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明最了不起的工業奇跡便是這些大都市里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而趙仁富就是這千千萬萬奇跡的締造者之一。這些直聳的工業奇跡為人類文明服務,仁富則同和他一樣的千千萬萬民工一起為工業奇跡服務,在這幢高樓上,具體說來就是對在幾天后七十六層封頂前的這根工字鋼梁百般呵護。仁富明白,自己上面是工頭,工頭上面是承包公司,再往上依次是總承包公司和房主東家。他和他的幾十個弟兄們面前擺著的任務便是把最后一根梁上得干凈利落,幾天后樓一封頂,剪彩喝酒,拿錢,走人,回家過年。
趙仁富同志在落到七十層位置的時候心中還是莫大的難以名狀的不可能用任何人工語言描摹的驚恐。可落到五十層左右,頭腦稍稍靜了一下,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覺得自己是沒戲了。五十層到底,加速度的原因,這段落得比較快,就容得仁富明白一事:中午這頓酒是——啪!
從手握焊槍到最后這聲響兒不過也就三秒鐘,他從七十六層那根突出的鋼梁上掉下來,摔死了。毫無疑問,不用檢查,定是摔死了。工友上面驚恐地望,下面人行道上人群的尖叫圍觀等等之類的定式過程,大可查閱當天的報紙。不過。仁富看不到,也就不表。單就不幸的他扁扁地躺在那兒,平靜地望著三秒鐘前還工作過的地方來看,仁富死得適然,可能是中午喝了酒,他沒有尖叫,而是腦中閃過:害怕——完了——后悔。中間佐之以酒變成汗而又迅速吹變成蒸汽的瞬間過程。爾后,像一個掉在地上的已經熟得透透的烤地瓜一樣,扁在那兒——“坦然了”。
顯然,是個不幸。而又似乎每天都能從報紙國內新聞的民生實事欄中看到的,起初讓人驚駭爾后司空見慣直至麻木不仁。當然,還是個意外,沒有絲毫謀殺的動機和證據來讓好事者和業余福爾摩斯們揣測研究。所以警察走了,也走了不少看客。看客對生死持中立態度,而把是否包含情色、兇殺、權力斗爭等花邊要素作為衡量新聞價值的首要標準。一旦不合胃口,也就是沒有把好。奇心當成西太后伺候得舒舒服服,自然也就失了興趣。警察的走掉打破好事者們的心理底線,把這件事變成了普通的街頭巷尾的生老病死現象。所以剩下的人不多,大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工地中的人則不同,工頭和剛趕來的總承包負責人一直呆呆站在旁邊。作為新聞的間接當事人,以為仁富默哀的表情和為自己默哀的心情體恤著他無法對自己的體恤。此時此刻,麻木混以對死人的同情和同時產生的責怪是可以理解的,還有幾天就封頂了,千萬小心又怎樣——還是死人了。可又不曉得那天到底是鞭炮少放幾掛還是彩少剪幾下,心情是甚比三九嚴寒還要冷凍。這塊未來的裙樓廣場要是沾上了點腥兒,也就莫談風水了。人群因為慢慢松散。膽子大的看夠了死人過夠了癮,早就紛紛散去:膽子小的則躲在遠處伸頭伸腦瞇瞇地看,仁富身邊就剩下他生前的領導和工友們,大家又花了半個點兒才從意識中客觀接受了已經死了一個人的信息,從發直發愣中解脫出來。剩下的工地里面的工人才開始照負責人的話,改搭圍墻,好把仁富和他躺的這塊地兒圍到工地里來。那些和仁富平時在一個樓層上干活的工友們在搭鐵皮圍板的過程中才又從行動和末梢感知運作中為仁富默哀,整個過程顯得陰冷,灰色,安靜。
就在圍墻正搭著這當兒,從馬路對過兒飄來了兩個黑衣黑鏡的高大男子,向仁富這邊過來,既不牛頭,也非馬面,更不像是要劫尸,卻是來默默地義務幫工人搭圍墻。詫異加詫異等于工人們默默無聲地繼續別扭地和二位工作,當圍板就要完全把外面馬路上的行人目光和整個事件隔離開來時,又過來兩個同樣裝束的人,和先前二人一起,毛手毛腳地過去抓仁富的尸體,工人們剛才就摸不著頭腦,這下還了得,要上去阻止,可尸體被四個人抓起的一瞬,周圍的人就都害怕了……
