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山嘴吐出蛋黃樣的自頭,往灰暗的天空里一拋,世界嘩地鮮亮了,溝溝坎坎都現出原形。邱鳳霞的臉鍍著層日輝,眼光搭在對面稠綠的山坡上。問身旁的村長,咱村啥時候分山啊?
還得等幾天。郝村長肅著臉,皺紋溝兒更深了,心思踱在山巔。連綿的山漫坡淌著綠。山不會說話,哪知分山的難處!郝村長盤算著領村民代表上山劃片兒的日子。
刀把嶺環抱著村子。家家屋頂上豎起的煙柱兒,半道里叫一陣閑風扯碎。郝村長踩著雞鴨鵝狗的脖子走進村部。各組的村民代表正戧戧分山的事。見村長進來,都滅了嗓門。郝村長說挺早啊,都還沒吃飯吧?
三組的吳連海笑,村長今天開會還管飯咋的?
婦女主任邱鳳霞說你臉大不知道害臊,有豬食你吃不?
吳連海嬉著臉說要是你熬的我就吃,別說豬食呀,就是你拉的豬屎我都吃。
村長說行了,我聽你們也戧戧半天了,我也不多廢話,這山咋個分法兒咱們今天就當面定坨,明天上山劃片兒。
吳連海說那還用說,按組分唄。
我不同意。一組王連奎嘴里藏著把鐵錘,口氣砸腳面子。這分法不公平,誰不知道你們三組山多人少,按你那分法兒,你們一口人差不多能分到五六畝地,咱一組山少人多,一口人三畝還分不到呢,我看還得統一分,誰也別虧著。
吳連海把煙頭摔死在地上,說你這話沒道理,各組占的山地大小是老早留下來的,這也是早先根據情況合理劃分的,現在你說不公平了,當初你們組占便宜的時候咋沒聽你說這樣的話?再說你組超生的最多,這回都要頂著人頭要地,根本沒這個道理。
咱組上繳的罰款還多呢。王連奎梗著脖子。
邱鳳霞插嘴,這也觍個臉說。
歷史遺留問題就全對了?那陣兒跟這會兒不一樣,時代變了就得與時俱進,回家多看看新聞,聽聽中央都有啥指示了,別整天就知道喝酒打麻將。王連奎站起提提褲子又坐下。
我喝酒打麻將咋了?那也比你強,你整天騎個破摩托往鎮里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干啥了。
村長說你倆都打住,研究正事可以,不帶人身攻擊的,我看這樣吧,咱村的村民代表都在,舉手表決,贊成按組分的舉手……贊成統一分的舉手……老黏糊你咋兩面都不舉手呢?
我得回家跟我媳婦商量商量。
你個熊蛋!算你棄權吧
婦女主任說村長,他一棄權兩邊就都是六票了,平手。
再來一次。村長皺起眉頭。贊成分組的……贊成統一的……老黏糊你咋兩只手都舉呢?
我才不棄權呢,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村長皺眉。行了,都把手放下吧,你們真挺愁人,上次并校的事你們就這么整,最后鎮里一出面還不是都同意了,你們這次還想弄到鎮里去咋的?
鎮里咋的,鎮里也得民主,要不還要咱們這些代表干啥?王連奎說。
治保主任梁大滿沉不住氣了,說照這樣舉一萬次手也沒屁用,干脆拿撲克推一注兒,誰點兒大誰說了算。
郝村長瞪眼梁大滿。你這不胡鬧嗎。村委會的門咣當叫人撞開。梁大滿沖撞門的馬大梁喊,老馬你干啥?咱這開會呢你知道不?
馬大梁說不是開會我還不來呢,我當著大伙的面有話說。
郝村長說你有啥話等會兒說,馬上就開完了。
我等不了,我就想現在說。馬大梁進門一屁股坐桌子上。
還反了你了,你給我下去,吃完雞屎來的是不,一股雞糞(激憤)味兒。梁大滿上前搡馬大梁。
你想干啥?你敢侵犯我人權我就告你去。馬大梁哈出的酒氣噴到梁大滿臉上。梁大滿看看村長,把手縮了回去。郝村長說你有話趕緊說吧,說完了就走,咱還得研究正事呢。
好,那我就說了。馬大梁說。郝村長我問你,你把村小學校舍賣出去兩間,為啥不跟村里商量?
