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準噶爾盆地的茫茫戈壁中,有一間小白屋格外醒目,這就是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新疆“普氏野馬”繁殖中心的研究試驗室。被譽為“野馬女孩”的張赫凡,在這里一住就是12年,她從一個弱不禁風的大學生成長為堅韌不拔的工程師。
尋夢境來到野馬中心
卡拉麥里,哈薩克語中是“黑色大地”的意思,地處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境內,橫跨準噶爾盆地,南北連接天山與阿爾泰山。面積約1.7萬平方公里,是我國最大的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
卡拉麥里植被豐富,人跡罕至,這里既是新疆野馬和野驢自由生活的地方,又承載了一個“野馬女孩”的夢想。
1995年,21歲的張赫凡就讀于新疆師范大學獸醫專業。畢業前夜,她做了一個十分奇異的夢,一匹黑色的天馬從遙遠的云端直飛到她的面前,它長鬃飛舞,渾身的毛烏黑油亮,迎著燦爛的陽光,矯健的四肢飛舞在白云間。她驚奇地仰望著天馬英武挺拔的身姿,天馬俯下身子,用漆黑深沉的大眼睛直視她的眼睛,仿佛有許多話從它的眼睛中流露出來,雖然她一句也聽不懂,卻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喜和寧靜……
不久,張赫凡被分配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林業局野馬繁殖研究中心,她激動不已,這種安排太巧合了。在以后的歲月中,張赫凡常常回味那個奇異的夢:“我真的是追尋著那個奇幻的夢境來到野馬中心的嗎?”為此,張赫凡做了一首詩:“夢中早就與你相識/我黑色的天馬/高大矯健的天馬/奮蹄嘶鳴的天馬/循著你的身影我來到這里/帶著你的靈氣我來到這里/你是我的摯愛/你是我的精神/讓烈日將我曬成你的顏色/直到靈魂也變成你的顏色。”
然而,殘酷的現實打破了少女的夢幻。到林業局報到時張赫凡才知道,野馬繁殖研究中心位于離省城一百多公里的吉木薩爾縣老臺鄉西地村。張赫凡來到單位一看,天啊,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荒涼戈壁,整個野馬中心有在編人員15人,只有她一個女性。這里沒有長明燈,夜晚只能點上熊熊的篝火;沒有商店,去一趟60多公里外的市區買生活用品得四五個小時;沒有圖書館,只有她從大學里帶來的專業書;沒有娛樂,她只能和野馬朝夕相處;沒有電話,她只有和日記對話。除了草原、長空和野馬,她每月有300元的工資。
張赫凡大哭了一場,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剛開始,一向活潑開朗的張赫凡封閉了自己,她排解孤獨寂寞的方法就是一個人在戈壁灘上漫無目的地亂走,不知怎樣才能安撫自己的心魂,她感覺自己就像戈壁灘上的野馬一樣,空有自由奔放的心靈和傲嘯西風的勇氣,卻被圈在圍欄里等待回歸,在夕陽里嘶鳴。
新疆野馬是我國一級保護動物,經歷了6000萬年的進化,被世人譽為“活化石”。新疆是野馬的原產地,由于生態環境惡化、人類捕殺、戰亂等原因,野生野馬種群已于上世紀70年代滅絕。目前,全世界僅有的1300余匹野馬是十九世紀末從準噶爾捕捉到的野馬后代,均圈養在歐美等國的動物園或自然保護區。因長期脫離原產地,近親繁殖,野馬的生活力和繁殖力明顯下降,出現物種退化趨勢,國際自然與自然保護聯盟組織將其列為世界瀕臨滅絕物種。
為了拯救這一珍貴物種,1985年至今,我國共從國外引進野馬24匹,實施野馬引入工程。野馬中心的主要任務是通過人工飼養繁殖野馬,努力發展野馬種群,進行野化研究實驗,總結放養、繁殖、發展野馬種群的經驗,優化提高繁殖種群質量,逐步擴大飼養繁殖其他珍稀動物,開展國內外學術交流,把中心建成我國野馬種源和科學研究基地。
了解了野馬背后的血淚故事后,張赫凡的心被深深觸動了,她發現大圍欄里的野馬經常會隔著欄桿遠眺草原深處,有時候會攀爬圍墻將頭顱伸向更高處。張赫凡心里默默地想:“它們在憧憬著什么?它們又在訴說著什么呢?”
