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舊夢

1

佳禾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一個女人。

有一刻她以為自己沒有醒，自從用了這架明代黃花梨拔步床之后，她就常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夢中一切清晰得如同真實，醒來再回想，又記不得了，只記得是怪誕的，與真實根本搭不上邊。

佳禾略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女人一條手臂正搭在自己腰間的被子上，這表示什么呢，自己醒來看見女人?還是夢到了女人?她又閉上眼，居然發(fā)花癡了，還成了同性戀。心里覺得好笑，男朋友蕭鶴駐外三個月了，自己白天上班，寂寞的晚上經(jīng)常上網(wǎng)到后半夜，也許過于疲勞了吧，才會產(chǎn)生幻覺。

側(cè)耳傾聽，走廊里有人鎖門，樓下有人發(fā)動汽車。有買菜歸來的人說話，有狗叫，有炒菜的聲音。又是一個平凡的早晨，千篇一律的人，為了生計做早課，千篇一律的內(nèi)容。

憑什么只有我例外，佳禾嘴角溢起自嘲的微笑，睜開眼……女人還在那里。

遭到雷擊的感覺，可能就是這樣，一切塵世的聲音猝然隱沒了。唯有心臟咯噔一聲，沉悶而劇烈的收縮，恐懼頃刻隨同血液蔓延全身。

夢魘了?還是見鬼了?佳禾身子一陣酥麻，一陣僵硬，一陣虛脫。出一身冷汗，心里更是冷，意識仿佛又回到夢中的游離狀態(tài)，仿佛看見一個女人，千嬌百媚俯下身子……

恐懼讓人虛弱，但恐懼過了頭，反而有一股豁出去的力量。在短暫的眩暈之后，佳禾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微微抻起脖子，去看清那個女人。

女人俯臥著，似乎睡得正酣，頭拱在自己腋下的位置，看不清面容。腦后的頭發(fā)像是淺棕色，又像是不實在的、透明的黑色。發(fā)絲長長的，柔軟而光澤。赤裸的纖弱的身軀自得透明，透明到身軀輪廓的邊緣仿佛融化在了刺眼的晨光中，總之整個人都是虛虛的，像海市蜃樓的影子。

可她不是影子，隔著被，她一條胳膊、一條腿，連同半個身子都壓在自己身上，但是佳禾并沒有感到太多重量。她一定很輕，佳禾想，或許自己可以拼力一搏。

幸好女人睡在靠里的一側(cè)，佳禾調(diào)整呼吸，開始朝外極其緩慢地移動身體，只一會兒，僵硬而緊張的移動就讓她大汗淋漓。床下仿佛架了火爐，被窩則成了蒸籠，悶熱而潮濕。佳禾心想，這就叫煎熬吧。可憑什么自己要遭這份罪?

突然，女人動了一下，佳禾嚇得連呼吸都停止了，心臟卻激越地跳動。

女人似乎沒有醒，只是用搭在被子上的手背撫下額頭，又放下來不動了。

如獲重釋，佳禾輕輕咧一下嘴，鼻尖便有一滴汗珠流下來，癢癢的一路流到耳后。不能驚醒她，等一會兒再繼續(xù)吧，借此機會，佳禾快速整理思緒，昨晚回家后，防盜門是反鎖了的，后來再沒出去。窗戶上凍了，打開都費勁。這個女人到底怎么進來的呢，為什么偏偏睡到床上來?于是又抻起脖子，只看見女人脖頸上仿佛有細細的汗珠。

不大對勁，佳禾突然警覺：這明明是寒冬的早晨啊，暖氣也沒多熱，床上只有一床大被，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蓋著。這女人光著身子，怎么還在出汗?難道，……難道她也像我一樣緊張出汗?難道……她是醒著的?

想到這里，身體不由自主抽搐起來，佳禾暗叫糟糕，也顧不得了，拼命似的揭開被，跳下床，一手抄起床頭柜上的臺燈，沒頭沒腦地砸下去。

“啊——”

讓佳禾尖叫的不是女人的反抗，而是，床上除了被子，空空如也。

2

佳禾只披一件棉睡衣，坐在梳妝臺旁的椅子上，左手夾一根煙，青煙裊裊上升著，隨著她手的抖動畫出符咒一般神秘的曲線。隨即消失在陽光中，成為無形的煙瘴。佳禾抖得很厲害，倒不是因為害怕，實在是因為穿得少，她故意凍著自己，為了更清醒。

窗外，又聽得見聲音了，那塵世的聲音，讓人踏實。

拔步床上，一堆臺燈的殘片還沒有收拾。由于電線被拉出來，床頭柜上的一個小鬧鐘也被撥到地上。佳禾呆看著，心想，這些都是證據(jù)啊!

才轉(zhuǎn)眼的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已經(jīng)不真切了，怎么睜開眼，怎么看見，怎么挪動，怎么下床，怎么砸，佳禾回想了無數(shù)遍，偶爾摸一下腰，摸摸那條胳膊曾放的位置——是有一條胳膊的，很白，很纖長，融化在晨光中。

“嘶”煙燒到手了，佳禾激靈一下，把煙頭抖出好遠。

這叫什么事，自己嚇唬自己。想起來還沒個完了。佳禾突然懊惱起來，下了斷言：確定了，不過是一場幻覺而已。

她站起身，腿有些發(fā)麻，晃悠悠走到床邊，撿起鬧鐘放回柜子上。再看著那些英勇犧牲的碎片嘆息一聲：“可惜了。”