郝村長說我咋沒跟村里商量?我事先都跟大家伙說過呀,大伙都可以證實。
我咋不知道?馬大梁瞪著眼。
你又不是村民代表,再說自從并校后咱村的小學校就閑置了,它賣了給村里還點外債有啥不好?
沒啥不好,可你為啥不通過招標就賣了,你這叫暗箱……那啥來著……
操作。有人提醒。
對,暗箱操作,我是村民,有權利競標,你不讓我競標就是侵犯我的人權。
郝大柱想樂,臉上松動了一下。你這都是從哪學來的?你趕緊回去老實兒地看你的林子去吧,別凈核計那些沒用的。
梁大滿笑說你還競標呢,我看你挺飚。
你是個狗屁村長,村長就你這么當的?我養出來的豬都比你當的好。馬大梁從桌子上跳下來,點著郝大柱的鼻尖罵。
你喝點貓尿就滿嘴噴糞是不,你滾出去。村長激了,扯住馬大梁往外推,馬大梁順手操玻璃煙缸“當”地敲到他腦袋上,煙灰撲了滿臉,兩條蚯蚓從發叢里爬出來。婦女主任一聲尖叫,大伙趕緊扶住村長。馬大梁借勢跑了。
村長坐穩。大家查看傷口,只是一道半寸長的淺口子,沒大礙,不等拿來創可貼血就凝住了。吳連海驚嘆,村長你這血可夠粘的,得抽空到醫院檢查檢查,我聽說腦血栓前兆都這樣。
邱風霞白他一眼說閉上你那損嘴,你懂個屁,像你那血好,稀湯寡水的點血豆腐都站不住。
梁大滿說村長我這就去把這個驢操的逮回來,還反了他了。
郝大柱說得了,喝多了耍酒瘋呢。說話間腰包里的手機叫了,摳出來接通。是鎮政府司機小劉。小劉說老郝大哥,你們村是不有個坐木板兒要飯的?
郝大柱破損的腦袋里立即擠滿了屁師傅的形象。是是,他咋的了?
你趕緊地吧,剛才鎮上五大班子領導陪外商到鎮集貿中心參觀大市場,他撞鏡頭上了唄,還跟人家外商要美元呢,我看領導很生氣。
村長腦袋里有一萬只蒼蠅嗡嗡亂響。趕緊叫梁大滿帶人到鎮上把那個不要臉的東西整回來。分山的事改日再議。
2
郝村長用手機通知村治保主任梁大滿、婦女主任邱風霞和村會計老掛斗到村委會開會。主要研究一下怎么整治屁師傅。這樣的會還必須要屁師傅到場,他又叫梁小滿跑腿去把屁師傅找來。
一進門,見梁大滿、邱鳳霞、老掛斗已經到齊。梁大滿和老掛斗的嘴像兩個小鍋爐,抽了滿屋子煙。老掛斗遞根煙給村長說點一根。村長說你別抽了,再抽119都得來了。老掛斗把遞村長的煙頂到自己嘴上。邱鳳霞捂著口鼻說村長,今天開啥會呀?要是沒正經事我可就走了。梁大滿說就是,我家的雞這兩天正反毛,我還得照看著點呢。村長說你們著啥急,再急也不差這一會兒,今天咱們高低把屁師傅解決了。
鳳霞嘟囔,他愿意咋樣就咋樣唄,咱多余管他。
大滿說我看也是,村長,你說咱祖墳還沒哭明白呢,哭啥亂墳崗子啊,啥時候上山劃片兒呀?