“雪蓮花”讓她打消辭職念頭
張赫凡第一次進馬舍時,一匹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駒突然從遠處飛快地跑到她身旁,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張赫凡笑了,她蹲下身試探地摸著小馬駒的頭頸,小馬駒伸著脖子親吻她的衣襟。張赫凡給小馬駒起了個名字:野馬公主。隨后,另一匹可愛的小公馬駒也跑到張赫凡的身旁,兩匹小馬駒圍著她開始玩耍,她又給第二匹小馬駒起了個名字:野馬王子。張赫凡感到了快樂,她原本空蕩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親手將野馬送歸野外。
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孤獨”是野馬中心的生活特色。在決定留下來以后,事業上的重重困難也曾讓張赫凡動搖過。1997年元旦,研究中心出現經費危機,張赫凡決定離開這里。正當她收拾行囊的時候,一匹名叫“小黑碳”的公馬右前肢脫臼,在馬廄里哀鳴。看著“小黑碳”痛苦的眼神,張赫凡悉心照顧它,連春節都沒有回家。幾個月以后,“小黑碳”的傷情穩定了,張赫凡也不忍心走了,她覺得馬兒是在用這種方式挽留她。
“我知道,中心不僅缺經費,更缺人,特別是技術人員,我不忍心離開那群馬!”張赫凡這樣解釋自己的選擇。讓張赫凡沒想到的是,第二年秋天,研究中心的日子比先前更加難熬,24歲的張赫凡再一次遞交了辭職報告,一方面她感到研究中心的前途渺茫;另一方面,家人催促她早點考慮個人問題。
臨行前的幾天,一匹名為“班娜”的母馬在生產完小馬駒后,因為酷熱患日射病引起心力衰竭而死亡。看著小馬駒撲在死去的母親懷里找奶吃,張赫凡的心很痛。研究中心決定將小馬駒隔離,進行人工飼養。作為惟一的女性,張赫凡拿起了奶瓶,像是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小馬駒。
小馬駒的故事被當地青少年協會的朋友知道后,一萬多位小朋友每人捐出一元錢認養它,還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雪蓮花”。在小朋友們的感召下,張赫凡收回了自己的辭職申請,也就是從那時起,她發誓從此不再寫辭職報告。
講起野馬,張赫凡常會流下淚水:“那么多野馬在卡拉麥里的感情故事,比起人類毫不遜色。有一個叫‘紅花’的母馬,因為難產而死,在即將離開塵世時,它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英俊的兄弟‘大帥’面前,和它蹭了蹭脖子,‘大帥’含著眼淚悲痛難忍,‘紅花’和所有的野馬做了最后的告別,最后戀戀不舍地閉上了美麗的眼睛。”
張赫凡開始動手整理野馬系譜,建立并管理野馬的系譜檔案和技術檔案,她要弄清每匹馬的族譜及家譜關系,諸如它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生于何時,產有幾子等。這份看起來簡單卻關系到野馬工程能否成功的重要基礎性工作,對保持野馬血統的純潔和維持野馬遺傳多樣性具有重要意義,如果這項工作出現差錯而發生混亂,將會讓野馬研究工作前功盡棄。
張赫凡先從識別野馬開始,憑著對野馬的熱愛和自己頑強執著的精神,她將研究中心建立以來的200多匹野馬名字——記在心里,她是惟一一個能全部識別野馬的技術人員,這對野馬的組群、繁殖、野放、疾病控制等工作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在和野馬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張赫凡感覺最好玩的就是給機靈的野馬打防疫針,為了給野馬打針,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想盡了辦法,有時他們躲在草垛里發射飛針,有時在圍墻上鑿洞,在圍墻另一側通過眼洞瞄準射擊。春夏之交的大圍欄里,總在上演著人類與野馬“斗智斗勇”的游戲。