燈是磨砂玻璃上描金梅花的，點亮?xí)r很有輕紗罩影的韻味，很古典，就為了配這古董床。佳禾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為了達到：金爐篆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的意境，光是這燈，就足足逛了一個星期市場。還有這淡綠色的素紗帳子，上面密密的綠萼梅花是自己一筆一筆畫上去的，這一方青綾帳沿，也是自己剪裁制作的。這織金彩繡被面，是姥姥歷經(jīng)文革保留下來的老貨，為了配這床，屋子里的幾件老家具，都是佳禾跑斷腿淘的，再磨破嘴皮子買回來。那陣子她滿腦子只有床，終于把男朋友大偉惹急了：“你就跟這床過吧。”那時候她正和前男友大偉鬧矛盾。正處在分手的邊緣。那時候她還不認(rèn)識蕭鶴。

佳禾彎下腰，右手捏成蘭花指，小心地?fù)焓捌痄h利的碎片。

不經(jīng)意間碰到床鋪，滾燙!怎么回事?她一時沒明白過來，自己離開被窩也有兩個多鐘頭了，怎么還熱?再摸一下，的確，普普通通的褥子仿佛通了電的電褥子一樣。

“啊!”佳禾驚慌后退，一直靠到梳妝臺才止住。任由各種化妝品的瓶子在身后乒乓作響，倒成一片。

她忙用右手捂住腦門，手很涼，大概是凍的，也許褥子不熱，只是因為手太涼。她真有點生自己的氣了，苦笑了一聲：“今天這是怎么了，一驚一乍。”重又走到床邊，右手扶住床楣，左手結(jié)結(jié)實實摸到褥子上，可不是!只是有點微熱而已，還是自己手涼。

上班是來不及了，索性請假去買燈。先打個電話給公司，再去廚房拿垃圾桶，把碎片撿進去，然后去衛(wèi)生間洗臉。

佳禾從來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她相信一切事情都有合理的科學(xué)的解釋，只是有些解釋還需要時間而已。可當(dāng)她看到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時，終于有點相信這世上確有不可解釋的力量存在。

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佳禾看到自己腦門上一抹鮮紅的血跡。

3

看著鏡子，不免一陣惡心，再看右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鮮血淋漓。睡衣上也是，垃圾桶上也是。糟糕的是，床楣旁掛的梅花素帳上也染了血跡。正當(dāng)中紅紅的一抹，仿佛梅林中映著如血殘陽。

一定是那會兒自己嚇唬自己時，不小心割破了手。居然還相信什么神秘力量的存在。傻透了。佳禾懊悔不已，狠狠洗著手，疼得自己齜牙咧嘴，以示懲罰。

沒辦法，只好卸下帳子洗。幸好血跡是容易清洗的，不然糟蹋了臺燈不說，還糟蹋了帳子。今天哪里不對勁?難道要把自己心愛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葬送了不成!

血跡必須用冷水才能洗掉，佳禾穿好衣服，右手貼上防水的創(chuàng)口貼，把紗帳和睡衣放進浴缸，打開冷水管。冷水花花地淋在血跡上，那一片片血紅，又仿佛化作一片片殘秋霜葉，隨波流轉(zhuǎn)。

先在睡衣上灑上洗衣粉，用力搓兩把，血跡淺淡了，放到水中投一投，再搓，干凈了。

如法炮制，再洗帳子，搓兩把，沒反應(yīng)。不會吧，佳禾心一沉，不會這么倒霉吧。又搓兩把，血跡不但沒淺，仿佛越紅得鮮艷了，再搓，加洗衣粉，再搓，打肥皂，再搓，抹洗滌劑，再搓……創(chuàng)口貼早已脫落，血又流出來，卻沒有溶解在水中，而是悉數(shù)染在帳子上，那在水中縹緲浮沉的帳子，仿佛有意志的魔，要吸干她的血。

佳禾沒命搓著那帳子，腦子已經(jīng)一片空白，胸中一團憋悶，愈堵愈脹，就要瘋了，終于，這一早晨的不如意一股腦爆發(fā)出來：‘媽的!”她無限怨恨地罵了一句，使出渾身力氣，把濕漉漉的帳子重重摔到浴缸里。立即有無數(shù)水花回應(yīng)，濺了她一臉一身。

終于，冰冷的水混合了滾燙的淚一同流下。她輸了，輸給一個莫名其妙的早晨，佳禾疲憊地攤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那么多淚水，不光是為了沖刷煩悶，還因著思念。她想蕭鶴了。可是他們約定了半年不打電話。也不見面。他工作會很忙，不愿兒女情長，分散精力。真是無情無義的家伙。佳禾恨他，更恨自己想他，因此這淚里，又包含著少量的羞愧。

佳禾用圍巾包住臉，大衣領(lǐng)子立得高高的。只是紅腫的眼睛暴露出來。賣燈的老板看見了，沒有啰嗦，直接給她一個最低價。誰愿意招惹一個正傷心的人呢。佳禾提著燈走出市場時，心情好了很多。

還要去看作帳子的紗，幸而不遠。

已經(jīng)中午了，天氣很冷，卻很干爽，陽光薄薄的一層金，照得世間萬物都帶了點神圣感，這陽光下，那么平安，仿佛沒有鬼祟。人叢涌動，也都是安靜祥和的步行者，禮貌地擦肩而過。彼此看得再清楚，回頭也就忘了。都是不相干的人，無需牽掛。

走到一個路口，發(fā)現(xiàn)前面人叢中有個纖細背影，似乎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只是沒有留意。背影梳一條長長的辮子。穿一件蓋過腳面的青色衣服，說不出什么款式，反正不像冬衣。單薄伶仃，怪模怪樣。佳禾待要細看，人影卻又不見了：這么冷的天，愛美也不能不要命啊。正想著，又從人縫中看見那個背影，有意無意間回頭看了自己一眼，一個清秀的側(cè)影，也辨不清是男是女，眼神卻有幾分熟悉，然而馬上又不見了。佳禾緊追幾步，也只是人海茫茫，哪里還有蹤影。