郝大柱說你們這叫啥話?他整天在鎮上要飯丟誰的臉?整的外人都笑話咱村,他不要臉了我還得要臉呢。
老掛斗口吐濃煙,說,我看也是,上次我兒子在鎮上相對象,人家姑娘說你們村連飯都吃不飽還能娶起媳婦?你看看!咱們是像她說的那樣嗎?丟老人了。
大滿說媽的,就沒見過這么哏的人,勸得嘴皮子都刷圈兒了,就是油鹽不進,一點辦法也沒有。
邱鳳霞說人家沒吃的就要飯唄,敢情你有個大養雞場了。
梁大滿回嘴。我有養雞場也是我汗珠子摔八瓣掙來的,誰眼紅誰干氣死。
老掛斗說他又不是沒有活路,他把自己的口糧地租給別人種了,自己還有修車的手藝,來錢道兒比咱還寬綽呢,他吃不上飯,鬼信!
村長說你們幾個是咱村里的干部,關鍵時刻得出主意起作用啊。
外面傳來嘩嘩的聲響。梁小滿先跑進來說屁師傅來了,屁師傅來了。屁師傅跪坐在一塊帶輪子的木板上,雙手撐地。村長見他的樣子腦子就要炸,擰著麻花眉說屁師傅,你今天必須把話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想咋樣,不說清楚你就別想出村委會的大門。
屁師傅低著頭,像坨臭泥,一聲不吭。
你說句話行不?梁大滿喊。村長你看著沒,就這個熊樣兒。
村長說你心里想的啥我知道,不過我告訴你老屁,你跟我使彎彎腸子還嫩點兒,不管你愛聽不愛聽,從今天往后你要是再敢出去要飯,我就拆你的房子扒你的墻,叫你沒落腳的地方。
屁師傅一動不動,兩手合握在大腿上。
村長說你給個痛快話行不?今天你必須給我表態。
梁大滿急了。你到底還是不是老爺們兒?
屁師傅手指在另一只手心里悄悄寫個“是”字。
邱鳳霞說屁師傅,你倒是表個態呀,你說咱們為你的事都開了四十多次會了,多鬧心你知道不?你非得把咱們都逼瘋咋的?
老掛斗邊抽煙邊嘟嚷,你說我咋就想不明白呢,你一有口糧地二有修車藝,咋就愿意要飯呢,天天遭人白眼兒就那么好受?
村長說你不說話就給我寫。摔筆紙過去。你給我寫個保證書。
屁師傅不動。
村長恨極了,“啪”地一拍桌子。你吱個聲行不?大家都一驚。邱鳳霞說村長你這是干啥呀,跟你開會還有生命危險啊,嚇死我了!梁大滿說村長你發恁大火沒用,我看咱就把他關到村委會倉庫里,每天給送三頓飯一星期放兩次風,你發話我照辦,老掛斗負責放風,鳳霞天天管送飯。
邱鳳霞說你咋不送飯呢?
我有四千多只雞得天天喂呢,,哪有空兒喂他呀。梁大滿說。
梁小滿突然插嘴。你們都不愛送我送,多有意思啊。
梁大滿瞪一眼。你滾家去,小孩崽子跟著摻和啥。
郝村長嘴里沒味兒,說掛斗子你給我一根煙抽。老掛斗捏癟空煙盒說剛才給你你不要,現在沒了。郝村長說小滿你給我跑趟腿買一盒去。小滿接錢跑出去。屋子里突然靜默了,沉悶得嚇人。村長緩了口氣說老屁呀,你這人可真難斗弄,我姓郝的啥都不怕,就怕碰見悶葫蘆,就算我求你了,從今往后你別到鎮上要飯去了行不?
屁師傅微微抬下頭,看著村長,慢悠悠地說村長,我也不想丟人現眼,我現在是個殘廢,不要飯咋整?
村長冷笑,你可算開口了,我就知道你一直跟我整事呢,你的意思我不給你補償你就不打算站起來走路了是不?
屁師傅又沉默了。手指在手心里偷偷寫“是”字。
村長突然沖到屁師傅跟前,薅起他的脖領子往外拖。屁師傅像只破麻袋,兩條腿死死蜷住。
我就不信你能跟我裝一輩子。村長把屁師傅拖到院子里。屁師傅嗷嗷叫。腿,我的腿啊……救命啊!