仁富背上粘著一個棕黃色、血淋淋、毛乎乎的東西,如果沒有血,還以為是背上的一條女士裘皮披肩。那東西和仁富后背上的外傷一起淅淅瀝瀝地往下淌血。近點兒仔細看,模模糊糊地看得出,那團血肉是條狗。可憐的狗。雖然工人們和旁邊工地上的頭頭兒沒說半個字,愣愣地看著。還是可以從表情上解讀到墻外看客剛才一心想要挖掘的新聞價值和互相眼神交流間翻譯出的類似故事會中今古奇談的味道。顯然,四個黑衣男子是沖著狗來的,肯定不是它的主人,也可見此狗非凡狗,就四人整齊劃一的動作和他們俯視的眼睛和仰視的眼神,又見狗主人的身份和平日里對它多么愛護有加。黑衣男子們要把仁富反轉過來,好讓那只小動物仰面朝上,而不是被壓粘在仁富的背上。畢竟,它在下面好久了。仁富被四人拽住手腳從面朝上到面沖下的過程也是驚心動魄。首先是四肢,由于骨頭早已斷裂,加上外力的拉扯,發出咔咔的骨碎筋斷的悶響聲,就好像用棉被包著折一束筷子:之后是脊椎節節分離的聲音:最后是內臟和液體翻滾攪拌的聲音。他翻了一百八十度,卻長了二十公分,褲子和上衣間露出塊繃緊的肚皮。那可憐的小東西終于可以仰面朝上。呼吸新鮮空氣了。誠然,它死了。他們依舊保持背對背的狀態。被四個人拉住手腳,像一張面皮包著碎骨頭和內臟,又好像一個人皮擔架托著死狗,被扔到剛才混合著人血和狗血的地上。驚奇的是,小狗似乎也因與仁富血肉模糊地連體而重組了基因,像它剛才的樣子,坦然地扁在背上。仁富就此承擔了狗的全身重量,接替了剛才小東西的位置。趴在那攤污血上。
黑衣人們干完活,過去找出了負責人。林懷民是這個土灰渣子滿天飛的建筑工地上惟一西裝領帶的人,長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精明商人面相,五個人一起走過馬路,上了那輛早停在對過兒的商務車。
原來,主人公不只兩個,在死人和死狗之外情理上自然還有傷心欲絕的死狗的女主人——在車里用那雙總工程負責人的眼里看去是一位三十多歲風姿綽約的小女人,那當兒,像婉約到了一種境界,言情,知性,且涂抹了女人最好的化妝品——眼淚的漂亮女人。感覺,也僅僅是林總通過他聚光的眼睛對女人的小孔成像,一面之見,有著太多太多的個人情感。而交談中,女人知道了她心愛的小寶貝Lily的臨終,如何如何。林懷民用他作為負責人看到的僅僅是事后的一些片段粘接,拼合。用自己還算聰明的小腦子讓吐沫勾勒出了這一幕本來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事件的高清晰影像。實際上只不過是他這個免疫力低下的男人的荷爾蒙紊亂多話癥。并且,在女人知道了坐在她對面的這位林先生學名叫林總負責人之后,覺得這對小眼睛會想辦法處理好這件事的。其他的,女人則聽不太明了。看林總的嘴“叭叭”不停,而把自個兒心緒全交與淚水融化以粘液質的性格化作送別的情愫飛到不知道哪去了。林總剛上車,甚至沒上車的時候就明白個差不多了。而通過女人的淚水,又更清楚地知道兩件事:這女人是名女人,狗是名狗。爾后在淚水和話語的斷斷續續中又得知,女人是藝人,拍過電影。狗呢,拍過許多電影。林總是個掃一眼明白事兒的人,雖然不曉得因為女人是名女人所以狗是名狗還是狗是名狗自然女人成了名女人,但有一點是明擺的:死了個出名的,事情大了。Lily是她惟一愛過的,她甚至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哭哭啼啼中的她不乏略施手段地告訴他,只要愿意,有人會為她買下整棟樓,拆掉葬狗。
