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把畢業紀念冊翻出來重新過塑甚至打上金箔,或者過于奢豪的老同學聚會。“頂馬”這兩個字似乎始終意味著沒完沒了的赤裸的惡搞,這次暴露的卻不再是身體,而是過于抒情的內心。當陸晨掀開睡衣,你意外而驚奇地發現他從價錢不超過三塊錢的底褲里掏出的不是命根,而是滯留多年的袖珍絕版詩稿,他一直把它們小心翼翼地縫在底褲里邊,現在他和毛豆都被逼急了——被一去不復返的青春老鳥,被岸邊瘋狂磨牙的河馬又逼急了——掏出這些詩稿暴曬于光天化日之下。最后拿到股市上去拋售并換來上海灘的豪宅。
毛豆像個1927年上海灘的地下黨,動輒舉起拳頭,帶著無可救藥的舊時代浪漫主義氣息,而陸晨則完全是一出現實中的活劇,上半身是小公務員,下半身是小丑,在衙門和錢柜、弄堂和豪宅之間的高壓電線上蕩秋千,毛豆以星空為冠,而陸晨以馬桶為冠,但現在,他們一起坐在馬桶上仰望星空,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假如你把這部上下雙張的唱片真的只當作音樂來消受,你會指責它像一粒包了幾十層糖紙的冠冕堂皇的糖。詩歌和繪畫才是官人和娘子,而音樂只不過是陪侍的小妾甚至丫環。那些采樣碎片和背景聲音與其說是實驗素材,還不如說是貼在文藝青年胸口和腦門的亮麗貼紙。左明良的民謠,B6的電音,“虐待護士”的噪音,都屬于上海人民音樂代表大會上的工作報告,沒有太大驚喜。孫孟晉的人聲實驗也遠不像他在電臺節目中的上海國語有意思,更沒有他寫在唱片里的美文有意思,這篇叫作《后理想主義時代的挽歌》的文字說:“我們經歷了一系列火車轟鳴而過的快感,希望每一節車廂里都有一樁謀殺案,或者有一場抒情得曠古少有的艷情。一切都是一場笑話。這樣的笑話不該是人說出來的,所以你不笑才對。”
頂馬這一次不會帶來笑聲。惟一令人發笑的是孫孟晉10年前電臺節目上那次惡搞,那一代上海音樂青年聽他的節目成長,但那個老憤青突然嘻皮笑臉地扔掉了搖滾樂,放起了《心太軟》——他把《心太軟》當成后理想主義時代的哀樂。
毛豆和陸晨的詩并非一流,但印在如此厚度的紙上,與魏籽的插畫相結合,用上海普通話念出來,自有一種虛實相生,亦真亦幻的效果,或許為了避免它滑向小資的感傷,陸晨把披頭士的《Yesterday》反復唱到令人起膩的地步,而“驢”也重復提示時間的流逝——重復,終于把自戀推向自嘲。而耗時一兩年的精心設計和豪奢包裝,也把一頓吳江路的小龍蝦提升為外灘的燕鮑翅,幸好他們最終故意不做改動,直接保留了那些婆婆媽媽斤斤計較的要求修改的痕跡和手腳,從而多少保留了一點間離效果和自嘲,當然這也是從戈達爾那兒學來的文藝小伎倆。
阿拉真是太文藝啦,10年前上海樂隊就能想到給自己起諸如胡桃夾子、驚弓之鳥、戈多、布拉格之春這種文藝兮兮的名字。當然,“頂樓的馬戲團”更文藝,據說名字源于卡夫卡的短篇《在劇院頂樓》。不知他們有沒注意到卡夫卡另一個極短的短篇《馬戲場里的出水芙蓉》。
馬戲場里今天將上演一出大型啞劇、一出水中啞劇,整個場子將沉入水中,渡塞冬將帶著他的隨從在水下追逐,奧德賽的船將會出現,而塞壬們將會唱起歌來,然后維納斯將赤裸裸地從波濤中升起,從這里開始將轉化成在一個現代的家庭澡盆里的生活描述。
神話、宗教、藝術——毛豆和陸晨在這部作品中以文藝青年的潔癖,迷戀并深陷其中,但令頂馬成為出色樂隊的并不是這種潔癖,而是將神話、宗教和藝術轉化為一個“現代的家庭澡盆”的能力。因此,《河馬在岸邊瘋狂地磨牙》只是裝在昂貴水晶杯中的昨夜殘酒,其價值無法與“頂馬”以前的作品相比。這一次,他們只是成為他們自己,而在《最低級的小市民趣味》和《蒂米重訪零陵路93號》中,他們(至少是陸晨)還能成為另一個人,成為另一群人,而不只是成為一個詩人一個文青一個擺脫了低級趣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