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我們一生只做過一件事情,那就是——死亡。
門
記不清那具體是哪一年。一個中午,白花花的陽光照進小屋里,我看到光柱下細微的塵土浮囂地運動著,飄上飄下。幼小的我從小屋搖搖晃晃地走出。這是我印象當中的第一道門。我被很高的門檻擋住,束手無策,焦急,后來就哭了。后來的后來,我被一雙老手托起,成功地跨越了門檻。那是一雙枯瘦卻有力的手,粗糙又充滿慈愛。
這個人,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去世以后,這個場景在我的夢里反復出現。并且,每出現一次,那扇門也就會隨著長大許多,門檻也隨之增高,令我焦急,無奈甚至感到悲涼,絕望。許多個夢里,我都被那道門壓得喘不過氣來。當然,不變的,是奶奶那雙永遠粗糙永遠枯瘦的手,它讓我感到溫暖。
十八歲那年,有人告訴我,我需要邁過一道叫做成年的門。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浮腫的臉被煙熏酒泡成了暗黃色。也許我還經不起那扇門后面所隱藏的風風雨雨,但這一切就猝不及防地突然砸下來,我感到無所適從。那天,爺爺給我一盒香煙。你舅舅給我的,說是好煙,他說。你也大了,他說。這個場景突然在我心里異常隆重起來,我知道這并不僅僅是祖孫之間的饋贈,而且還是一種儀式,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關于一扇門的交接儀式。那一天,我成為一個成年的男子。此后的許多天里,我都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我的背上多了許多的東西,其中包括榮譽,責任,振興,贍養等許多的詞語。但我還忽視了,邁過一道門,死亡就離我近了一點。有時候我覺得,人的死亡,就是不斷地跨過一道一道的門檻,最后終于抵達的過程。只是,我從來不知道,抵達后,究竟是什么情形。
誰說過,生與死,其實就是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我看著許多人都在做著這樣的事情,親人,朋友。他們在我的眼前死去,跨進了另一扇門里,然后,再也沒有出來過,永遠地成了一個不存在的虛無。與此同時,這個世界在我眼里也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就像一張白紙,來去匆匆的我們,誰也未曾留下任何的蹤跡。死,就是死。
事情真的就是這樣,比如李健的意外死亡。我從未想到過年輕的生命竟也會死亡,我從來不曾把他們聯系在一起,但這都是真的。那個夏天,傳來了李健溺水身亡的消息。事實就這樣凸現在我眼前,由不得自己,無論怎樣的逃避,最終都得接受。夜里我睜著眼睛,在黑夜里看到那張稚氣的臉,干凈的笑容,影子一樣地浮現,又消失。接下來的幾個夜晚,我被巨大的惡夢包圍著。我害怕窺視那扇門以及門里面的一切內容,那些景象讓我感到害怕。只是,許多個日子以后,我突然把這些忘得一干而凈,那張影子一樣虛幻的笑容,再也沒有被記起過。漸漸,那容貌,相關的兒時的諸多記憶,亦模糊不清……
也許死亡的功能,就是把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線索都擦除。走進那扇門里,終于把自己變成一張白紙。也許活著,就是讓一個人慢慢地學會死亡。學會怎樣去跨進那一扇代表虛無或者永恒或者也許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的門。
死亡1
關于死亡,最初的記憶是我七歲那年。河邊橋墩下,一個老人仰面躺在潮濕的河床上。看不清表情。一群圍觀的人嗡嗡的議論聲顯得極為不真實,以致于我無法肯定,他們是否真的說過一些什么。兩個警察用腳溝出一個不圓的圈子,就把死亡與那些活著的人分割開來。然后,我看到傍晚的金色的陽光從那個死者臉上慢慢爬走,一點一點地爬走。想,人的死亡是一點一點開始的,先從臉部開始。于是認定,死亡,就是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黃昏的濕土地里,被另一群站立著的人圍觀。
幾年以后,在農貿市場里,我看到一個殺人犯當眾宣判的情形。五花大綁,脖子后邊那根像劍一樣的牌子,有人說,那叫“亡命旗”。那上面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黑色的字體被打上一個大大的叉。那個強硬的紅叉,霸道的紅叉,就把那個名字強制刪除,從活著的世界當中,刪除。當然,也連同生命。字體扭曲,身子扭曲,面孔扭曲,或者說,猙獰。還是有人圍觀,議論,詛咒,嚎哭。然后,刺耳的警報響起,死刑犯在我的眼前消失。