人叢有自己的流向，像一條河。匯聚和分離，都在一瞬間完成。佳禾突然覺得很失落。滿眼的人，卻都是不相干的。只有自己是自己的。

到底是誰?這么有特色的人物，沒理由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或許是哪個韓國、日本的明星吧。佳禾想入非非。不覺已到了布藝店門口。沒留神，正與一個走出店門的人撞個滿懷，差點摔倒。那人急急扶了她一把，閃身就走。佳禾一句對不起說出來，面前已經(jīng)沒有人了，回身一看，匆匆離去的，正是那單薄的青衣人：“等等。”她不覺脫口而出。那人似乎遲疑了一下，卻沒有停。依然走進人叢消失了。

“耍什么大牌，我又不找你簽名。”佳禾嘴上刻薄，心里還在琢磨，怎么這個人好像很熟，又好像壓根不認(rèn)得。

4

回家的路上，佳禾一直留意人群，再沒看見那個怪人。一天之內(nèi)碰到一個陌生人兩次，應(yīng)該是一個極限了。記得看過一個香港電影，也是這么說的，結(jié)果女主角碰到一個喜歡的陌生男人三次，于是向男’人示愛。最后險些死在男人手中。

到了家門口，有人在等她。

佳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仰視樓梯上的青衣人，進退不得。

終于照面了。先看到衣服。長下擺托在地上，纖塵不染。再看收腰、抿襟、窄袖，不系腰帶，好似改良的明朝服飾，又或者只是新款的時尚睡衣。

然后看到臉。佳禾必須秉住呼吸。

她，很美。或者應(yīng)該是他，很英俊。不能確定。佳禾心里糊涂起來，再也無法保持清醒。愣愣地看著那年輕的臉，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只有那帶一點笑意，卻洞悉一切的目光。似曾相識。

“你在等我?你是誰?”她疑疑惑惑地問，青衣人卻不作答，而是微笑著，慢慢解開右邊腋下的衣帶。

先展開左襟，再展開右襟。有如展開巨大的秘密，眼前的人，像一只展開翅膀的巨大蝙蝠，籠罩了佳禾周圍全部的時空。那青色的蝠翼里面，竟露出一襲淡青紗袍，紗袍上，分明畫滿婀娜多姿的綠萼梅花啊，胸口處，卻是點點血痕。

佳禾在夢中掙扎，那一重一重的紗幔，有如蛛網(wǎng)，躲不過去，怎么都躲不過。無論她朝哪個方向跑，它們總是撲面而來，讓人窒息。這紛亂的紗幔，又仿佛隱藏了太多秘密，變成一座迷宮。無數(shù)的空間被隔絕，又在某處被連接，它們根本就是一體的，紗幔只是皮膚，那些秘密的空間，都是皮膚下痛苦的血肉，一脈相承。

佳禾瘋子一般亂闖，仿佛去了很多地方，死了好多次，又活了好多次，仿佛很遙遠，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后一些殘缺的片斷。有一刻，當(dāng)她掀開某一道紗幔時，就會看到陰森的房間，死一般寂靜，然而不遠處的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面目模糊的清朝男子走進來，俯身溫柔地說：“還沒睡?”她怎么能睡?她明明是在等他的，這三個字，足以喚醒沉積千年的欲望，于是虛空中便有誰的手，彼此貪婪地?fù)崦⒓m纏著，牽扯著，誰捂住她的嘴、誰捏痛了她的臂膀，誰摟緊她的腰。她好像是在掙扎，滿臉卻是歡悅的淚水，她像是歡悅，眼中卻又是扭曲的痛苦。然而最終她還是被巨大的愉悅征服，不能自拔。迷離中，她抓破了誰的肌膚，看見鮮血染紅了誰的指甲。然后那指甲陷在床楣上，應(yīng)聲折斷。

“有人來了。”她聽到一個聲音，慌忙撩開帳子。于是一切瞬間消失，她重又陷入紗幔的迷宮，她看見夢中的自己，她知道那不是自己了，那是誰?她急切地撕扯著紗幔，答案似乎就在它們后面，它們那么薄，卻又那么嚴(yán)密。有一刻，當(dāng)她掀開某一道紗幔時，又會看到許多清朝打扮的女人圍在床前，拼命按住誰。那么多人擋住視線，她依然看到房門大開，看到屋子里的桌椅都翻倒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她還看到誰的一截蒼白手臂，帶著翠綠的鐲子，像溺水的人，拼命揮舞。誰廝打著她、誰掐住她的脖子。她要喊叫，卻發(fā)不出聲音。圍著她的人都不救她，一心只盼望她死。于是她死了，手臂無力地落下來，鐲子被磕成粉碎，最后的鮮血，凝結(jié)在床沿上。

佳禾看到別人死了，卻又覺得死的是自己。一個隍恐的女人跑去關(guān)上了門，關(guān)住了所有的秘密。她又重新被紗幔包裹。她看到了秘密，卻并不知道答案。秘密依然是秘密。她卻不再是她。

然而死亡帶來了無限的寧靜，她不再抓狂，于是紗幔也不再那么紛亂。她不再奔跑，于是紗幔也不再漫天飛舞地追趕。為什么要追!要逃!人生不過如此，悲劇總是慢條斯理地上演，高潮不過短短一瞬間。急什么呢。該來的都會來，該結(jié)束的也都會結(jié)束。她在濃縮的愛恨生死中大徹大悟，一切都歸于簡單了，只需慢慢走向一道紗幔，輕輕掀起它，于是便有光，將這黑暗紛擾的世界擊得粉碎。

光潤之中，佳禾看到青衣人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5

“你是誰?”

