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我觀察這種小鳥由來已久,喜歡看著它們縮著腦袋、蓬松著灰色的羽毛停在窗前的柳樹上,或者在陽光斑駁的天井的泥地上跳躍。它們灰褐色的伶俐的小腳跳來跳去——雀躍。對,就是這一個詞,帶著調(diào)皮,帶著靈動,把我的心也牽動著。有時候它們歪著小小的腦袋東張西望,孩子一般地討人喜愛,讓人覺得溫暖。溫暖,這是麻雀給我的感受;樸素,這也是麻雀給我的感受。好像一個莊稼孩子一般,總是讓我覺得踏實。
它們喜歡成群結(jié)隊,三五只,七八只,撲啦啦地飛起又落下,骨碌碌的眼睛充滿了狡黠和警惕。秋天的時候,我們的新麥曬在場院里,金黃的麥粒讓它們垂涎。麻雀們就藏在溝渠旁邊的草叢里、瓦屋破舊的屋檐下或者不遠處的樹丫上,伺機下來偷食。我拿了一頂草帽、一本書或一張報紙遮了顏面,躺在樹蔭下裝睡,我看見它們試探著走近了。先用喙蹭一下麥粒,然后慌忙抬頭看我的反應(yīng),看我依舊雕塑一般安然,它們就大膽了,有一只竟落到我的草帽上噗地拉下一攤屎。我于是猛地跳起來,手一揚,吆喝一聲,它們嘩地跳飛起來,像一群受驚的小鹿,驚恐的眼神讓我不安,我知道了什么是驚弓之鳥,它們真是一群可憐的孩子呀!
年少的時候,我家谷地里是綁了一個稻草人的。父親把一根棍子插在地里綁上稻草,再分別插上兩只胳膊,手里扯上兩塊紅布,風吹過來,像招展的兩面紅旗,還在稻草人的頭上戴上一頂草帽,似乎這些貪食的麻雀只害怕戴草帽的老農(nóng)。但我家的谷子還是少,一片一片的谷殼篩落下來,母親氣得要哭,拊掌大罵:老麻,斷子絕孫的老麻!
麻雀們很快就和稻草人混得廝熟了,它們飛上稻草人破舊的草帽,放屁、拉屎、調(diào)情、交配,肆無忌憚。父親氣壞了,于是假扮了稻草人站在谷地里,手里揚了一根竹竿,頭上還是那只落滿白色鳥屎的破草帽,一動不動。麻雀們又來了,呼朋引伴地落到草帽上面,父親抽著一只卷煙,臉上帶著狡黠的微笑,猛地把手一伸,撲啦啦抓住了一手鳥毛。老麻們喪膽般地飛逃了,多時再不敢回來。
窗前又落下了一只麻雀,就一只,我不知道它為什么離開了它的妻子兒女到我的窗臺上來。我微笑著觀察這一只小鳥,冬天的陽光照耀著它,那么安詳,它縮起腦袋,蓬松的羽毛像一只小雞,一下一下地跳躍著。有時它歪著腦袋和我對視,我細細地喘氣,生怕驚擾了它。它又低頭覓食,是不是餓了?我想反身給它取一點面包屑吃,可就在這時,它一轉(zhuǎn)身突然飛走了,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突然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失落。
螞蟻
在土里生活的小蟲子我最喜歡的是螞蟻。蚯蚓讓人有些悚然,而屎殼郎則名聲太壞,螞蟻這種細腰長身的小動物讓我覺得俊俏而可親。我曾長時間觀察過忙碌成群的小螞蟻,它們或在地上跑來跑去覓食,或者蜿蜒一隊爬到樹上去。我在閑暇無事的時候癡呆呆地盯著它們不動,看著它們一片草可以拿來當世界、一棵樹可以當高山的自在,甚至慢慢生出艷羨來了。這也正應(yīng)了那句“閑看螞蟻上樹”的老話吧?于是,我給自己起了個網(wǎng)名叫“看螞蟻上樹”。
不知許多年以前的莊子有沒有觀看螞蟻的體驗,他是看過水看過魚的。我喜歡這個散淡的老人,對,名字也好,莊周,真好。我也是一個莊周般的閑人,雖然并沒有他的思想。我總是對午睡很吝嗇,老是不舍得睡覺,于是就端了小紅泥茶壺蹲在樹蔭下看螞蟻。黑色的螞蟻我見得最多,偶爾可見紅色的,卻是一律米粒般小,嫩而且多。大螞蟻也見到過,卻往往是獨行俠。最大的一只是在老家的廁所旁,我在露天廁所里大便,它呼啦啦跑過來,像一個指甲肚般的大蜘蛛,讓我嚇了一跳,但也只此一次,至今仍記憶猶新。我當時以為是個螞蟻精之類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也許是聊齋看多了的緣故吧。
我對螞蟻充滿了好奇,它們健康而修長的身體、靈敏的觸角、語言和爬行的速度對我都是一個謎。我有時候很想變成一只螞蟻鉆到門前的草坪里,那便可以算作我的原始森林了,或爬上院子中小小的假山,或鉆進最細小的土縫里去,那里該是何等自在。我更好奇的是螞蟻的洞穴。我曾經(jīng)拿小鏟子挖掘過數(shù)個螞蟻洞穴,就像我曾經(jīng)用鐵鍬挖掘過無數(shù)個秋日田野里田鼠的洞穴一樣,但都沒有成功。螞蟻的洞穴太過細小,我把它們都挖壞了。我只有想象,它們是否也有自己的建筑師?是否也會和人類一樣建造三居室或別致的別墅?一位法國著名昆蟲學(xué)家拍了一個反映微小生物的片子叫《點蟲蟲》,在片子里我清晰地看到了這些可愛的土里群居的小動物們。它們的身軀在顯微鏡下龐大起來,好像一個男人的手指一樣壯碩。我看見了它們的眼睛,閃光的眼睛,還有纖細的觸須,柔軟顫抖的觸須。我看到了那些男螞蟻女螞蟻(當然是猜想),老螞蟻和小螞蟻,還有乳白色的螞蟻的透明的卵,可愛的年幼的孩子們睡臥在螞蟻母親鋪好的柔軟的洞穴里,那樣安詳。后面是裝滿麥粒的倉庫。
下雨了,螞蟻忙著搬家。天不時就會下雨,螞蟻一生就要不停地忙碌著搬家。從低處到高處,從天井到屋檐下,從土里到樹洞里。我從它們門前走過的時候,總要停下步子向它們問候一聲,我總會對我自己說,我要為這些小生靈們祈禱,愿它們快樂。
我不知道螞蟻聽到了沒有,但是我知道我熱愛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