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0歲或者以上的人,應該懂得什么叫“三種人”。當然,我這里完全剝離了它的時代印記,只借用它來反思自己比較熟悉的中國管理學術圈。“三種人”這里分別是“偏執狂”、“跟風者”、“弄潮兒”,因為我沒有勇氣用三個更加準確但又太過惡毒的標簽。我聲明,“三種人”只是針對那么一種現象的高度概括。至于聯系到具體的個人,一個被稱作“偏執狂”、“跟風者”、“弄潮兒”的管理學人也很可能是位可親可愛的師長、朋友、同事和同行。不管讀者同意不同意,這就是我對人的極端復雜性的基本看法,我看到了很多好人的“另一面”。盡管自認是那個圈子的邊緣人,但我也絕不能幸免于被稱作偏執狂、跟風者、弄潮兒中的某一種。
偏執狂
典型的偏執狂有兩類。第一類,科學主義信徒。他們被科學在詮釋自然規律上的表現迷住了,徹底被征服了,他們手里有了科學這把榔頭,世界就只剩下變量和函數了。幸好,盡管很多人喜歡用“科學”為自己的生活定調,人類生活似乎還沒有完全被科學所“挾持”。當然,值得肯定甚至歡呼的是,科學藉由“工程學”已經滲透到人類的組織/群體生活當中,我也從不懷疑工程學已經和正在取得的巨大成就,比如運籌學在二戰中的應用,比如項目管理在神州飛船上的表現。很可惜,在戰爭中取得勝利,讓飛船遨游太空,并不是人類的常態生活,甚至可以說根本不該是人類生活的核心內容。
蕓蕓眾生的生活更受制于“歷史”、“傳統”、“習俗”,以及這個物種固有的,他/她在社會化過程中的諸多“基本需求”。我們今天所推崇、也質疑的那個會失靈的市場機制,是尊重并保證人類“知識分立”特質的一系列法則。我很想強調自己試圖理解哈耶克時所獲得的一個認識,“知識分立”是每一個人類個體不可缺少的價值,或者更直白地說,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前提。家庭、社會、學校教育、組織歷練都有可能介入到一個具體人的社會化過程,并對其進行嚴格地塑造!但我很懷疑誰有權力成為唯一合法、正當的權威,君臨天下般告誡別人必須接受“它”的指令。很遺憾,偏執狂們對信念的堅持固然可敬,但他們犯了一個明顯的認識論錯誤,更根本地,是本體論上的錯誤—科學,特別是偉大的自然科學也必須為自己劃界!
第二類,人文主義信徒。盡管人文主義似乎沒有一致的定義,但可能的共性是,關注人、強調人的自由、人的價值、尊重和公平。我很欣賞她把人當人,而不是一部機器,或者機器部件看的主張,我也認同她的非決定性。但很顯然,她是歷史性的,有時態的,作為一個參考標尺,她應該是很有價值的,但一味地鼓噪,或把她變成人類實踐的嚴格法則,就會墮落成另一種典型的強迫癥。在我看來,人文主義者更應該強調人類行為的“底線”意識,應該更加具有包容性。當然,也許我完全誤解了人文主義。
跟風者
大量的跟風者是科學主義的徒子徒孫,他們看待世界那種“簡化”的程度讓人異常驚訝。他們從來不愿意弄明白,或者說沒有能力弄明白為什么“科學主義”成為唯一的選擇會是個很大的問題。也從來不明白自己所“發現”的那些“真理(如果有的話)”,不僅不應該僅僅被用來指導那些“他者”的組織行為,反而應該首先反觀“自己,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所在組織”的經驗與那些“真理”的匹配性。遺憾地是,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往往只從形式上,就抵觸、排斥那些沒有采信“科學樣式”的管理學術探索,并挖苦那些關乎人類歷史、經驗的不那么科學的“思想光芒”。當然,還有少量的跟風者是人文主義的徒子徒孫。他們幾乎是對的,但他們同樣違反了一個關乎人類生存的基本命題,即“誰都沒有權力給出人類生活唯一正確的答案”,也就是說,在這一立場上,他們墮落成了另一種“類科學主義”信徒。上述兩種人在對待鮮活的實踐上也有共同點,他們只會認為現實是錯誤的,從不懷疑自己的信仰,或自己繼承來的那些未被自己消化的理念。