“我叫千工。你醒了?”千工緊緊握住佳禾的手。

“你是誰?”佳禾一點都不害怕了，那手是溫暖的，與自己的體溫一樣，那眼光也是熟悉的，雖然她們并未見過。

“我不是人。我嚇到你了?”千工眼里流露一絲自責(zé)。

“我知道，可你是什么?”

“我……我是這床，是這床中所有的欲望、不甘、淚水和鮮血。我是一個妖孽。”聽見千工說自己是妖孽，佳禾莫名心痛。

“你是一個床妖?!我從沒想過床也可以成為妖精。”

“是啊，要想成為妖精，需要躲過很多劫數(shù)，需要很難得的機緣巧合。作為床，要經(jīng)歷的劫數(shù)自然更多，更難。”

千工用纖細的手指，撫摸著佳禾右手上的傷口，讓佳禾想起帳子上洗不去的血澤，還有那些夢中的血。仿佛與這床有關(guān)的，都染了血腥。難到這就是劫數(shù)?或者是所謂的機緣巧合?!

“能給我講講嗎?”佳禾回握住它的手。

“說來話長……我原本還是一棵樹時，就已經(jīng)修煉很久了……”

真的是很久很久了，連回憶都變得困難。這床，是明代的拔步床。木料是最上好的黃花梨，來自最南方的島嶼。還是在明朝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島上是荒無人煙的，但是依然不是所有的樹，都可以活過千年。它躲過無數(shù)個劫數(shù)，好好地活過一千年了，沒有在幼年夭折，沒有被雷劈，沒有被海嘯席卷。沒有被林火燒焦，沒有被地震摧毀。它吸收一千年的天地精華，終于有了靈性。然而，還不能成為妖。因為缺少一個引子：必須要得到人的精華才行。沒有人，它只能還是草木。那時，它常常想，如果自己是飛禽走獸多好啊，它們多么自由，可以到任何有人煙的地方，把所有的靈氣吸收。變成一個美麗的人形，去討好、去誘惑一個純潔的人。只要那個人能真心愛它，做一夜夫妻也好。它們就可以得到人的精華了，它們就是更自由的妖，但如果它們失敗了，就會灰飛煙滅。

后來島上漸漸有了人，終于有了希望。可它還沒來得及去賭，就被鋒利的斧頭攔腰砍斷了。

如果那時候死去，該多好。它就不會墮入這無情的輪回，可是命運偏偏給了它第一個機緣巧合。

一個砍樹的人受了傷，坐在樹下休息。把血灑在了它的樹根上。那是新鮮的，童男的血啊，勝過作一夜夫妻所得到的干倍。即便隨后它就被砍倒了，卻已經(jīng)不是平凡的死木，至少它保留了性命和部分靈氣。

它被作為最好的壽材，運送到都城里，一個巨商買了它，要在百年之后作一副棺木。它害怕極了，怕那一天到來，自己要陪著一具腐朽的尸體被長埋地下。直至有一天，自己也腐爛干凈。它在心中默默祈禱，終于靈驗。那一天終于沒有到來。富商晚年落魄了，出賣了它。

幾易其主之后，已是兩百年過去了。它身價暴漲。才知道自己原來叫作花潤木。又因為紋理酷似貍斑，亦名“花貍”。木色從黃赤色到絳紅均有，它卻是罕見的青色。香氣也非比尋常的悅?cè)恕?/p>

最后，一位城里有名的年輕木匠，變賣了祖?zhèn)鞯哪窘匙鞣唬瑤缀鮾A家蕩產(chǎn)買下了它。成交的晚上，它被運到木匠李琢家的院子里。那里有專門為它搭建的敞蓬。月色空明，微風(fēng)恬靜。喝醉了酒的李琢抱著它熱淚盈眶：“這是多好的木材啊。”他一遍一遍撫摸，一寸一寸愛憐。他是懂得木材的人。他知道它成材多么辛苦。他是真的鐘愛它，鐘愛這天地之靈。他發(fā)誓要把它做成最華美的器物。才不辜負(fù)上天的恩賜。鄰居們隔著墻，都在嘲笑他的瘋癲。千工卻一下子喜歡上他，就因為他的瘋癲，因為他是在為自己而瘋癲。

它被做成拔步床，歷時五年。拔步床床下有底座，床前置淺廊，四周設(shè)矮圍屏，上有“承塵”頂蓋，中間為床門，狀如居室。是用整塊木料做成的，沒有一點添補。沒有一點浪費。它還是它，只是變了個形狀。倘若添補或浪費太多了，它也會死，這算是又躲過一個劫數(shù)。是李琢用高妙的手藝救了它，做到不添補也許容易，做到不浪費其實很難。因為承塵和圍屏上全是鏤空雕刻的千字紋飾，還有各種花卉圖案。雕刻下去的殘料便是無用了，李琢怎么舍得丟棄。于是費盡心思又在不鏤空的地方把殘料一點一點嵌回去。嵌出浮凸的圖案。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千工嗎。就是因為制作工序太過復(fù)雜，所以李琢每每扶床感嘆，真是千工床啊，其實何止干道工序。他本就變賣家產(chǎn)來買我，這五年又單單做我，生計全無。待到床成之日，他已是一貧如洗了。”千工追憶這愛它的人，有淡淡的感傷，畢竟他是第一個全心全意愛它的“人”。