老掛斗把村長的手掰開。村長你這是干啥嗎,俗話說官不踩病人,你這樣叫別人咋看過眼去嘛。郝大柱呼呼喘氣說他有病?他、他媽的跟我耍心眼兒呢你沒看出來?我真想踹死他。邱風霞趕緊把木板給屁師傅送到跟前,說屁師傅你快走吧,村長今天要咬人了。屁師傅把身子挪到木板上,撐起木塊嘩嘩地走了。
郝大柱被勸回來,坐在椅子里鼓著氣。邱鳳霞說村長,你生這么大氣干啥,有話好好說唄。
就是。老掛斗說。其實咱們心里都清楚是咋回事,不就是去年并校的事弄的嗎。
邱風霞問并校跟他有啥關系?
老掛斗說你去年還在城里打工沒回來,你不知道,去年鎮上響應縣里號召把各村的小學都并到鎮中心小學去。
這不是好事嗎?鎮上的學校多好啊。邱鳳霞說。
是好事,可咱村離鎮上不是挺遠嗎,小孩子上學太遠大人不能天天送,還倒成了問題了。當時屁師傅就跟咱村長說自己買個小客車,天天送孩子上學,家長每月給出點車費。村長一尋思這是好事啊,就答應了。
這不還是好事嗎,咋弄成這樣了呢?
你聽著呀。老掛斗在地上劃拉幾個煙屁股,剝出煙絲卷到一張紙上點著。誰想這家伙買了個破車,跑起來嘩啦嘩啦響,好好的孩子上車時還活蹦亂跳的,下車時都顛得不會走道兒了。老掛斗吞云吐霧。還有更絕的呢,他那老破車還老壞,不定啥時候就壞半道兒了,一壞就得讓孩子下車推,一推就是二里地,后面排氣管子噴出的黑煙把孩子們都熏成非洲土著了。
邱鳳霞撲哧給逗樂了。
村長惱著說,行了行了,你還真當笑話聽。
后來呢?邱鳳霞問。
后來有一次孩子們不小心把車給推溝里去了,我看這幫孩子是故意的,屁師傅受傷住了兩個月院,快出院時聽說鄉里給各村統一配了校車,就找村里要賠償,村長不答應他就開始這樣了。
邱鳳霞笑說這幫孩子還挺有心眼兒。
村長說有啥好笑的,他根本就他媽沒病,我到醫院打聽過了,人家大夫說根本狗屁事都沒有。村長氣悶得拍桌子。老掛斗抽沒了煙卷又開始在地上劃拉煙屁股,不小心捏了塊粘痰在手上,甩著手說誰這么缺德,隨地吐痰。
村長狠狠地說他等著吧,只要我當一天村長,他就別指望得到一個大毛兒。
村長背著手走出村委會。梁大滿追后屁股問,村長你說啥時候分山啊,趕緊地呀。郝大柱說,我比你還急呢。轉過房山撞見馬大梁騎摩托過來,趕緊閃腳。馬大梁到跟前停下,說郝村長你腦門子好沒?
村長說你還好意思問。
馬大梁說我知道錯了。
村長說你知道錯就好,你錯哪了?
我錯就錯在下手太輕了。
你……這個混犢子……郝村長想要薅他下來。馬大梁一擰油門竄出老遠,仍回頭嚷:選你當村長我還投你一票呢,你對得起誰……
3
刀把嶺村只二百來戶,三分之一的人又都散在外面打工,說不上咋就這么難管!郝村長獨自爬上刀把嶺,站在巨石頂上望一望連綿如波浪樣的山巒。濃綠的山峰牽住了目光往遠方伸展,那里的山由濃綠變青淡。遠山漸漸平伏下去的地方應該是座大城市,老婆在那里打工。快一年沒見面了!要不是連任這個村長自己也就和老婆一起到大城市里打工去了,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的煩惱。想到這些,忽然覺得眼下這個寧靜的小山村就像這山一樣,遠遠望著青翠含蓄,并且像可以忽略掉的樣子,近了才發現龐雜的很,枝枝權權都會傷著人。
郝大柱到鎮里開會,捎回個望遠鏡,架到房頂望屁師傅家,清清楚楚。屁師傅正在院里倒騰米袋子呢。郝大柱趕緊跑去砸屁師傅的門。屁師傅受了驚,一屁股坐木板上又裝起瘸來。郝大柱門縫里看見氣得罵,你姥姥個棍棍兒的,我叫你裝一輩子。
郝大柱一有空就上房監視屁師傅舉動。屁師傅一站起來他就大喊,你腿好了?還能搬椅子了嘛……還能扛袋子了嘛……操,還練起拳來了……屁師傅一聽喊聲就吧唧坐地上。吧唧了幾次,屁股吃不消,就不敢再在家里直腿了。
這天,郝大柱正睡午覺,被梁大滿在外面砸門砸醒了。梁大滿說村長出事了你知道不?村長說咋的了,一驚一乍的7,梁大滿說馬大梁把屁師傅給打了。
村長撲哧樂了。他倆咋整一塊去了呢?
