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校慶活動免不了帶點大呼隆。加上又逢文革后復校招生二十周年。人多得跟廣場閱兵似的,讓久別重逢者意猶未盡。人潮漸退,他們站到了一塊兒,提出去附近找家飯館好好相聚一番。
八個人坐成一桌,十幾年前一個寢室,四對上下鋪,同窗聚會熱鬧場景不斷。隨著菜肴一一上桌,話題也從當年讀大學誰患過單相思之類的趣聞逸事向今天大家感興趣的東西靠攏。這時彼此扯起了現在干些什么。
大劉曾任寢室長,每個話題總先打頭炮:“眼下我在一家賓館里當領班,月收入,旱澇保收,有這個數,五千塊!”為了使眾人看得清楚,他把五個手指頭叉開,在一盤烤鴨的上方足足停了幾秒鐘。
“我嘛,畢業兩年后招聘去了商業局,這些年混下來。”張光用前抑后揚的語調講:“現在我已被提拔為局辦公室主任。”也許剛才張光把眾人引入這家飯店已策劃好了,這不,被呼喚出來的飯店經理一看到張光和遞去的名片,身體頓時像被銼去一截,一桌酒水費也隨之降得跟茶水差不多。
夜色不覺降臨,附近建筑物上的霓虹燈閃爍地從飯店的玻璃窗映人,他們讀大學時這兒還是一片農田,一輛棗紅色子彈型轎車泊在飯店門口發出幽光,如同美洲獅般的威風,這是在房產公司搞推銷的黃豎的,一身名牌包裝的黃豎在有意無意間透露,他那原來10多平方的居室已變成了二室二廳,地段也向市中心挺進了好幾千米。
輪著說,挨到小胡了,當初研究上模糊數學的。小胡開過出租車。目前承包了家專賣婦女衛生用品的商鋪。“名氣不怎么樣。可拿著掙到的錢,在手上拍著、拍著,一切都會過去的。”小胡邊說邊取過只空酒瓶一下下地拍打著自己攤開的手心。似乎在示意地敲出那一厚沓錢的分量。
他慢慢地在剝一只蟹,在慢慢地吃著。該他講了。別人的目光集中過來。“我還在原來的單位工作。”他說。
飯后大家拍照留影,惜別的話跟飯桌上碰杯聲一樣多。
黃豎把順路的招呼進車帶著走,轎車輕快地在道路上飛馳……此時車內只剩下他和黃豎了。轎車在一個公共汽車站附近停了下來,黃豎看表后抱歉再三地對他說道,今晚上自己在一家夜總會還有個應酬,后面的路程只能讓他乘公共汽車了。
他下車走著。黃豎又把車子開過來,靠近他。大學的寢室里,黃豎睡在他的下鋪。這時黃豎從車里探出腦袋輕聲問他:“哎,我說,你是不是犯了什么錯誤?”“沒有啊!”他停住,有些驚訝地回答。“如果你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老同學,大家會幫助你的。”離開前,黃豎再三叮嚀,并告訴他這也是大劉交代的。
隔些日子。他收到了大家相聚那天拍的照片。彩照上,八個人互相挨著地站在一起。看著看著,他突然翻箱倒柜地把在大學畢業前拍的照片找了出來,也是這八個人,其中的他那份俊朗和精神,不比任何人遜色。
前后照片當中填入了他過去十多年的生活,眼睛一閉如走馬燈般的過來:每周十六節課的中學教師、教數學的業務骨干、五十個學生的班主任……有時候真想自己能長個三頭六臂,一面在備課寫教案,一面去對付不遵守紀律的學生:一面批改學生的練習本和周記本,一面去踩著老坦克進行家訪。有時候也真想是個金剛之軀:什么胃痛。血壓高和脊椎毛病,從來不敢來煩擾自己。有時候還真想會個法術:商店里擺著的補品補藥,看上幾眼那些東西就會飛到自己的家里……想終究是想,生活里的許多,還是要靠他,一個領份不高的薪酬、長著兩只手、勞累了會生病的凡人頂了下來。每當看到一批批品學優良的學生畢業,他似乎感到有所回報,對曾經幾次可以跳槽的機會也沒動心。
歲月如流水,照片留痕跡。他辛勞的憔悴,囊中羞澀的怯意,被排除在世俗尊敬以外的困惑,在他身上難以遮掩地流露出來。在八個人的合影中,他像顆干癟棗子一般處在一只只冒油的葫蘆中間。難怪人家會以為他犯了什么錯誤。
“要說犯什么錯誤,那只有是還在當一個……”他下意識地煞住話頭。
照片上,那七個人笑聲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