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生命而寫作

所有寫在這本書上的事情都是真實的。然而可能會有一些讀者，在閱讀時不由自主地想到小說或者電影。這并不是由書中對于特定生活內容具體而客觀的描寫所致，而是其整體自然。人物的狀況、事態的發展——如此清晰明了，如此刺人耳目，以至于我總是為了自己的緣故而寧愿將它看作是創作出來的，是一個作家或者導演虛構的故事，為的是表現納粹統治下的恐怖世界。就是說這種虛構有著最值得稱道的動機。如果讀者在閱讀時能夠退守到這樣一種藝術的角度，那么這本書最終還有令人欣慰之處。可是如果我將它當成小說來讀，我會抗議。除非作者能夠證明所有的敘述來自他本人，來自他個人的經驗。一個作家弄來盡可能聳人聽聞的材料，然后進行值得稱贊的藝術加工，我對此感到厭惡。我決不會讀一個訓練有素的作家創作的斯大林格勒小說。瓦爾特·肯波夫斯基挖掘歷史真實的作品例外。敘述的內容越痛苦，個人苦難的部分就越少被技巧替代。

可信度產生自本身，并不是通過藝術。

《一顆破碎的心》是一本由二百五十封信件組成的書，是女兒們——伊爾瑟、約翰娜、艾娃——和兒子哈德寫給他們的母親莉莉的信。第四個女兒多蘿特阿，也叫多蘿，出生于一九四零年。在最可怕的事情發生時，她還不會寫字。一九四三年九月至一九四四年三月，母親莉莉被關押在布奈特瑙（卡塞爾南部）的勞教營，一九四四年三月，她被送到奧斯威辛集中營。一九四四年十月，孩子們接到一份通知：“女醫生莉莉·薩拉·揚，娘家姓施呂希特勒，無信仰，居住在卡塞爾市莫茨大街三號，于一九四四年六月十日十一點二十五分在奧斯威辛兵營大街死亡。”莉莉在被囚期間只能一個月寫一次信，在布賴特瑙時她還可以在包裝紙或者藥物票據的背面寫信，然后通過危險的非法的渠道傳遞出去。

莉莉一九零零年出生于科隆一個猶太商人家庭，大學讀醫學，一九二四年畢業，一九二六年以莉莉·施呂希特勒醫生的身份嫁給了同歲、同為醫生但還未獲得學位的恩斯特·揚。一九二七年到一九四零年間，她生育了五個孩子。一九四二年丈夫恩斯特和她離婚，幾個星期后她娶了一個更年輕的女醫生。他在卡塞爾附近的野戰醫院工作。作為一個非猶太德國人的妻子，莉莉可以得到保護。有一條法則這樣規定：“不同種族通婚”的離異方，孩子未滿十八歲的，可以避免被流放。但在一九四三年，莉莉和孩子遭到伊門豪森（卡塞爾北部）當局的野蠻驅逐，搬到了卡塞爾的莫茨大街。莉莉在她大門上的臨時門牌上寫著“醫學博士莉莉·揚”，這個舉動違反了一九三八年當局頒布的法規，即猶太婦女必須在名字中添加“莎拉”這個稱呼，而且她也不可以再稱自己為博士，因為所有猶太人都被禁止使用這個頭銜。有人告發了她，莉莉被拘捕，后來被釋放回家。蓋世太保搜查了她的房子，一無所獲，莉莉再次被傳喚，只和她的女兒們（兒子戈爾哈德已經在家鄉的高炮部隊里服役）說了聲“回頭見，孩子們”，就此離開，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

然后就產生了這些信件，去信遠遠多于來信。

此后過了幾乎六十年，這本書信集才得以出版。我仔細研讀過維克多·科萊姆勒卷軼浩繁的日記全集中遺留下來的科萊姆佩勒一家的故事。對于這本作為德國從十九世紀末到一九四五年，甚至再往下延伸的歷史獨一無二的資料源泉的日記，我曾稱之為精確性原則的體現。維克多·科萊姆佩勒很清楚，她在記錄一個事件，這個事件因為其可怕程度而必須被記錄。而他用毫無顧忌的詳盡筆觸使其作品達到了一種完美的可信度。還有一位信件寫作者魯道夫·博歇特，通過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方法他也達到了同樣的可信度，對于他的寫作，我稱之為“強有力的語言”、“宏大的敘事”、“勇敢的表達”和“嚴肅的責任心”。