梁大滿說我也不知道,現在兩個人都被我弄村委會去了,你過去看看吧。
郝村長趿拉著鞋往村委會走,邊走邊問,馬大梁是不是又喝酒了?打得嚴重不?嚴重得趕緊往醫院送。梁大滿說我看沒大事,屁師傅就是不起來,我看是想訛馬大梁。郝村長說這個馬大梁,碰誰不好非得碰他,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左腳的鞋不小心被路上的一團牛屎粘住,光著腳邁出四五步才覺察,回來揀鞋。
馬大梁坐在辦公桌上,腦門子上仍頂著怒火。屁師傅坐靠在墻角,臉皮青紫一塊,嘴里哼哼唧唧。馬大梁說你閉嘴,再哼唧我還削你。村長喝住,沒王法了是不?屁師傅哼唧得更大聲了,仿佛馬上就不能活了。村長說到底是咋回事?
馬大梁說村長我問你,我是護林員不?
村長說你是玉皇大帝也不能隨便打人。
馬大梁說他上山盜伐。
屁師傅立即回嘴。我沒盜伐,我是殘疾人我能盜伐嗎?
馬大梁說你再犟嘴我還削你。
屁師傅說打人犯法,有能耐你就打死我。
馬大梁蹦下往屁師傅身上撲。村長攔腰抱住。你要翻天是不?給我回桌子上去。回頭叫梁大滿,你還不把老屁弄走?梁大滿架起老屁。屁師傅嘴上不服軟。你打死我你償命,來呀,打呀。身子倒積極配合著梁大滿往外使勁。
見梁大滿把屁師傅架出大門,村長才松了手說,你先冷靜冷靜,你說你就是把他打死了能顯示多大能耐。馬大梁說我親眼看見他上山砍樹,我打的沒錯,這損賊比我跑得還快呢。村長說山都快分了,他再偷能偷多少,不是我說你,你這手也太好動了,我都叫你打幾回了,還當你是小孩子呢,快五十的人了咋還這么沖動?馬大梁梗著脖子。山不是還沒分呢嗎,只要一天不分我就是護林員,誰盜伐我就削誰,多大歲數了咋的?只要能抬得動手。
村長笑著拉開抽屜,掏出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來吧,咱哥倆喝點吧,你打我我還得請你喝酒,上哪說理去。擰開蓋,找兩個大茶缸子倒酒。
馬大梁先灌去一大口。酒我喝,人還要打。
村長說,過幾天山林就分給個人了,不用你看林了,你還打誰呀?
馬大梁啞了半天,突然眼睛潮了。我不同意分山。
村長說這是上面的政策,是好事,你憑啥不同意?
