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3月15日深夜11點多,一陣緊促的敲門聲驚醒了睡夢中的魯光。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聽到屋外人喊道:“趕快到南三樓集合。”
魯光當時是國家體委宣傳司的一名工作人員。這是他從五七干校回到體委之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做31屆世乒賽代表團的秘書。
1971年初,國家體委大院還處于軍事管制之下。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授意下,文革中受波及最大的乒乓球隊開始恢復訓練。文革的陰影尚在,但清脆的乒乓聲響,還是打破了一些沉郁的氛圍。
“冒死”參賽日本
魯光急忙穿衣下樓,快步趕到會場,代表團的成員已全體到齊。當時的外交部副部長韓念龍親自主持會議。韓念龍說,自己也剛剛接到總理電話,讓大家再次商量一下,究竟要不要去參賽。
代表團成員個個面露難色,一派認為當時國內政治過于敏感,還是不參賽為好;另一派則堅持,既然已經答應了日本乒協,就應該信守承諾,按時參賽。爭執不下,會議一直持續到了后半夜。
最后,在聽取各方的匯報后,總理當即拍板,“權衡左右,我們還是應該去參加”。并連夜給毛主席寫了一封1500余字的請示信。

第二天,即收到毛澤東批示,“我隊應去,并準備死幾個人,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接下來,是具體安排參賽的細節。“不突出政治,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是總理為本次世乒賽定下的總基調。但是政治立場也必須鮮明,“比賽中遇到美國支持的朗諾集團,中國隊將拒絕比賽”。
臨行前,每一個細節都做了細心準備,連要不要帶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像章這樣的問題,也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最后,按照總理的要求,“下了飛機,就不要帶毛主席語錄了,一些小的像章可以戴,大的不要帶了”。
臨行前,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代表團全體成員,握著魯光的手,總理囑咐道:“萬一有閃失,你們工作人員一定要沖在前面。”
3月17日,代表團開赴廣州,轉機前往日本。離開北京前,大家都紛紛跟家里托付了后事。梁戈亮說:“上飛機之前,還組織我們看了《上甘嶺》,所有人都熱血沸騰,心里想著為國捐軀的時候到了”。
按照總理事先的安排,為以防萬一,代表團成員分乘德航和加航的飛機前往。兩家航空公司看中了中國未來巨大的市場,都非常重視,親自派經理壓陣。起飛前,已想好了對策,一旦飛機出現意外,絕不在臺灣降落,直飛上海或者香港。
承載國人的重托,這些剛剛經歷了紅色文化大革命“洗禮”的青年人,作為先頭兵,沖出了重重鐵幕,亮相在世人面前。
驚心動魄的日本之旅
從走下飛機的那一刻起,中國代表團一行60余人的隊伍,就成了記者們追逐的焦點。全世界都睜大好奇的眼睛,審視著這群走出封閉國門,重新亮相的年輕人。
抵達日本后,代表團發現政治形勢仍相當嚴峻,中國隊下榻的旅館四周,聚集著許多右翼分子,他們舉著牌子,高喊一些反華的口號。作為東道主,日本政府對中國隊的安全保衛工作做了非常細致的安排。每個房間門口都端坐著一名警察,時刻守護。代表團出行,也是前后左右摩托車護航。
盡管防范嚴密,也難擋反華勢力的侵入。不知何時,國民黨的“策反信”,通過門縫塞進了屋。上面寫著:“你經過了這么多年痛苦的審查,好容易出來了,趕緊投奔自由世界吧”之類的話。魯光負責安保,一旦發現信件,趕緊報告團長,把各屋的信件集合在一起,全部焚毀。
另一方面,世界也對中國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與魯光同屋的是一個年輕的翻譯,每天走到哪里總有一個美國的女記者跟著他,擺脫不掉,而且女記者的打扮非常“扎眼”,今天一身紅,明天一身白,走到哪里都異常醒目,嚇得那個翻譯整日愁眉苦臉,“完了,我以后別想出國了,你們都看到了,那個美國記者總跟著我”。魯光問:“她為什么總跟著你?”“翻來覆去,就一句話,‘請你幫幫忙,我想訪問中國’”。
盡管不了解中美局勢回暖的大局,代表團里還是清晰地感覺到美國人的“示好態度”。美國代表團團長斯廷霍文聽說中國邀請南斯拉夫訪華,即主動向當時的中國乒協代主席黃中透露:美國剛剛取消了美國護照不能到中國旅行的限制。并且提出:“如果有機會,美國隊可以到中國參加比賽”。
比賽期間,宋中當選為國際乒聯執委,美國代表團哈里森第一個上前祝賀。