現在說說莉莉和她的孩子們，說說事件的過程。這些信絲毫沒有想表現修辭學或者文學的野心。伊爾瑟、約翰娜、艾娃和多蘿特阿寫這些信的時候分別是在十四歲、十三歲、十歲和三歲。寫信最少的戈爾哈德十六歲。在寄給孩子們的信中，侮辱性和傷害性的暴力，還有對孩子們的擔憂和恐懼，深深折磨著莉莉，以至于任何遣詞造句都行不通。然而她的境遇早在被安排到勞教營，被押運到奧斯威辛之前就已經夠糟糕的了。一個比她年輕的同事在她的家里生下了孩子，孩子的父親竟然是她的丈夫，是她從一開始就將其喚作阿瑪德的丈夫恩斯特。“我的阿瑪德，我親愛的小阿瑪德”。她和丈夫一起承擔起了助產士的工作。就因為他的阿瑪德不愿意放棄伊門豪森（卡塞爾北部）的好工作，她的英國的親戚就無法給他提供移民保證書，他們本來可以像莉莉的母親和姐妹們那樣逃出去的。

一個律師的朋友警告過恩斯特·揚，盡管有已經頒布的法規保護，但離婚后的猶太婦女還是處于一種不受保護的狀態。阿瑪德是一個“上帝追尋著”，傾向于天主教。阿瑪德的母親因為丈夫是新教徒而不得不偷偷地信仰天主教，并讓兒子也接受了自己的隱秘信仰。

莉莉試圖向一個朋友解釋，為什么阿瑪德必須找別的女人，因為這個女人可以引導他再次找到自我。莉莉不愿意她的朋友們對阿瑪德有偏見，他不應該被指責為“寡情”或者“道德敗壞”。她還承認她自己“內心深處也陷入了無邊的寂寞和孤單之中”。即使是像托阿斯和伊菲戈尼那樣高貴的人性在這樣的情形之中都會黯然失色。我知道，人們不能將之相提并論。

然后就是逮捕。莉莉被嚇得“大氣不敢出，因為這種命運的打擊根本無法掙脫”。

當十四歲的伊爾瑟第二次來到蓋世太保處，詢問母親什么時候可以回家時，她得到了這樣的答復：“如果你再來，我們也會把你關起來。”莉莉不得不擔心自己也許不能為“小多蘿”慶祝三歲生日，于是她寫道：多蘿的“生日大蠟燭和三塊小手帕……在門廳柜里最下面一層，在碗櫥里還有一些糖”。孩子們應該向他們的父親親切問好，“他的一句慈愛而安慰的話語”會讓她感覺很好，“但這可能行不通”。孩子們還可以給她寄一些報紙、一本書，“爸爸會找出這些東西”，“也許是斯蒂夫特的《夏末》”，也許還有“書架上的一本不那么值錢的書”可以給她的“女同伴”。她所缺乏的東西漸漸充斥著這些來往信件，這些物質上的匱乏成為展示我們罪惡歷史的文獻資料：指甲銼、鑷子、瓦森諾牌擦臉粉、牙膏、拖鞋、布丁粉、“還有盡快給我一些茶花油”，“然后，如果可以的話，再往這里送些面包和一點鹽來，也許你們會剩下一點乳酪或者果醬，給我送來一把舊的銀餐刀（抽屜右邊），你們也許還有幾個蘋果，我們在這里只有湯或者帶皮的熟土豆”。

看到這里人們不禁會問，為什么由國家造成的犯罪行為竟然會如此殘忍地得以就地實施！這種完成任務的可怕的熱情是真實的教訓。如果人們放任我們，再次給予我們權利，我們就會這樣可怕。周日是最糟糕的，“早上七點半，只有一塊干面包和稀稀的咖啡水。十一點左右，有稀湯或者帶皮的土豆，醬汁和黃瓜。然后到了四點還是一塊干面包，交替著配些像香腸似的東西或者一勺凝乳，還有咖啡，接著直到第二天早晨什么吃的都沒有。”

發夾、密封玻璃瓶、米卡多游戲棒、牙膏、黑色鞋油、雙面絨呢被、冬衣、料子、針織小衣、李子醬、蜂蜜蛋糕、百褶群、零布頭、毛料女裝，這些都是對貧困的具體化描寫。在勞教營的困苦生活中，孩子們寫著這些信件。

十四歲的伊爾瑟和十三歲的約翰娜，也被昵稱為小家伙伊爾瑟和小娃娃漢娜，她們每天或者至少每隔一天寫一封信。這種習慣比單純寫信意味更多——她們在筆下的信紙上生活。伊爾瑟在信尾不用“再見”這個詞，而是用“明晚再讀”。十六歲的戈爾哈德也寫信，他是空軍助理。當針對卡塞爾市的攻擊開始時，戈爾哈德寫道：“我們甚至擊落了一架有四組馬達的轟炸機。你肯定能想象得到，我們是多么高興。”戈爾哈德因為有著“一半猶太人血統”而不能參加少年隊和希特勒青年團，現在他終于如愿以償地參加了進去。這種不和諧完美地體現著那個時代的社會氛圍。