馬大梁又灌口酒。山上的樹都是我親兒子,山分下去馬上就得叫他們砍了,還不如叫他們砍我呢。
村長嘆口氣。我說你這些天咋老跟我過意不去呢,你舍不得也不行,該分就得分。馬大梁把茶缸子的酒猛地干了,空缸子咣當蹾在桌上。我不跟你說了,我上山去。
村長說你喝酒了不能上山。
馬大梁說我今天還是護林員,就得上山。
村長說你是老護林員應該知道,喝酒上山犯紀律,別逼我處分你。
馬大梁冷笑說,你管不了我幾天了。薅過剩下的半瓶子酒,咣當摔門出去。
4
傍晚,日頭在西山頂放起一堆火來,半天通紅。孩子們出來看火燒云,牙都紅著。郝大柱吃完了晚飯往老黏糊家來。碰到邱鳳霞過來,問村長你這是干啥呢?郝村長說我去老黏糊家,你這是要干啥去?
我沒事閑溜達,我也跟你去吧。
兩人朝村西口走。老黏糊家里熱氣騰騰,看不見人。郝大柱在門口喊,老黏糊在家沒?
在了在了。老黏糊跑出來,手里拎著一只水桶。村長你昨來了呢?
我來看看你唄,你老婆在家沒?村長說。
你倒是看我呀還是看我老婆?看我就在這看,看我老婆就往屋里去。老黏糊把水桶掛院墻上,引村長進屋。
郝大柱說你這是作啥妖蛾子呢?整得跟桑拿浴似的。
老黏糊說我用偏方給我老婆治病呢。
透過濃霧見大灶上座著個特大號木桶,木桶用塑料布封著口,上面露著個濕漉漉的腦袋,灶坑里架著火。上面的腦袋問下面還有火沒?
邱鳳霞嘴驚成“O”型,問老黏糊,你咋把你老婆蒸了?
老黏糊說快燒沒了,我這就再加倆棒子。
濕腦袋說你還加個屁呀,想把老娘煮熟呀你。
老黏糊說太熱了我就把火撤了。
你是成心不叫我好啊,還沒蒸透呢撤啥火?
老黏糊不言語了,站在灶坑邊上千嘎巴嘴。村長說楊俊柳,你這是咋的了?想當神仙啊。
楊俊柳說我昕人家說煮癩蛤蟆草熏身子能治老風濕,我這老風濕都是給這老家伙生敗家孩子落下的,一到變天就渾身疼啊。
管用不?村長說。
才熏了不幾天,哪能看出來管用不管用,人家說得蒸到身子成綠色才見效了。老黏糊補充。
村長說你出來呀,我跟你兩口子談點事。
楊俊柳說我光著身子呢,昨出去?就這么說吧,后面有凳坐吧。
村長往身后劃拉,果然有兩個木凳子,拽過一個給邱鳳霞,自己坐另一個,沒想凳子瘸了一條腿,屁股一撂上就翻了。郝村長身子往后倒,下意識扎開大手抓大木桶的桶沿兒,拉得木桶也要翻下來,幸虧邱風霞眼快手急一把托住村長的后腰。楊俊柳媽呀一嗓子,你干啥呀?咋還把手伸進來了呢。村長騰地燒紅了臉,轉身跑出去。在外面說我可不是故意的呀,我說叫你出來你不出來。
楊俊柳說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們老爺們兒咋都這么損呢。
邱鳳霞笑得眼淚橫流,說我保證村長絕對不是故意的,都怨你家那個破凳子,咋不修一修呢?
老黏糊說這不沒騰出空修呢么。
楊俊柳罵老黏糊,守著你這么個完蛋老爺們兒我還能好!你滾出去,我穿衣服了。
村長在外面喊,那你趕緊穿,我要進去了。
楊俊柳尖著嗓子說。還進來啥呀,這事出的多膈應人啊,你可趕緊走吧。
郝村長也覺得這會兒沒法再談正事,就回了。路上對邱鳳霞說你說我咋這么別扭呢,都別扭出彎兒來了。
邱鳳霞還憋不住想笑,說村長你到底想找她說啥事呀?
我想說說分山的事唄,問她想咋個舉手法兒,作作思想工作唄,這下可好,思想工作沒做呢先惹毛了。郝大柱長嘆口氣,背著手往家走。
邱鳳霞止了笑,追上去說村長,你看你呀,我也不是成心笑你。
村長嘆口氣說我知道。
邱風霞低頭跟著村長走,默了好一陣說,村長,嫂子在外面咋樣?
