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冬日的陽光,現在對于父親是奢侈的,甚至將無機會。
父親81歲高齡,前幾年腿腳尚靈便的時候,在冬天里曬曬太陽,就一臉的燦爛幸福。冬天的太陽,也如父親般慈祥而滿懷愛意。父親是個愛勞動的人,在退休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田野里勞作,還是在鄉間道上行走,太陽從東邊出來到西邊落下,掠過沉寂的山崗和無言的大地,父親額頭上細密的汗粒,閃著太陽的光澤。
假如沒有去年那場大病,父親將還會在舊居房前屋后的日光里走動。去年3月2日下午,我正在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二弟從老家打來電話,說父親病重,翌日要做大手術,很危險。消息來得突然,我被淹沒在有兩百多人的偌大會議室里。回想起父親對我們一家的恩德,我的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用手捂住面部,不讓別人覺察出來。父親是我的繼父,從我四歲時生父病故他就進入我們家庭,成了我們最親的人。父親是在1981年全國大洪水后,“百萬森工”下山時退休的。蒼郁的森林,高山的流水,勞動的歌謠,野外的孤寂,都成了晚年的父親嘮叨的重要內容。
當夜,我從華鎣山回到綿陽三臺,連續4個小時的車程,快到深夜11點才趕到老家的縣人民醫院。一見面,父親說,老大你這么遠都趕回來了,醫生說,明天就要把這條腿鋸了。父親說話時口氣是平和與泰然的,而我的心卻慌亂如麻。一個這樣高齡的老人能否經受住這樣大的手術,即便能治愈,今后的生活也極不方便。想到這,我心里倍感慚愧,慚愧沒有及時發現父親的病情,否則父親也不會在晚年的時候還要承擔手術的風險和疼痛。從前年冬天開始,父親兩腿行走的范圍就僅局限于舊居的周圍,兩腳乏力,走路時搖搖晃晃。由于天氣寒冷,父親的雙腳爛起了幾個大疤。鄉村醫生一直以為是凍傷,期待春天后就會好起來,就讓父親一邊吃點西藥一邊敷些藥膏。我二弟、三弟都在離家較遠的地方教書,家里沒有年輕人,母親對父親的病也有所忽視。后來見父親病得說話都說不清楚了,母親才找人帶信把二弟從學校叫回來。二弟一看父親情況嚴重,將父親背到河對岸,租車送到縣人民醫院。醫生診斷是脈管炎所致,造成左腳掌壞死變黑,必須做截肢手術,把左膝下兩三寸的地方截掉,否則就會危及生命。父親也是贊成手術的。
第二天上午,我們把父親推進手術室,我親手將父親抱上手術臺。手術室外,我們焦急不安地等候了兩個多小時,父親手術完畢,我們懸著的心才定下來。手術很成功,父親還直夸主刀醫生吳主任的醫術好。
醫生說,過了手術關,還要過感染關。
第三天,我就告別父親返回單位。其后,醫院又下了幾次病危通知,經過幾次搶救,父親終于挺了過來,一個多月后出了院。出院后
的父親得到了家人精心的護理和調養,身體恢復得很好。
為了讓父親能打發時間而又不覺得無聊,我特意囑咐二弟給父親買了一臺收音機,這樣,父親即使不出門,也能知道天下事。可能與長期從事體力勞動有關,父親的身體素質一向很好,耳不聾,眼不花,牙齒還有幾顆挺結實的,胃口也好。后來,我們又為父親買了拐杖,但父親用不了,因為右腳承受不了全身的重量,只能勉強走幾步。再之后,我們又為父親買了輪椅,但在農村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母親一個人的力量遠遠不夠,所以父親大多時候就坐在床上,由收音機里的南腔北調陪伴著。只有縷縷陽光,從門縫、瓦片空隙處射進屋內,照在父親的床前,成為父親晚年的親密伴侶。
2007年春節前,家鄉天氣很好,陽光明媚。在老家過年三十,這是我參加工作多年來的第一次。一家人和和美美、喜氣洋洋的。一大早,我們弟兄就將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抬至院壩里曬太陽,溫暖的陽光,融融的親情,讓父親的心情非常好。父親笑著給我們講從收音機里聽到的天下大事,說胡錦濤、溫家寶又出國了,兩位領導人又為農村、農業、農民講過什么話,辦過什么事了。父親現在有時間有精力來關心政治,還能從中體會到中國老百姓的愉悅心情。
匆匆從老家回單位后,我心中時常牽掛著父親,后來我又回去過幾次看望父母。現在老家安裝了電話,隨時可以了解父母的生活情況,心中的憂慮也稍微有點緩解。但孩子們的問候,只是精神上的安慰,而對于生活在鄉下的兩位老人來說,沒多大實質性幫助。他們需要的是兒女能陪伴在身邊,一家團聚,相互幫襯。
人屆高齡,就處于人一生中最嚴酷的冬季。病中的父親經常被殘肢的疼痛所折磨,其實這種疼痛已飛越時空傳入我的內心……
(選自《廣安文藝》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