戈爾哈德阻擊的那些轟炸機摧毀了整座城市，居住其中的四姐妹也未能幸免。漢娜告訴母親，她決定放棄漢西（一只虎皮鸚鵡），而隨身帶上自己的小提琴。她一個人不能兩樣都帶走，因為她還得背著“防空包”。她寫道：“請你說說你對此的看法，我自己也不清楚。小動物還可能活下來，它也有感覺、會害怕。小提琴雖只是一個不會懂得東西，我卻非常喜歡它。那，我還想問問爸爸怎么看。”

房子著火了，漢西在里面。孩子們不得不從地下室跳出來，伊爾瑟寫道：她們穿越過“火花四濺的槍林彈雨”，跑到最近的防空洞里。“漢娜和艾娃背著被子和箱子……而我背著我們最珍貴的寶貝，我們的多蘿。”每次高射炮發射的時候，多蘿就會說：“伊爾瑟，別再往火光里跑了。”戈爾哈德對他晉升為“空軍高級助理”感到非常驕傲，而伊爾瑟從今天到次日成了三個妹妹所謂的媽媽。當她去“勞動”或者上學的時候，漢娜就成了“代理媽媽”。十四歲的伊爾瑟擔當了大部分信件的寫作，給被關押的媽媽報告真切可觸的生活。相比于歷史學家，她講述的方式和內容告訴了我更多專制下的真實。

當門鈴響起時，伊爾瑟還以為是媽媽回來了，“我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奇特感覺”，“門口站著昆策夫人”。星期三一大早，她和多蘿“再次來到布蘭道，給她的小平腳買布鞋墊。多蘿的辮子已經長長了，她也經常問起：“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同時，伊爾瑟在學校里還必須寫一篇作文，題目是《萊辛〈明娜·封·巴爾赫姆〉中的德意志式忠誠》。每個女兒都向母親講述著自己的生活。十歲的艾娃在閑暇時間最喜歡待在一座農莊里，幫人干農活就能得到一根香腸作為禮物。“為了你，最好的媽媽，”在信尾她寫道，“千萬份真摯的祝福和親吻，你的農民女兒，艾娃。”十歲小女孩在最后兩個稱謂中那個點的逗號，讓人有一種審美的觸動。還有伊爾瑟，她是怎樣記錄、表達、栩栩如生地描述她從一九四三年九月到一九四四年夏天的經歷的啊！身臨其境，也許最符合這種通過簡單勾勒表達出的強烈感情。一方面她保持著真摯的祝福和親吻媽媽的感情，是“親熱擁抱”“小媽媽”的“小家伙伊爾瑟”；另一方面，她寫道：“現在讓我們緊緊地擁抱，讓永遠想念你的朋友伊爾瑟給你一個大大的吻。”這是怎樣一種溫柔的和諧之音！沒有一個人可以否認。“不要太傷心，想想我昨天的信，寶貝。”然后，在深夜她再次成為三個妹妹的媽媽，“現在終于安靜下來了，三個小家伙都睡了，馬上我也要上床了，但我還是先走到窗邊，看著布賴特瑙你所在的方向。那一天到底什么時候會來到呢？”而且她總是會特別提到最小的妹妹：小寶寶多蘿。吃飯后她“才可以休息，和小寶寶多蘿一起睡”，或者：“今天早上發生了一場大戰”，緊接著是“刺激神經的警報聲”，在學校里有“無數的事情”要做，還要給戈爾哈德“配給證”，老城里已經成了“一片巨大的瓦礫堆”，而且，“鐵皮箱子的鑰匙到底在哪里啊？”最后，她還要寫一篇作文，題為《禮儀對于你的意義》。

莉莉這樣寫給她的小姑子：“難道你們不能從蓋世太保那里打聽打聽，我還要被關多久？……屋子里還沒有暖氣，而且我還關押著，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恩斯特能不能提交一份申請書……也許他可以再為我做些什么事情。畢竟我現在是那么孤單、那么煩躁！”因為一次違反法律規定而被逮捕，被關押四周，這早就該結束了，“也許申請可以得到上級軍政機關的支持。”她寫信給她的孩子們說，如果伊爾瑟和她們的姑媽能設法登上馬爾斯菲爾德的火車，她們就可以見面了，因為她每天都坐這趟車上班下班，可以停留二十分鐘。“但是你們一定要非常小心……不能讓人發現我們。”伊爾瑟還可以在古克斯哈根之前的隧道里交給她一個包裹，也許還可以給她一些治療手、臂疼痛的藥片。因為這樣做太危險，所以她們并沒有付諸行動。“哦，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題目”伊爾瑟接著就“禮儀”這個作文題目寫道，“我寫了四頁紙的禮儀：脫帽禮、讓女性走右邊、照料老人等等……”她希望她能夠得到一個還不錯的分數。