郝大柱說還好,她說比在家里強。
邱風霞說她也不問問你?這么長時間不回來,也不知道心疼人兒。
我一個大男人有啥可心疼的,在外打工更難,你經歷過還不清楚?
邱鳳霞望眼西天逐漸冷卻的云朵說,我在外面跑了三四年,覺得心里不塌實,像片云彩一樣,沒根兒沒梢兒的,飄到現在連個家都沒有呢,我聽說嫂子一直想叫你也跟著去呢,是吧?你咋不去呢?
走近家門,看見整個房子黑幢幢的沒個暖和勁,加上邱鳳霞的話,更覺得心里透著清冷。想不出怎么回答,干脆沉默著。
山頂的火息了,黑幕落下來罩住村子,把影子都生吞了。
5
天放亮,老掛斗在大喇叭筒子里喊:村婦女主任邱鳳霞,邱風霞,請你把庫門兒打開,我要桶……
郝村長還在夢里,被老掛斗喊醒了,細一琢磨老掛斗的話有問題,趕緊穿上衣服往村部跑。
邱風霞,請你把庫門兒打開,我要……
郝大柱咣當推開門說,你先把話筒給我放下,瞎喊啥呀。
老掛斗說我沒瞎喊呀,一會兒給咱村部修院墻的瓦匠就來了,我得先把倉庫里的倒灰桶拿出來好干活啊。
村長說你廣播時注意一下語言行不?
我是注意語言了,我不是說了請一把庫門兒打開嗎。老掛斗說。
得得,我不跟你說了,你要是不怕人家撓你你就喊吧。
老掛斗說村長你今天是咋的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呢?
老掛斗出去等邱鳳霞。郝大柱坐在椅子上琢磨,看來得跟屁師傅動點柔情了,鎮長開會時說得對,現在要講和諧,說話辦事都得往和諧了整。想著起身往外走,準備到食雜店弄點熟食散酒,再把屁師傅找家來一邊喝酒一邊掏心。老掛斗拎著桶從外面進來,指著天說,村長,你看這天,眼看就要下大雨了,還能干活不?不能干我就打電話把瓦匠推了。
郝村長仰頭看天,漫天烏云密匝匝壓下來,看樣子雨還不能小。說這哪是干活的天兒,這是喝酒的天兒,打電話告訴人家別來了。正說著梁大滿滿臉驚慌說村長出大事了。郝村長說你不用老整成這樣,一驚一乍的,又咋的了?
梁大滿說馬大梁死了。
村長說大白天你說啥夢話。
梁大滿快哭了。真的村長,你跟我上山去看看吧。
進山的路織起一道密集的雨簾子,雨水在山坡上匯成溪流淌下來。路旁的山溝子里翻著馬大梁的摩托車,馬大梁的身子窩在車下,血水汪了一片。
村長噗嚕嚕沖下去,搬起摩托車,把馬大梁的身子拔出來。冰硬了。梁大滿說看來死了有時間了,通知派出所不?
村長抱著馬大梁,雨水在臉上像決了堤的河,哭著腔說,你咋就是不聽我的話呢?你不怕我處分還不怕死啊……
梁大滿說,村長,通知派出所吧。
村長眼睛血紅,咬牙說你打電話,就說老馬追盜伐因公殉職了。
6
連了幾場雨,把日子拖到了深秋。山成了五花山,紅的、綠的、黃的漫山遍野,山下成片成片的苞米等著開鐮,風一吹就沖人招手。郝村長提著酒上山,在半山腰,蹲在馬大梁的墳前。老馬,山分完了,大家伙都挺高興,我也挺高興,你知道不,我當了這么多年村長,第一次為了你違反規定辦事,但我心里挺舒坦,你是咱村最后一個護林員,我不能叫你晚節不保……
一回頭看見屁師傅扛著鋼鋸往山上走。村長說你扛著鋸干啥去?
屁師傅說天冷了沒柴燒,到我的山林去砍些爛木頭燒炕。
村長陰沉著臉說,別看山林分了,你要是敢砍樹苗子我弄死你。
責任編輯 胡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