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穿越巴爾托洛地區到K2時,我第一次看見GIV峰。接下來三天從烏迪卡斯到康考迪亞,它始終聳立在路旁,每天都更近一些,氣勢愈發雄偉,對攀登者的吸引也更強烈,直到成為我生命中無法擺脫的部分。我記得當時心里在想,是否曾有人攀登過或者說是否曾有人擁有足夠膽量去嘗試這座山峰。
當K2龐大的山體從康考迪亞冰川浮現時,GIV峰終于不再孤獨。兩座山峰同時進入視野,我得以比較它們。我認為這就好像是把一次閑散的漫步同一次真正的攀登相提并論。是的,K2高很多,但略顯臃腫;GIV峰則更瘦削,巖石裸露直刺天際。請允許我引用朋友弗斯科·馬萊尼幾年后寫下的文字:“如果說K2是皇帝,代表著威嚴,那么GIV峰體現出的則是青春、優雅與勇氣。”那時我就認為,當K2被征服后,GIV峰將是我們這一代攀登者最終的目標。
四年以后,1958年8月6日中午12點30分,卡洛·毛里與我登上從未被人類打擾過的GIV頂峰。從我們在海拔5150米建立大本營算起,時間已過去50天。比攀登本身更折騰人的是每晝夜攝氏65度的溫差。白天令人窒息的高溫交織著嚴酷的寒夜。一天又一天,一個營地又一個營地,我們如同機械人背負沉重的物資前進,終于在穿越難以計數的冰窟后,我們抵達了東北埡口:這里是山峰真正的底部。從起點到頂峰間,先是一段由高聳的巖石尖塔組成、長達千米的鋒利山脊,其后連接著松軟積雪堆積成的一系列雪檐。
北山脊的攀登被證明是非常艱難的,并且要面對各種復雜的難題。耗去我們體力的更多是因為饑餓,而不是技術難點。我們所需要的食品、燃料,還有各種物資,都有賴于隊友從山腳往上運送,但數量總是不足,而且間隔漫長。承擔開路任務的毛里和我,經常連續幾天困守在狂暴的惡劣天氣中,孤立無援。這實在是一段不愿記起的經歷,我們倆當時都沒少抱怨。
同時,季風氣候的開始更進一步加劇了我們本已痛苦的處境。從那時起,毛里和我被迫舍棄喜馬拉雅方式,采用阿爾卑斯方式攀登,換句話說我們要在隊伍支持不力的情況下繼續攀登。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數次試圖從遠離頂峰的地方直接沖頂。當然,這些嘗試均以失敗告終。逆境中支撐我們的是不服輸的信念。或者說得更加直白一點,推動我們繼續攀登的力量正來自于我們對眼下這種荒謬處境的憤怒。
終于到了8月6日,清晨五點,我們離開C6營地,最后一次試圖沖頂。我們的狀態不錯。四個小時過后,我們已經在“黑塔”的上面,路線上黑色的花崗巖在這里讓路于雪白的石灰巖。在大約100米的簡單巖壁后,我們遇到了一段被稱作“白煙囪”的10米長石灰巖裂縫,事實證明它的難度相當大。隨后……終于是期盼已久的GⅣ峰山頂。但這就是真正的頂峰嗎?山脊繼續朝前延伸出300米——我們后來給它取名為“Shining Shell”,在其末端隱約可以看到一塊突起的巖石。沒有任何辦法能幫助我們判斷那里和我們所站的位置比,究竟是更高還是更低。灰暗的天空預示著天氣將要惡化,我們氣喘吁吁,猶豫不決,吃力地觀察前方模糊的地形。如果那里才是GIV峰真正的頂峰呢?這個念頭困擾著我們。在確信已經登頂前,我們不能就這樣草率下撤。經歷了漫長的掙扎、等待后,我們鼓起勇氣繼續走完山脊,徹底消除心中的疑慮。
我們開始穿越遼闊的“閃亮的墻”,略微向下迂回,以避開陡峭的巖壁。那些大石板漸漸顯露出它們的頂端,連續的鋸齒狀尖頂指向天空。通過松雪覆蓋表面的巖石群后,我抵達了倒數第二座石針的底部,徒手攀爬一段陡峭而困難的路線。我很快就不得不使用巖釘與錘子。恰在此刻,一陣輕風吹散開高空聚臺的雨云。我終于看清山脊的末尾才是山峰的最高點。我們登上它,現在才敢確認自己站在了GIV峰真正的頂峰。
稀薄的空氣、寒冷的溫度,還有即將到來的暴風雪,這些都使我們不能有絲毫松懈。我們勉強站立上破碎的頂峰擁抱對方,陣陣強風吹來,似乎要把我們的衣服全部掀掉。我們準備拍完環拍照及各自登頂照后就下撤。但此時膠片卻剛好用完。我們試圖給相機換膠卷,但沒想到嚴酷的低溫早就把備用膠卷凍裂了。真是難以置信:我們辛苦支撐了好幾個月,并且已經看到光明的結尾,但現在竟然無法記錄下這個重要時刻與四周的美景,不能完美地結束攀登。
當我們不再抱有幻想決定下撤時,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倒空背包,仔細搜尋每個角落,我究竟要找什么?那是一卷“印象”中放在里面很長時間的黑白膠卷。我的雙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瑟瑟發抖,但我們總算能夠拍攝下珍貴的登頂照片。
下撤時我們再次經過頂峰前的鋸齒巖石。然后拆掉上攀時用的巖釘,繩降三段返回至“閃亮的墻”。我們又一次穿過“Shining shell”,從這里開始下撤更像是一場逃亡之旅。就在假峰底下我們被一陣濃霧追上。我們從“白煙囪”繩降,順著鋒利的尖塔群快速爬上爬下通過“黑塔”。在陣陣疾風吹來的落雪襲擊下完全喪失了能見度,當我們在傍晚回到C6營地時,暴風雪也增強到了頂點。似乎這座剛被我們征服的山峰正在發泄著無盡的怒氣。
我們擁擠在小帳篷里一夜未合眼,隔日早晨又開始艱苦的下撤。每一分鐘時間的流逝都意味著我們又降了幾米,又克服了一個障礙。登頂日的那場暴風雪繼續在加強,路線上的巖石全都被新雪覆蓋。流雪不斷沖下被風卷起后急速旋轉,這些飛濺的雪沫組成冰冷的“雪云”遮蔽住視線,它們使得空氣都仿佛凝固,無法呼吸。
冰渣很快就沾滿全身,我們用結組繩相連下撤,小心地試探巖石是否牢靠,尋找積雪下掩埋的路繩。一旦找到就趕緊扣在上面,全然不顧那已經變成了一根粗冰棍。我們就是使用這種方式,在中午前撤至C5營地,并在那兒與兩位昨天攀上來迎接我們的伙伴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