據說,他是去了刑場,或者說,是去向死亡。那是一個被叫做桃花山的地方,美麗的名字。
回到家里,我反復設想著死亡的種種情形。比如,腦袋開花。比如,慘叫。比如,慟哭。比如,把一個名字用紅筆打上叉。與此同時,我看到院子里的桃花開得正好。但我始終無法把死亡與桃花的顏色聯系在一起。就像我不愿意承認,桃花山這個美麗的詞兒與死亡有關那樣。美麗與死亡毫不相干。
只是,后來的一天,我曾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被車輪粉碎。我聽到了美麗的骨骼碎裂的聲音。一張如桃花的臉被血染紅,被泥土弄臟。白色的鞋子被孤零零地拋扔在地上,就像她被汽車輕而易舉地拋在馬路的當中。一群人開始圍觀。渾濁的液體,液體是眼淚也或許是汗水,甚至血,當然還夾雜泥土,從她的面部流下來。我想到蛇,想到一條毒蛇在她變形的臉上恣意游走的樣子。液體最終落在地上,落在我腳下的這條干涸的馬路上,然后,迅速消失,再也無跡可尋。恍惚覺得,死亡,就是一滴水落在干渴的大地上,被吸干的情形。是的,水落在地上,然后被土地吸干,就像那個年輕的容貌在大地上被死亡吸干那樣,我看到生命的顏色從她的臉上淡去,淡得只剩下死亡。
此后,在我幼小的心里,死亡,就與腳下的土地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死亡與大地有關。也許,還有一個根本的區別,死亡與存活,就是躺著與站立。有人驚慌失措有人大聲尖叫。必是會有一群人圍觀的,必也還是會有人最終躺在地上,那個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死亡,僅此而已。
死亡2
我見過許多的死亡,也許我還是死亡的參與者與制造者,一個兇手。比如,關門的時候,一只小雞恰好路過,脖子卡在門縫里,斷了。我看到鮮紅的血先是一條細小的直線,慢慢地,彎曲下來,越來越少,直到枯竭。掙扎是對生命的告別儀式,也或許是強硬又無奈的挽留,但終于無濟于事,它死了。那年我九歲,第一次親手制造一起死亡事件。那一刻我認定自己就是一個兇手——死亡的制造者。我在紙上寫下一些懺悔的句子,但這對那個死去的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我不知道。
我看到一些植物的葉子死去,又在某一個春天里復活。
我看到一些人在大地上活著,然后又死去,再也沒有活過來。它們如此地忙碌著,在活著與死亡之間來來去去,不知疲倦。他們把生活粉飾成一種異常美好的東西,比如,在墳墓上放上一個花環,把死亡裝點成美麗的顏色;比如,讓肉體在一種叫做欲望的東西里煎熬,焚燒,直至死亡;比如用左手跟右手搏斗,或者,用左邊的心臟與右邊的心臟搏斗,直至相互殺死對方;我們用自己建造的精美的城堡把自己圍困,然后在恐懼與掙扎里死去。
起初我以為,死亡其實只是一種狀態,就像一棵樹停止生長那樣平常,就像一顆沙子被埋進土里那樣的理所當然。但,不是的。
我曾在一個炎熱的夏天,做過一些與死亡有關的事情。比如,用刀片在胳膊上劃拉,看著它出血。那時我固執地認為,死亡,就是讓自己永遠地放下許多東西,輕松地睡眠。或者說,是逃離。逃離這個世界,以及它給你的所有的痛苦,就像睡覺是為了暫時的忘掉醒著的事情那樣。那時候我悲觀地以為這個世界荒誕不經,比如,活著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死去。比如,寫作,是為了寫出更多的文字,把后來的人全部壓死在書頁底下。比如,吃飯以后的十二個小時以內,我們忙著排泄,同時想著繼續把這個世界上更多的東西放在胃里消化。因此,我渴望睡眠。我想以此來拒絕一些什么,或者擺脫這荒誕不經的游戲,或者說,我想破壞它的規則和體系。但我同時又不可抗拒地陷入了另一個巨大的悖論當中。我用死亡來拒絕死亡,就像我用割開手腕的方式來拒絕疼痛一樣。只是,只是一切都不可抗拒,毫無辦法。“活著或者死去,這是個問題。”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只剩下無奈,像一個巨大的感嘆號那樣,橫亙在我們活著的日子里。
對于死亡,也許我們都一無所知。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假設與之相關的種種,然后,在未來某個天氣里,靜靜地死去。死亡,僅此而已。
(責任編輯: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