會結束
大約下午一點,我們攀登到了上方閃閃發光的巨大的蘑菇頂,它并不全由冰或雪覆蓋,而是兩者交替出現的混合體。冰面下滿是氣泡,這讓我們的冰錐派不上什么用場。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往下鉆半米深才能找到硬實的雪層。
經歷了四至五個小時的鏖戰,我們才完成了沖頂繩距。我們三人交替領攀了多個分段。天空已經陰云密布,風和雪正在趕來的路上,關門時限很快就要降臨。但在字典里,“頂峰”的含義指的就是一座山峰的最高點。因此我們只有到了那兒才有資格說自己登頂了。晚上11點15分,我們登上了Cerro Torre頂峰。阿萊提醒我,就在整整一年前,我們也站在同一座頂峰上,那時我們剛剛完成東壁新路線,但這次我們收獲了更多的喜悅。
法瓦曾描述過1959年的情形,他看見馬斯特里獨自一人神情恍惚地走下山來。他迎上前去,卻被告知艾格在下撤時遭遇了雪崩,那臺記載著他們登頂照片的照相機也和他一起失蹤。
羅羅在為AAJ登山年鑒撰寫的文章中提出,失去隊友的傷痛或許是馬斯特里和法瓦編造故事的原因,他引用了法瓦自己說過的一段話:“我們何苦再折磨自己?托尼在失蹤前已經以最完美的:阿爾卑斯方式登上了世界上最困難的山峰。
內心的召喚可以驅使人們跨過千山萬水的阻隔,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去將夢想實現。與馬斯特里、艾格爾及法瓦一樣,我們也夢想著能以阿爾卑斯方式攀登一條完美路線。很幸運我們做到了,我們不懼怕任何苦難,但我們不能背離真相。
Cerro Torre有兩個山口,一個叫希望山口,一個叫征服山口。有些人帶著希望離開,就像沃爾特·博納蒂和Carlo Mauri,他們是1958年第一批嘗試攀登Cerro Torre的人,也有些人是為了征服而來,盡管他們所謂的征服也僅僅是虛假的幻象。
為什么馬斯特里和法瓦要編造他們的故事?我們回答了自己的疑問,卻留下了一個新的疑問,故事永遠都不會結束。回家后我收到羅羅的電子郵件,信里他沒有談論山峰和攀登,他只說到我們的友誼,這是我讀過的最令人感動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