都城無人不知這五年一床的奇事，欲購者絡(luò)繹不絕。因此床實在華美，香氣宜人，最終議定天價。出貨前夕，又一個月夜，李琢買了酒，卻沒有喝。沒有收獲的喜悅，因為分離在即。又是一遍一遍地?fù)崦淮缫淮绲貝蹜z。感覺卻與最初不同。那時，他是在感嘆造物之完美。之后整整五年，他與它寸步不離，朝夕相對。他熟悉它周身所有的細節(jié)，它的氣味，它的紋理。它從木料脫胎成床的全部過程。而今，他就像在撫摸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即將割舍的一部分。這一次，他沒有哭，他的全部熱情都給了它，耗盡在構(gòu)思中，耗盡在打磨中，耗盡在雕琢中。它就要走了，他只是心如刀割，欲哭無淚。

在李琢幾盡絕望的注視下，千工決定要賭一次了。用它僅有的靈氣。不是為了騙取精華，而是為了愛。草木無情，原本它并不知道愛是什么，但李琢教會了它。它要報答他。用最奇異的緣分報答，用愛報答。

于是，李琢看到一個命中注定的美麗女子。走進院門。

6

“聽說官人五年始成一床，奴家特來見識見識。”千工淺施一個萬福，緩緩走過李琢身邊，留下悅?cè)说南恪?/p>

李琢聞香錯愕，繼而一陣眩暈，看那走向拔步床的纖細背影，一襲青紗襖裙，正是床帳的顏色。這香與色都太熟悉了。恍若前世宿緣，不禁心動：“你是哪家的娘子。我們可曾見過?”

“奴家待字閨中，小名千工。”千工并不回頭，卻猜得出李琢何等表情，必定有如晴天霹靂，呆若木雞。不覺莞爾，自走到床邊，扶帳問道：“自古賣床的便只，賣床，官人這床為何還配了這等好帳幔。豈不蝕本。”

李琢心緒紛亂，呆盯著千工，只是不答。

千工便假意輕責(zé)：“想來奴家打擾了，這就告辭。”

“娘子留步。”李琢這才發(fā)急，欲攔又止，“因我這床便叫千工床。一時想呆了。別無他意。這帳子本可不配。只是怕買家不懂得賞識，胡亂搭配，糟蹋了我的床。”

得一知己如此，無論是人，是妖，都別無所求了。

千工聞言，怎不動容，也不敢再逗留，怕露了行跡，便道：“月光昏暗，奴家明日再來細看。”說罷又是一福，緩緩去了。只留下李琢一人，徹夜難眠。

第二日上，李琢早早起身，從日出到日落，不見伊人出現(xiàn)，直等到三更方死心，恍然若失，悻悻關(guān)了大門，落了門栓，回身卻發(fā)現(xiàn)千工正站在床前，也不道萬福，只是醉人的微笑。

李琢欣喜若狂，他知道她喜歡他了。宿命的安排，實在是最簡單的，也是最妥帖的。接下來的一切都不言而喻，順理成章。就在這皎皎月下，就在這干工床上，青紗帳底，李琢全部的付出都得到雙重的報答。千工則成為了真正的妖。 佳禾聽得正出神，千工卻突然停住了，佳禾便有不祥的預(yù)感，正如在夢中得到的啟示，高潮不過瞬間，該來的終究要來。古今中外，人與妖的故事，又有幾個是完美結(jié)局的呢!

果不其然。李琢知道了千工的底細，千工本也無意隱瞞。因為帶了這一抹妖氣，兩人的愛與欲，情與色，反而分外暴烈，沉迷得不可收拾。

為了常相廝守，也為了保全雙重的珍愛，到了交貨的日子，李琢反悔了。千工扯了李琢的衣袖哀求：“我不去，我要留下來。官人你要將我留下來。”可那出夭價的買家，又怎會善罷甘休。于是千工床被強行抬走，李琢則被打得半死。

“你為什么不用法術(shù)，嗯，或者妖術(shù)!”佳禾急切地問。

“妖術(shù)不過是故事里的噱頭，真正的妖，并沒有什么特別。”

“怎么會?”

這個頗為復(fù)雜，千工大略講給她聽。

凡草木鳥獸，千年不死可聚天地靈氣，謂之靈。靈不棄原形，卻擁有了超越原形的思想。僅此而已。

靈若要變成妖。必須打通第一關(guān)。最常用的法子就是：集結(jié)全部靈氣把自己幻化成一個人形。再去找一個純潔的、真愛你的人，取其精華。精華可以是愛、是血、甚則是命。靈氣消散得快，如果在耗盡前沒有成功，或者被不愛你的人、不純潔的人欺騙，就會灰飛煙滅，不復(fù)存在。

成妖之后可以隨意吸取精華。世人便以為做妖厲害，不知妖終究只是依附人氣而生的靈氣。只是用靈氣幻化出人形，真身卻依然在原形中，終不能離開原形太遠。

妖每次只能與一人來往，所謂相隨心生，解釋得最好。你看得見我的相，是因為我與你通心。我在你心里。這叫通心法。除了你，其他人并不知道世間有我。如果我與另一個人通心，你雖然知道世間有我，卻再也看不到我，摸不到我了。

妖要蠱惑人，也不能強迫，只有當(dāng)人對妖起了欲念，甘心就范時，妖才可以得逞。這也需要時間。所以妖雖然變化多端，卻沒有人厲害。

等妖修煉成精。才算得了正果。至于怎么修煉，卻始終是一個謎。據(jù)說不同的妖，有不同的引子，隨緣而定，所以無法傳授。精可以完全脫離原形，如風(fēng)一般自由，還有許多好處。比如既可以像真正的人一樣，活在人群中；又可以像妖一樣，只活在某一個人的心中。

“我明白了。”佳禾沒想到妖精的成長也是這樣一波三折。聊齋里的故事，果然胡扯。

“那時我才成妖，道行尚淺。這床到哪里，我就要跟到哪里。除去李琢，那些人又根本看不到我。我又能怎樣?我既不能脫逃，也護不住李琢。”