“養馬日記”書寫悲歡離合
幾年前,央視播出《野馬之死》,講述了被譽為“中國第一馬”的“準噶爾一號”,由于長期被圈養導致過度肥胖、肌肉無力,最后難產而死。媒體指責野馬中心的圈養模式不當,“放野”才是惟一的辦法。張赫凡和同事們承受了巨大壓力:“放養無可非議,但操作上存在很多難點。野馬在新疆已經消失了一百多年,而新疆現在的生態環境和百年前大不一樣。”
為了讓更多人了解這項事業,張赫凡記錄了自己與野馬之間的很多故事,記下了自己的心靈軌跡,最終結集成一本8萬字的書《野馬:重返卡拉麥里——戈壁女孩手記》。這本書獲得中華環保名流口碑金獎,引起海內外的廣泛關注與好評。在書中,張赫凡親切呼喊著每一匹野馬的名字:“秀秀”、“黑豹”、“小浪蕩”……這個大家族有悲歡離合,也有生死之戀。“野馬也會吃醋,因與‘黑豹’相戀而出名的‘秀秀’,就是一位吃醋的高手。‘黑豹’跟‘秀秀’度完蜜月后,仿佛有些清醒,它想起了自己的責任,于是對‘前妻’又有些溫存,致使‘秀秀’醋意大發……”
野馬的故事隨著張赫凡的日記獲得關注,不少官方機構和民間個人紛紛解囊捐贈,更讓張赫凡沒想到的是,大明星成龍也到這里認領了兩匹頭馬。一直資金短缺的研究中心得到了官方與民間的資助,解了燃眉之急。
在張赫凡枯燥的生活中,經常有這樣的小插曲:她給每一匹野馬取名字,每天和它們說話,這樣的話一說就是12年。“如今,這個讓我無數次想逃離的地方,不知不覺中已成為我精神的故鄉。戈壁的空曠、博大、深遂和寧靜無不讓人向往,研究中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讓人留戀,我已經對野馬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情感。每匹野馬的長相、脾氣、愛好、成長經歷以及家庭狀況等,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我對它們就像對自己的老朋友一般熟悉,無論走到哪里,這些可愛的野馬的樣子總會活生生地顯現在我的眼前,或是進入我的夢里。”
習慣了戈壁生活的孤獨與寂寞的張赫凡平日里除了看書,就是聽收音機。不管什么波段,不管什么語言,一直聽到電池耗盡。
張赫凡每月1100元工資,這在研究中心的年輕人中間已經算是高收入了,按照他們的工作性質和環境,政策規定應該有風沙補貼、野外補貼、誤餐補貼,可是因為經費短缺,這些補貼都難以兌現。研究中心的領導和職工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默默奉獻著,這片烈日風沙下的荒原承載著他們的艱辛、苦澀、孤獨,當然,還有一份與眾不同的快樂。張赫凡目前正在攻讀養殖專業研究生課程,她每天都在野馬中心的宿舍里念外語,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出國進修,進一步充實自己。
24匹野馬回歸故鄉卡拉麥里之后的第16年,研究中心的野馬種群壯大到百匹以上,野馬放野的時機逐漸成熟了。歷經百年,野馬終于第一次回歸自然,然而對于已經圈養多年、喪失了基本野性的它們來說,放歸自然的前景不明。對于27匹回歸自然的野馬,這是一場生死未卜的考驗。把野馬像親生孩子一樣帶大的張赫凡,現在要親手把它們送走,她的心里酸澀難過,但她深知,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剝奪野馬的自由。張赫凡深情地說:“挽救和復活這個物種,保留演化了6000萬年珍貴的古老基因,讓它們與人類和諧相處,這是最大的意義。”
2008年的夏天,當酥油草再次長滿廣闊的戈壁時,平坦的谷地上將會傳來清脆的馬蹄聲,這里的野馬將會再次續寫卡拉麥里的傳奇,這就是“野馬女孩”張赫凡最大的夢想。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