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第一次跟著爺爺出診,是農歷的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云遮月。我們跟著二亮,走過了一片梨樹林,就到了渡口上。二亮把我抱到船上,回頭就來接爺爺,攙著,也一塊兒上了船。
槳聲汩汩,二亮劃著,一槳接一槳,小船向著對岸駛去。
月亮時隱時顯。
奶奶常說:八月十五云遮月,待到來年雪打燈。
奶奶崇拜月亮,奶奶說月亮是太陰娘娘。每每月圓之夜,她就在院子里擺上瓜果供品,言語一番,然后就沖著月亮磕頭。五六歲的時候,她教我念一首兒歌:月姥娘,明晃晃,開開大門洗衣裳,洗得白,漿得白,趕個集到黑來。捎了個燒餅沒芝麻,氣得小孩打滾啦!
念完,還刮了我的鼻頭一下。
月亮又出來了。二亮指著一塊明晃晃的河邊沙地對爺爺說:這是大吉的西瓜地……他年年在這塊沙地上種西瓜。今年西瓜熟的時候,他媳婦坐月子,大吉就在這瓜棚里睡。你看那瓜棚搭得……太簡單!不擋風也不遮雨……自從他媳婦得了病,大吉就沒心了,一地西瓜爛的爛偷的偷都毀了……他沒找你給他媳婦看一看?
找了……爺爺說,我只看外科。
船靠岸之后,二亮領我們走進村子里的一戶人家。一進門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看見靈棚里停放著一口黑漆棺材。棺材不大,是用幾塊粗糙的木板簡簡單單地釘起來的。棺材還沒蓋蓋兒,死人已經躺在里面了,一張黃表紙蒙在了她的臉上。我轉過頭來不去看那尸體,可我無意中卻看到了棺材頭上那個用紅漆寫成的“?!弊郑乙豢疵腿幌肫鹆藨蚺_子上的黑衣女鬼,披頭散發,伸出來血紅血紅的舌頭,翻著歹毒的眼白。頓時,我身子一抖,就攥緊了爺爺的手。
屋里,燈光昏暗,土炕上躺著一個年輕的漢子。那漢子用手捂著臉,左手的手脖子上纏了好大一塊白布,上面沾,染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二亮說:醫生來了。
那漢子不說話。
二亮把豆油燈端過來,給爺爺照著亮。爺爺俯下身去,就去拉他那只傷胳膊,想要給他解開那些包裹得層層疊疊的白布。可他不讓。爺爺就來了氣:二亮,你把他的手拉下來,摁住!二亮跳到炕上,使出了大勁硬是把他的手拉下來了。忽然,我看見了一張傷痕累累的臉,一道一道的,上面結了黑色的血痂。爺爺說:你這臉上用不用治一治?他說不用,說著就哭了,你就讓我死吧!
爺爺沒理他。
爺爺給他解手腕上的白布,解到最后,血把白布粘住了,爺爺就用剪刀“咯吱咯吱”地剪那些帶血漬的白布,白布剪掉之后,爺爺見創傷面上白糊糊一層東西,他就愣住了,問:這是什么?白面,二亮說,當時緊急,我掀開面缸子抓了一把就給他捂上了。
爺爺說真是胡鬧,要是得了破傷風咋辦?!有白酒嗎?
二亮說有,一轉身,立馬就從靈棚里提過來一瓶子。
爺爺給那漢子清理傷口,倒上了一些白酒,殺得那漢子齜牙咧嘴直哼哼。爺爺明知故問:疼嗎?那漢子說:疼!爺爺就笑了:怕疼還用鐮刀割手腕子?!
傷口清理出來了,像小孩子的嘴一樣大小,咧著,露出紅鮮鮮的肉。爺爺在創面上撒上一層粉紅色的藥面,又在紗布上涂了一層藥膏,然后給他敷上。爺爺說:好了!忌住口別吃發物。
我們從大吉家走出來的時候,月亮被云彩遮去大半邊,月亮變成了月牙兒。
我們上到船上,二亮還是嘮嘮叨叨地說那瓜棚搭得簡單,說無法躲避風雨。這時我向遠處望去。只見一座瓜棚趴在地上,三根柱子東倒西歪。一根柱子戳向天空,散亂的茅草撒了一地,還有一些干枯的瓜藤瓜蔓和瓜葉。
爺爺問二亮:他臉上那些血道道是咋回事?
抓的。讓他媳婦抓的……二亮說,他媳婦快咽氣的時候,大吉把我喊了去,讓我幫著給他媳婦穿衣裳。哎呀,當時我不敢看她那一雙眼睛,真嚇人呀!后來大吉媳婦什么都明白了,笑嘻嘻地喊大吉過去。大吉過去了。俯下身子,想聽聽她末了說什么話??墒撬裁丛捯矝]說,猛伸出長著長指甲的手,一把抓了他個滿臉竄花……大吉也不動,他就在那兒停著讓她抓!
爺爺聽著,一口氣嘆出來,眉頭皺得鐵緊。
河上起風了,小船開始晃蕩起來。二亮使出了大勁,一槳一槳地往對岸劃。
我們上了岸,沿著河邊的一條沙路往回走。
我問爺爺:他怎么自己割自己的手腕呢?
爺爺說:他不想活了……
我又問:既然他不想活了。怎么沒有割斷自己的動脈呢?
爺爺說:他不是真想死……他這樣的人又怎么舍得死呢!
我不明白,繼續問爺爺:既然不想真死,為什么又這樣做呢?
爺爺說:他做錯了事……
做錯了事……我問爺爺,做錯了事不能改嗎?
爺爺笑了:有的能改,有的錯了就再也改不過來了。比如你往這河里潑一瓢水。你想再把那一瓢水舀出來就不能夠了。
他那是什么錯事呀,爺爺?
爺爺說:你還小。長大了會知道的……
風吹走了天上的云彩,月亮掛在天空,圓圓滿滿的,又大又亮。
若照奶奶的意思說,這就是太陰娘娘懷孕了,將生出滿天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