佳禾靜靜底看著她。

“全是我的錯，我不該慫恿李琢留下我，反而給他招來殺身之禍。”千工幽幽的目光，含著一絲歉疚，“后來我報復(fù)買家，才用了妖術(shù)。妖若真心愛人，就會對人有益。妖若誠心害人，就讓他欲罷不能。因為貪戀我，買家年輕的男丁陸續(xù)死去，弄到斷子絕孫的地步。我也吸收了不少精華。終于可以去找李琢，李家卻已經(jīng)易主，聽說他早已死了，吊死在房梁上。”千工語調(diào)平靜，當(dāng)年即使天崩地裂，六百年的歲月也足以填平了。可因為是第一次的刻骨銘心，還是不能放懷：“他畢竟是因我而死——聽說人死了會投胎轉(zhuǎn)世，再續(xù)前緣。但我始終沒遇見他。”

7

夭色漸漸昏暗，一整天沒吃東西，佳禾才感到饑餓。千工不讓她起身，自己去廚房做飯。佳禾還是跑到廚房門口去看它。看一個妖精做飯，這樣的機會畢竟難得。

千工會使用煤氣灶，還系了圍裙。做的都是普通的小菜，吃起來很像蕭鶴做的味道。佳禾望著千工笑：“你是偷偷跟我男朋友學(xué)的吧。”

千工也笑了：“無事可做，學(xué)點東西也好打發(fā)時間。”

是啊，一千多年的靈，六百多年的妖，一個人該是多么孤獨。佳禾一陣心軟，目光分外柔和地看著千工。千工坦然受之，并加倍柔情地回望。佳禾又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么安全，那么舒服。卻又說不出出處。也許妖的眼神都是這樣的吧。畢竟是六百年道行的妖，看得透她的需求。

千工不吃飯，它只喝水。

暮色更重了，千工站在鏡子前，慢慢展開佳禾買回來的新紗，輕輕披在身上比試：“是青色。”千工左右打量自己，“李琢也說青色好。因為我是罕有的青，所以才貴重。他說好，我就喜歡。不過我更喜歡你畫的梅花。”

“六百年里，你不會只遇到李琢一個人吧?”

千工垂下眼睛。把紗揭了下來。佳禾便知道了，一定還有別的故事，一定又是一場悲劇。

那是差不多三百年前的清朝。

當(dāng)年，千工得知愛侶已死，便覺生無眷戀，于是屏息止氣，進入休眠。渾渾噩噩只管沉睡不起，床帳不知被換過多少茬，床上的人也不知變過多少回。成了妖的床，卻始終嶄新、香氣四溢。清朝時，花潤木越發(fā)難得了，千工床成了絕世的古董，在皇族巨富之間流轉(zhuǎn)。最后被一個貝勒用良田萬畝換得，作為迎娶側(cè)福晉的婚床。

千工床被換成彩繡蝶戲牡丹的水紅大帳。床門掛“寢興常懷雞人器，琴瑟須調(diào)麟趾歇”的泥金箋對。左側(cè)是湘竹罩影紗燈，右側(cè)柜內(nèi)放朱漆新馬桶。床上各色錦被三薄三厚，兩對鴛枕有矮有高。褥上花生、桂圓遍撒，褥下春意書畫掖藏。然而新婚當(dāng)晚，卻只有血腥，沒有愛意。但正是這血，喚醒了千工。

側(cè)福晉其實是一個漢女，名叫巧蓮。那時清室剛剛?cè)胫髦性０蠢砘首迨遣豢梢匀h女為妻妾的。何況巧蓮還是有婦之夫，丈夫是個秀才。

可惜又是一場孽緣。因為一次進香，無意中被貝勒看中了，便派人強搶了去。秀才去尋，也是打得半死，含恨上吊。

講到這里，千工蒼涼一笑：“你聽這故事，多像當(dāng)年的我與李琢。原來悲劇也可以輪回。”

巧蓮執(zhí)意不從。貝勒就實言相告，秀才已經(jīng)死了，要她死心。巧蓮不是妖，為了守節(jié)，她只能答應(yīng)再嫁，卻不做妾，要行夫妻之禮。這些無疑是難為貝勒，量他不敢張揚，觸犯國法。然而貝勒動了真心，瞞天過海，至少表面上兌現(xiàn)了她的苛求。巧蓮無奈，只好在新婚之夜行剌。用簪子刺向自己，鮮血四濺，所幸貝勒不想她死。答應(yīng)不再碰她。由著她自己獨居。她脫不了身，又被下人監(jiān)視住。真真是求死不得，每日以淚洗面，只是作賤自己。沒了人形。

“我不明白，為什么單單是巧蓮的血，把我從三百年的沉睡中喚醒。可能也是機緣巧合吧。而正是這機緣，巧蓮的真情，相似的經(jīng)歷，或許還有別的，讓我喜歡上她。”

“等等。”佳禾不顧千工正沉浸在傷懷的回憶中，毅然打斷，“你，是女的啊!”

“呵呵。”千工輕笑，“飛禽走獸是分雌雄的，草木卻不是。要看我喜歡怎樣的人。如果他是男，我就作女。如果她是女，我就作男。”千工看著佳禾，一字一句地說，深情的目光足以融化金石。

佳禾一陣慌亂，連忙在心里提醒自己：不管它是人、是妖，我只愛蕭鶴。于是岔開話題：“你和巧蓮，后來怎樣?”