中國代表團將這些點滴都報告給了中央,但沒有接到上面新的指示。比賽進行得波瀾不驚,所有人都以為本屆世乒賽將會在平靜中收場。直到上演了那次“偶遇”。
“偶遇”開始中美外交的萌芽
各參賽隊在同一個館里訓練。一天,中國隊正要開始訓練,一名美國隊的隊員來到了中國隊中間。他長發披肩,亂糟糟的頭發上還扎一條發帶,非常顯眼。許多人認出來,他就是美國隊那個“自由散漫”的科恩。
科恩毫不發怵,對中國隊隊員說,“能一起練會兒球嗎?”當時的梁戈亮,還是首次隨隊參賽的小運動員,也是中國隊此役的“秘密武器”。為了不影響別的種子選手熱身,梁戈亮自告奮勇,陪科恩練了近20分鐘。
能和中國隊的高手練球,科恩打得很高興,練完表示感謝后,科恩離開了訓練館,中國隊員也坐上大巴準備去比賽館。這時,一個身穿“USA”隊服的外國人闖上了車,許多人認出了,這人正是科恩。
原來科恩只顧和梁戈亮練球,沒能趕上美國隊前往比賽館的大巴,就冒冒失失闖上了中國隊的車。車上突然躥上一個美國人,大家都愣住了,禁不住議論紛紛。科恩面對車門站著,表情非常尷尬。
這時,坐在后排的莊則棟站起身來,朝科恩走過去。其他隊友趕忙扯莊則棟的衣袖,“別去,別惹麻煩”。
此前,莊則棟已經連續三屆取得世乒賽冠軍,見過世面,說起話來也非常得體。
“你好,歡迎你坐我們的車去比賽館。”
“謝謝。”
“雖然美國政府對中國不友好,但美國人民是中國人民的朋友,為了表示中國運動員對美國運動員的友誼,我送你一幅杭州的織錦作紀念。”莊則棟說。
一席話,打破了科恩的尷尬,卻在無意中展開了連接兩國的一座橋。當然,諸種意義都是許多年之后的評價。說著,莊則棟拿出了前一晚在魯光那里領的“小禮物”——出發前,代表團為隊員們準備了一些折扇、織錦等禮物。
大巴抵達體育館,他們一下車,就被記者團團包圍。敏感的記者們嗅到了中美關系解凍的一絲前兆。科恩興奮地拿著織錦,和莊則棟合影。第二天,這張大幅照片登上了世界各大報紙的頭版。
由于當時的中美關系過于敏感,出國前,代表團有明確的紀律規定:賽前不主動交換隊旗,但可以握手致意。莊則棟的這次大膽“越軌”,在當時還是非常令人不安的。晚上,莊則棟愁眉苦臉地來到魯光屋里,“壞了,以后我別想出國了。剛才團領導找我談話了,說我把事情弄大了,叫我以后不要和美國運動員照相了,到此為止,不再發展”。
孰料第二天,科恩高調回贈了禮物,并又拉著莊則棟拍照。莊則棟只得禮貌配合。
“莊則棟關鍵時候能這么做,和周總理長久以來對乒乓球隊的教育分不開。周總理鼓勵隊員間的交往,鼓勵民間溝通,要不卑不亢,友好往來,虛心學習。”說起總理的教導,如今年近花甲的梁戈亮還是一套一套的。
“1969年開始,總理就要求我們乒乓球隊恢復訓練,隨時準備迎接外事任務”。當時年紀尚輕的梁戈亮,并不明白“外事任務”的含義,跟著同屋的老大哥莊則棟一起堅定地點著頭。如今看來,周恩來早早在乒乓球隊埋下的外交種子,到這次偶遇,乒乓外交的芽終于破土而出了。
值得玩味的是,多年之后,莊則棟作為中國外交史上的功臣,仕途一番順風,曾官至國家體委主任。科恩卻逐漸被人遺忘,在困窘中,早早謝世。
最佳外交途徑
事實上,隨著中蘇關系驟然惡化,特別是“珍寶島事件”以來,中國即有意從僵持的中美關系中解脫,以牽制現實威脅最大的前蘇聯。基于類似考慮,美國也有與中國交好的意圖,雙方一直在尋找機會。
代表團立即將在日本發生的一切,報告了中央。并且請示關于美國隊要求訪華一事的意見。4月6日,國內來函,稱“訪華時機尚未成熟,可以留下他們的通訊地址”。4月7日,所有比賽即將結束。當人們以為中美的初次試探結果已成定局時,轉機出現了。
據當時毛澤東的護士長吳旭君回憶,在決定不邀請美國訪華的文件發出之后,毛主席還一直在思量。夜里一覺醒來,主席突然改變了決定,對身邊的吳旭君說,“打電話給王海容(當時的外交部禮賓司“負責人”,毛澤東的表外甥女),邀請美國隊訪華”。因在此前,主席定下規矩,吃了安眠藥之后他的話不算數,吳旭君猶豫再三,沒有動。過了一會,見吳沒有動靜,主席問道:“小吳,你怎么還沒去?”“不是說吃完安眠藥之后的話不算嗎?”“算,趕快辦,來不及了。”
吳旭君這才著了急,連忙通知了外交部。消息傳到日本時,美國隊正準備離開。副團長宋中立刻驅車趕往美國隊下榻的酒店,正巧碰上美國乒協國際部主任哈里森在招手叫出租車。聽到宋中向美國隊發出了訪華正式邀請的消息,哈里森又驚又喜。
就這樣,1971年4月10日上午10時,斯廷霍文率領的美國乒乓球隊跨過深圳羅湖橋,作為文革后第一批踏上中國領土的美國人,翻開了中美歷史新的一頁。
之后,中美成功建交的經驗被推廣為中國應對全世界各國的外交手段。1971年內,中國乒乓球隊在港澳作匯報表演,訪問阿聯酋、古巴、智利、加拿大,并舉辦了亞非拉乒乓球邀請賽。之后,男女籃、羽毛球、田徑、足球隊紛紛出訪,成為了中國“外交攻勢”中的重要一環。在這些比賽中,基于政治的考量,無論什么比賽,中國隊總是贏得少,平得多。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