我從來不認為跟風者有牢固的信仰,他們有時候會親近偏執狂,有時候也會親近弄潮兒,同樣遺憾地是,你和他們無法爭論,因為他們只明白方法論,只明白方法,走不到深層次的認識論、本體論層面去。
弄潮兒
弄潮兒是今天不論中外的所謂管理學術共同體的大部分中堅分子。他們聰明(不是智慧)、靈活、趨利避害、自鳴得意,他們最熟悉“科學主義”的研究進程和技術路徑,他們每一天都在生產著“符合標準”的研究成果,當然,也還必須區分為“三六九等”。弄潮兒與偏執狂和跟風者不同的是,他們不糊涂,但缺乏信仰和理念,他們非常了解自己的那些研究本就沒有太大的用途,甚至也不可能有什么用途,但他們絕不會幡然悔悟,不會放棄自己好不容易才構筑起來的學術地位和利益堡壘。更有甚者,他們中的某些人還熱衷于刻意地拒絕質疑,還不辭辛苦地反對并打擊那些質疑者、反抗者,將他們驅趕,將它們孤立。而對那些真正在應用管理技巧解決實際管理問題的實踐者,也許礙于人家“成功”的光環,他們冷漠,所以只能是不理不睬。如果非要說他們也有信仰的話,我猜想那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在國際市場上,它叫“主流”,在國內市場上,它叫“接軌”。
和有信仰的偏執狂不同,和只懂方法的跟風者不同,弄潮兒中的不少人是這個時代的驕子,只不過,技術的嫻熟和僅僅是接軌的成就,不足以拯救他們的矛盾和困擾。我們容易看到,他們中的不少人,總是想用機器的邏輯規制他人,而自己總要做自由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告訴別人如何做個魅力型領導,創造公平的組織文化,責權利對等的激勵機制,而自己只想做個獨裁者、主張贏者通吃、并且只要權力,不要責任和義務。
“國際接軌”被美化得空前重要,從而變成這三種人的共同渴望。我很驚訝,在我們這個還有不少人吃不好、穿不暖,沒錢上學,病了必須回家等死的國家,怎么會用那么多納稅人的錢去“獎賞”一篇又一篇沒有多少價值的文章,去“收買”一個又一個注定是束之高閣的研究項目,而且常常是數目驚人!我很奇怪,我們這個在各個方面都還沒有資本、實力與“人家”接軌的國家,為什么會允許一小撮人偏偏在這個對社會沒有太大貢獻,充斥著浪費的“名利場”心安理得地獨享接軌以后,甚至現在就比人家更高的待遇呢?
我對中國管理學術的評價標準很簡單:它是否改善了我們對中國管理實踐真相的認識(中國的管理從業者是否更聰明了),它是否激發著我們不斷去提升中國組織管理的績效(中國的各類組織是否更有生命力了),不然,有沒有一群高質量或國際一流的“偏執狂”、“跟風者”、“弄潮兒”,對我們這個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沒有多大影響!
我們是需要更多真正的哲學家、藝術家、政治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工程師、科學家,他們應該享受到中國最好的商學院中最好的教授的待遇。即使再偏執,我承認我們也需要真正的管理學家,我是指泰勒、韋伯,以及德魯克那樣的大家。不要揣度我作為一個邊緣人的“陰暗”,所以只剩下抱怨,我有我的信仰:“管理學術者的本分”和一個重要的生命法則—“出來混,遲早要還”(感謝這句名言的原創者)。
偏執狂固然可惜,跟風者固然可氣,但太多的弄潮兒,讓人絕望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