“后來，我不忍她這樣下去。便化作秀才的人形……”

千工假扮了秀才告訴巧蓮，他并沒有死，是貝勒騙她的。貝勒家的人，并不認(rèn)得他，他如今混進貝勒府做下人。以后一定伺機帶她逃走。于是，太多的夜晚，它來到她的身邊，兩人貪戀著人生苦短，兒女情長。巧蓮并不問它如何逃走，仿佛也知道行不通，而千工，只希望巧蓮好好活下去，給她一個希望，結(jié)局怎樣，它又如何做得了主。

聽到這里，佳禾突然想到自己的夢，那個面目模糊的清朝男子，那個俯身溫柔地說：“還沒睡”的男子，會是假作秀才的千工嗎?那個等待情人，在歡愉中流淚的女子，會是巧蓮嗎?不可能，佳禾自己又否定了自己。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怎么也輪不到夢見她們的故事啊。除非……除非巧蓮的魂魄還留在千工床里?不肯離去?并通過夢境訴說她凄美的往昔。

“巧蓮相信你?”佳禾問。

“相信。那時候的女子不像現(xiàn)在，沒念過書，沒出過門，很容易輕信。可是……我寧愿她不信。”

千工沉浸在回憶中，那會它很矛盾。很想告訴巧蓮，自己并不是秀才。它不甘只作秀才的替身，它要她的真愛。可是它不敢，它怕她不再理自己，怕她恨自己，怕她死。然而有時候，它又覺得她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她始終沒有向自己求證。

因為千工的出現(xiàn)，巧蓮放棄了死，重新獲得了生的樂趣。可是即使千工是妖，也無法掩蓋這個秘密。終于，有人察覺了。

“那是正福晉安插的丫環(huán)。正福晉帶著她的人來捉奸了，她們看見赤裸的巧蓮，卻看不見我……你知道那種滋味嗎……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死在自己身邊……卻又無能為力。”千工目光迷離，好像又看到當(dāng)年一幕。

貝勒真的很傷心，卻奈何不了身份高貴的福晉。何況巧蓮是漢女，也不宜張揚，只有草草安葬了事。人生有時無奈得近于滑稽，貝勒一個人的欲念，平白害死一對夫妻，然而他又得到了什么。正福晉殺死情敵，得到的也只是丈夫一生的怨恨。

千工再次經(jīng)歷愛侶的死，卻連報復(fù)的想法都沒有了。既然悲劇也可以輪回，報復(fù)又有什么用，不如睡去吧。于是，它進入了更深的休眠，真希望自己不要再醒來。最好能像一只衰老的熊，死在漫長的冬眠里。

8

這一睡，又是三百年。

千工床帶著沉睡的千工四處漂泊，慢慢退出流行的舞臺。人們開始追求新式的床了，它從城市來到農(nóng)村。越走越遠。建國后，在一次文革抄家中，又從地主家來到一戶貧農(nóng)家里。貧農(nóng)一家七八口，嫌床太小。干脆卸下承塵，作為床板另搭一鋪。他們雖然不會欣賞華美，卻喜歡花潤木的質(zhì)地堅硬，于是拆下來所有的圍屏、床楣、連同床門，一起圍成羊圈。而沒被當(dāng)劈柴燒掉。千工在無知無覺的沉睡中又躲過一劫。

佳禾能找到完好的千工床，則又是一次機緣巧合。

幾年前，在她們報社組織的一次支援貧困山區(qū)的行動中，佳禾來到這個幾十年沒有變化，人跡罕至的山村。

貧農(nóng)的家，還是一樣的貧，人卻已經(jīng)四散，死的死，走的走，只剩唯一的老人。守著風(fēng)雨飄搖的半片房合，靠同樣貧窮的鄉(xiāng)親接濟。此情此景令佳禾心中充滿酸楚。她毅然把所有帶去的錢，外加自己的部分積蓄，全部用來建了五間瓦房。兩間做教室，三間做敬老院。

除了天意使然，又該如何解釋!一場暴雨之后，老人的房子更加危險。佳禾連同村民去接老人，無意間走過久已空置的羊圈時，驚奇的發(fā)現(xiàn)被雨水沖刷的羊欄上，雕刻竟然如此華美。老人久已遲鈍的思維也突然活躍起來，透過塵封已久的記憶，奇跡般的回憶起當(dāng)年的情景：“這可是地主的床噢，中看不中用噢。連一根釘都沒有。我們是外來戶，他們分光了牲口，分光了糧，剩下沒用的，分給我們。我們吃虧啊。”

既然大恩人說它漂亮。老人便執(zhí)意要送給她。大伙一件一件拼湊起千工床的木件，堆在地上，居然是齊全的。臨走時老人還囑咐她：自家窮，只有過幾頭羊。糟蹋了這些好木頭。你拿回去以后，可以造個很結(jié)實的牛欄。

然而回去以后，佳禾找來的小木匠除了用釘子，卻不知道如何重組。千工床又被堆人車庫，差一點被大偉扔掉。那時候因為這床，她跟大偉幾乎鬧翻了。其實還有別的原因，床只是借口，有時候氣急了，她也后悔把它帶回來。平白添出許多爭執(zhí)。

直到兩年前，小木匠介紹來一個好奇的老木匠。老木匠蹲在這堆木件前，看著這罕見的青色木料琢磨了半天，開出一個價，幾乎是那五間瓦房的兩倍。佳禾一生氣，決定徹底放棄了，老木匠卻又放不下，隔一天來電話說：“我倒想看看裝起來是個什么樣。”于是他告訴佳禾翻新的方法，要她自己重新組裝。

