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是一位在藝術上精益求精的小說家。“他并不是在作品中赤裸裸地寫‘思想’,而是通過滿足欣賞者的審美要求,用藝術魅力去打動讀者,感染讀者,讓他們在不知不覺、自然而然間受到影響”。《駱駝祥子》作為老舍現實主義的力作,在運用心理描寫技法塑造祥子形象方面,確實達到了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的程度。作者結合民族的心理情緒和欣賞習慣,有時采取心理獨白的形式傳達出人物的心聲;有時通過其他人物的觀察、感受和態度,側面描寫主人公復雜的內心世界;有時又借助人物的表情、姿態、動作、言語來折射人物的內心世界;有時則運用景物描寫以渲染、烘托人物的特定心境。
作品中人物心理的正面描寫與側面渲染往往是同時運用,互為補充,相得益彰。心理描寫技法的多樣化,增強了作品的抒情性和感染力,溝通了人物的主客觀聯系,提供了人物行為的內在依據,從而使藝術形象更真實,更豐滿,更有立體感。這幾乎在作品的每一個章節都可以找到佐證。在第九章中,作者是將正面描寫與側面渲染結合起來,深入揭示出祥子的內心世界的。
這是一段把自然環境與人物感情水乳交融般聯系在一起、相映成趣的景物描寫。自然景物似乎受到了祥子的心境、情緒的感染。一切都籠罩著凄慘、悲涼、蕭索、荒寒的色彩,連美麗的北海白塔都變得“傻白傻白”了,一起跟祥子發愁煩惱。自然景物本無所謂喜怒哀樂,但老舍對于他所要描寫的景物是那么熟悉,簡直把景物當做一種有心靈的東西看待,處處是活的,處處是有感情的。“人物是花草子粒,背景是園地”。透過這段以景寓情,情景交融的描寫,讀者猶如身臨其境,真實地領會到祥子在這種場景中的特定心境,也理解了祥子“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著她”,“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像個死魚似的凍在冰里”的絕望心理。
在老舍的筆下,人物心理的真實描繪與作家的愛憎感情總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的。老舍說過:“我所要觀察的不僅是車夫的一點點的,浮現在衣冠上的,表現在言語與姿態上的那些小事情,而是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為此,他“一天到晚心中老想著寫作這一回事,思索的時間一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這思索,無疑是飽含感情活動的形象思維。老舍的確做到了與他作品中的人物同歡樂、共悲苦。正因為他的筆端洋溢著對祥子或愛或憎或怨或悲的深情,所以小說中每段對祥子的心理刻畫,都夾帶著作者對于人物的責備與同情。他有時是在祥子受難的關口,插入更多不幸者生活的描寫,以表現祥子命運的普遍性;有時則以責問和詛咒,直接為祥子鳴不平。出于這種極富愛心的人道溫情,老舍反過來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諒解人性中的自私、利己,因而,在小說的末尾,老舍在祥子徹底墮落之后,還是掉過頭來重新審視祥子過去的缺陷,痛徹地稱此時已經沒有信仰、追求的祥子是“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并對待祥子也像對待一個已不再回頭的浪子一樣失去了耐心,他不再細細地去揣摩祥子內心世界的“存在的合理性”,而更多地采用外視點較為粗略地敘述他的種種劣跡。例如,作品在描述主人公為車奮斗的第二回合時,寫到祥子時而在人力車廠,時而拉包月,積蓄了一筆錢。可是,盡管他“誰也沒招惹”,卻又“碰在點兒上了!”監視曹先生的孫偵探不費吹灰之力,分文不剩地詐取了他的全部血汗。事情變化得太快,祥子的腦子實在追趕不上。“把一支煙燒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他像被廚子提在手里的雞,只知道緩一口氣就好,沒有別的主意。他領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像個啞巴。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的一切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得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老舍接著告訴讀者,敲詐祥子并不在偵探們的計劃之內,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不先拾個石頭八塊的呢?這時候,作者以無法抑制的情感,將憤怒的筆鋒直接指向病態的社會:
對了,誰都有辦法,哪里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這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這種心理狀態描寫帶有明顯的議論色彩,筆調悲憤,直抒胸臆,既表達了祥子對不平等社會的控訴痛斥和反抗,又展示了作者鮮明的愛憎,也給讀者以啟迪,同時深化了作品的主題。應當指出,作者并沒有越俎代庖,把自己的觀點硬塞給讀者。祥子心里有那么多的活動,一到嘴上卻十回有十回說不完整,“命是自己的,可是叫別人管著”,他不僅不能獲得自己所追求的,甚至無法拒絕自己所厭惡的。
他以最大的代價和最低的條件求生存而不可得,連暫時做穩了奴隸的生活都得不到,祥子被剝奪的,不僅是生活的權利,而且有蓬勃向上的氣質;祥子的悲劇,不僅是生活上的,而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由要強而走向墮落,是那個社會毀滅了勞動人民的美德。美德毀滅在祥子那里,同時也在作者、讀者那里激起了悲憤和憤懣的激情。作家在這里流露的不僅僅是同情,而且是對那個把人變成鬼的社會發出的詛咒和抗議。應該說,這樣的描寫已經把人物的感情、作家的感情和讀者的感情完全融匯、協調和統一起來了。作品表達的情思扣動了讀者的心弦,引起了每一個鑒賞者的感應、交流和共鳴。
藝術中的心理描寫與外表描寫是互相聯系、互相滲透并互為補充的兩個方面。從某種意義上說,心理描寫比外表描寫更為重要。這不僅因為它能更細致、迅速、準確地展示人物的心靈世界,而且也因為它能為人物的外在行為提供內在依據,因而就更能為讀者所信服,所接受。正因為這樣,在《駱駝祥子》中,老舍以他豐厚的生活基礎,洞察生活本質的深邃的觀察力和概括提煉生活的高度技巧,把筆觸伸進人物內心的深處,從特定題材和人物性格的需要出發,深刻地揭示出主人公性格發展的規律,準確地把握住人物心理轉折的脈絡,做到了正面描繪與側面渲染相得益彰,并融自己的真情實感于人物心理的真實刻畫之中。人物的心理活動飽含著社會的現實內容。通過對人物內心世界多方面、多角度的深入揭示,展現了人物心靈的真實,達到了對生活更加內在的把握。
(焦作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