事實上，伊爾瑟被允許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二日探望她的母親，但只有十分鐘，還有女守衛在一旁監視！那時她已經知道母親少了一顆門牙。一月份，莉莉得知恩斯特已經遞交了一份請求釋放她的申請。兒子戈爾哈德參加了參軍體檢，他告訴母親：“當然我的體格合乎部隊要求，可以做快速部隊的后備兵員。”伊爾瑟也再次寫信給母親，事無巨細地描繪屋子里的所有擺設。“在抽屜柜的右邊是一張小小的木偶床，床上是一對小木偶，床沿上還畫著一個‘安寧之福’的花環”。同時她也告訴母親她抽了第一支煙，希望母親不要罵自己。而那篇關于禮儀的作文只拿到了四分。母親寫道：“你們的爸爸應該再去一趟蓋世太保那里，堅持到我最終被釋放。他應該馬上去！求求了！求求了！”

一九四四年三月，莉莉被遣送至奧斯威辛。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一日，莉莉在德累斯頓火車站停留了七個小時。她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成了她的遺書。關于奧斯威辛傳著各種消息，“關于那里的種種說法都自相矛盾”。她將會繼續勇敢下去，當她得知爸爸會愛護、照顧好孩子們時，她安下心來，并轉告孩子們的爸爸：“他，而不是別人，應該再努力一下，他可以求助于柏林的最高機構。”最后她再次呼喚著孩子們的小名兒：“小伙子戈爾哈德、小家伙伊爾瑟、小娃娃漢娜、小艾娃和我的多蘿寶貝兒！上帝保佑你們！我們永遠在一起。你們親愛的媽媽衷心地祝福你們，親吻你們。”

接下來就是死亡通知書的來臨。

莉莉的外孫、伊爾瑟的兒子馬丁·德里出版了這本書，同時也認真仔細地在書中附上信件的時代背景和當地情況，比如，他提到戈爾哈德日后當上了威利·勃蘭特內閣的司法部長。

讀過這本書和這些信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將這些故事與德國歷史聯系在一起。由這些信件產生的客觀性，直接達到了歷史性的層面，并有著一部小說所沒有的效果和表現力。即使是一個歷史學家的描述也無法達到。歷史學家會想盡一切辦法證明事情和他的描述一致，但他不會告訴讀者他的描述是有自己的立場的。如果他將自己的立場表達得更清晰一點，那么他的描述對于我來說會更可信些。我知道用這本書信集的可信性來為難歷史學家有所謂不公平之虞。我同樣也認為這本書優越于所有的小說。在我看來可以作為歷史性描述而加以嚴肅對待的最后一部小說是《戰爭與和平》。對于書中的場景和細節，托爾斯泰并沒有自己的觀點，觀點只在讀者那里出現。同樣，在這本書信集里，作者個人立場的參與也是零。這些信件中的句子來自苦難中的正當的自衛，對納粹德國的描述再也沒有比它更準確的了。專制的特性通過它對這個家庭的影響而被完全地展現出來。沒有描述目的，因此描述的內容是可信的。所有的描述都只來源于個體的困苦。

在這里我必須要說，這本書是一本教科書。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評價過一本書。它是歷史的講述。當我讀這本書時，流行語在資料和描述之間造成的差別令我感到迷惑。這就是歷史敘述，和科萊姆佩勒的日記、博歇特的信件一樣是歷史敘述。這些隨著時間流逝變成了資料的講述，對于我來說乃是了解歷史最受歡迎的讀物。“哦，這是多么奇怪的題目！”十四歲的伊爾瑟在被要求寫一篇關于“禮儀”的作文時這樣寫道。這些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都是完全無意識的偉大的修辭家，他們的筆觸敏銳而精確。在恐怖的環境中他們溫柔依舊而且充滿深情，人性的語言豐碑就此形成。如果這些孩子和大人不是這么無私、這么充滿愛意地完成這些信件，而且是在并非刻意的狀態下，如果他們不是一幕家庭悲劇的受害者，體現了而且是無意識地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政治背景的話，這本書就不會出現。他們為了他們的生命而寫作，而我們從中認識到了我們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