“做好做歹看造化吧。”老木匠最后一句話，令佳禾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既然是她找回了它，她就不會再放棄它。她要讓它復(fù)活。于是只要一回家，她就鉆進車庫。一切都嚴(yán)格按照老木匠的指點進行。完全按照古法翻新。除塵，打磨，配料，上漆。佳禾一件一件細細地做，而且還越做越上癮，她和大偉也徹底疏遠了。讓彼此冷靜一下也好，佳禾想。

千工即使在昏睡中，都能感覺到佳禾不知疲倦的雙手，全心全意的雙手，愛的雙手。但是千工不知道是誰的手，它夢到的依然是明朝李琢的手，清朝巧蓮的手。它依然沉睡，只有某個人的鮮血能讓它蘇醒，于是有一天佳禾的手割破了。血染在承塵上，宿命的軌跡不偏不倚，又走向新的輪回。

千工就要死了。做了一千多年的靈?六百多年的妖，卻永遠變不成精了，也許因為孽緣太重，也許因為陷世太深，也許因為缺少一個引子。它沒有修成正果。

這一次重生后，香氣沒有了，千工并不在意。直到三個月前，它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虛弱，越來越透明。才知道那是一個征兆。它不能再化身為蕭鶴了。于是，它編排了蕭鶴駐外的理由。而且半年之內(nèi)不要通話，不要見面。千工知道自己活不過半年。

“雖然我們相愛。但是我們并不適合。”這是大偉在信里說的話。佳禾去山區(qū)的時候。大偉開始了新的感情，卻又不想傷害佳禾，大偉內(nèi)心的矛盾，也就誘發(fā)了他們平日的矛盾。最后他終于決定離開，只留下一封信。

佳禾哭了很久。意氣消沉。大偉是她的初戀，這么多年唯一愛的人，她那么愛他，他的離去，重創(chuàng)了她。心有多大，傷口就有多大。直到蕭鶴的出現(xiàn)。

蕭鶴小心翼翼地用幸福一點一點將她的心填滿了，滿到流淌出來，眉梢嘴角，哪里都是。

可是千工卻要死了，蕭鶴就要消失了。

今天早晨佳禾在床上看見它時，它正在垂死邊緣。后來因為佳禾的血，它又暫時活了下來，可是它不想再要佳禾的血。它自己不想活。如果悲劇可以輪回，愛它的人都為它而死，它不想再看到。它只要佳禾看到它，知道世間有它的存在。活了一千六百年，它只愛過三個人。兩個已經(jīng)死了，它要這活著的人記得它。一個就足夠。真是很幸運，他想，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他愛的人。

衣服不見了，它又變?yōu)槌嗦恪＿@是靈氣消散的跡像。然后它會慢慢透明，最終消失。

佳禾睡著了，一天的驚嚇讓她疲憊。她睡得很不踏實。千工躺在她的身邊，壓住她半邊身子。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腰間，一條腿搭在她腿上，就像早晨的姿勢一樣。以前化身蕭鶴時，她總說它重。只準(zhǔn)許它的胳膊和腿搭過來。她喜歡這樣的姿勢，“小部分親密，大范圍自由。”她曾對蕭鶴說過。其實是對它說的。因為她說了這樣的話，它就知道，以后她會活得很好。喜歡自由的女人都是堅強的。

它陪伴了佳禾一年。雖然佳禾臉上洋溢著幸福，然而它依然害怕，怕那突然的生離死別。現(xiàn)在好了，死的是它，佳禾能平安，它就知足了。

9

佳禾又進入了夢境，這紗帳的迷宮，夢魘的寶藏，一直以來，那些在清晨被遺忘的夢啊，原來都是源于此地。從前，她只能在里面四處游走，卻帶不走一絲一毫的秘密，而今，千工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所有秘密的大門。這次她是熟門熟路的，仿佛重歸故里，她的夢，竟然從一個傷了手的砍樹人開始做起。

千工靜靜躺著，感覺自己越來越輕，皮膚里，已經(jīng)滲入深藍的夜色，成了一個比夜黑一點的剪影。佳禾突然躁動起來，嘴里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當(dāng)初砍樹的人是我啊!是我的血，滴在樹根上……你才有了靈氣。”

千工驚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捉住佳禾的手，拼命搖撼著，你說什么，你說什么。然而它是影子了，什么都沒有抓住。佳禾并沒有醒，卻含糊地回答一句：“我要把夫人的名字刻在承塵上。在那。李門千工，你可喜歡?”

一行透明的淚水流淌下來。千工哭了，一千六百年里，它第一次哭了。這正是那晚躺在月下的千工床上，李琢指著承塵說的一句話啊。原來它的愛并沒有中斷。它愛的三個人，竟是一個人的三世，不斷喚醒它的，竟是一個人的血和愛。都說轉(zhuǎn)世的人，還是從前的樣子，它真是太傻了。居然相信。無論他們變成什么樣，還是會相遇，會走到一起。這就是輪回啊。他卻不知道，它從來都未曾孤獨。可是它卻要死了，永遠不能再守護它的愛了。它甚至無法把這輪回的秘密告訴她。

“這次分離，是最后的一次了。”千工淚如雨下，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淚珠滴落到佳禾臉上，于是，它用那看不見的手，替她輕輕擦去。

一縷晨光照在佳禾臉上。

走廊里有人鎖門，樓下有人發(fā)動汽車。有買菜歸來的人說話，有狗叫，有炒菜的聲音。又是一個平凡的早晨，千篇一律的人，為了生計做早課，千篇一律的內(nèi)容。

佳禾卻沒有被吵醒，她睡得很沉。她太累了，無數(shù)的夢，分分合合，生生死死。在她的臉上，留下無數(shù)的淚痕，

一陣無名的微風(fēng)，吹起梅花素帳，輕輕拂過她的臉頰，一股淡淡的清香，慢慢擴散開來，在晨光中，越，聚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