林總出了車,走過三九天的馬路,才揩掉頭上的汗,舒了口氣,抹了抹眼,命令手下全部回去,而幾個黑衣人后腳跟進,提著仁富兜著狗,甩進隨后來的那輛車上,開走了。
事情到了這里點個逗號,林總眼前的麻煩轉走了,成了女人一路上的悲傷。在結果不明了的情況下,林總也不敢妄自放松,又差工頭把門前那攤混著人狗血的土挖出裝箱,照名片地址。送了過去。
名女人憑吊名狗,雖然不敢看它那血肉模糊的最后一眼,可發誓不讓心愛的Lily短一根毫毛,風風光光地下葬。想到再也不能和這小可愛玩耍的時候。女人心里酸酸的,甚于死掉最后的親屬。也是情理之中。沒有人與狗“相映成輝”的過去了,現今只剩一人,無不孤苦伶仃,想起就令人心痛。想必,Lily生前定是女人的閨中密友,玩伴于床前屋后,任是誰人想起,兩頰干痕添新淚,又不免默默淚下垂……
昨天,接到雇主的電話時還挺興奮的。畢竟,自己從醫幾十年,竟是些隆胸拉皮兒的小手術。“想來我陳書生也是國內整形的高手。”明星們不說,小打小鬧,做得漂亮。可人家用錢一堵嘴就長在屁股上。自己讀書破萬,下刀有神,這次是整狗……想到這里,陳大夫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種興奮源自于越界的快感。它的感覺之強烈甚至完全把陳大夫心里似有似無的如修車師傅去釘鞋的落寞感打消得一干二凈。話是如此,可當趙仁富那張像被搟了一遍的皮囊拎進來鋪在手術臺上時,陳大夫真的是有點害怕,甚至心底些許退縮。因為想象中情況和現實手術難度的巨大反差。
刀終究是下了。仁富也從Lily的背上取下來了,不過,原本屬于lily身上的一根肋骨還棘手地插在仁富的腰里,與他的腎臟共享一塊空間。陳大夫整形的刀畢竟不是街邊修腳的,肋骨呢,還是成功取出,物歸原主。過程不可謂不復雜。心理活動不可謂不激烈,那摞錢比他的膽子究竟高出的不是一頭半頭。仁富賠上了個腰子又捐了塊兒皮,我們妙手回春的陳大夫這才拆了東墻補西墻地搞定一條狗。讓它猛一看上去還真有不少犬科動物的生理特征。一把刀一身汗的成效十分顯著,換回了,起碼大部分換回了原來可愛的lily。lily穿上壽衣,叼著生前最啃不夠的那根玩具骨頭,被放到一個早已精心打造好的小棺材中。而撒風漏氣的仁富也做好了入土的準備,送回了工地。
趙仁富那天從七十六層掉下來的時候,沒來得及考慮這么多,就是這些,現在讓工程總公司的領導絞盡腦汁如何千方百計地壓低賠償價碼的一輪一輪的大會小會和商議。還有就是那只將和lily一起出席盛大葬禮的粘著狗血狗毛狗骨頭的腰子。雙方都不同意,請了可能請到的最好的律師。名女人不為了錢為的是讓工地賠的價稱得起Lily的身份。說實在的賠的是一口氣,一種失去了的情感。相思,一種送別故者前最后的精神上的致敬和向肇事者索要祭品。工地上的意見是千方百計壓低價碼,并在大樓封頂儀式前解決掉所有與狗有關的狗問題。可見,基本出發點和動機上的背道而馳使雙方相持不下,又幾乎要采取扼喉式的對簿公堂。多方勸說最終還是讓雙方放棄了這個危險的念頭,冷靜下來。如林總剛在名女人車中出來時感覺的那樣:這事兒,非私了不可!
那個私了的預感和現今不得不私了的現實,讓雙方律師唇槍舌劍,但都不太敢提現行的法律如何如何,也絕口不讓任何可能給談判火上澆油致使雙方耐心崩潰的不友好詞語出現。女人不愿滿城風雨,林總則要封頂大吉。最后,達成了——也是雙方律師達成的惟一共識:參照類似案件。達成賠償條款。就是說這個不怎么聰明的照葫蘆畫瓢的發明是雙方精疲力盡之后的玩笑演化而來。由于沒有經過縝密的思考和類似法律程序做理論基礎,就難為雙方律師了,因為太麻煩!首先,要從近些年來經濟水平發展類似的地區挑選出被砸致死的案例。其中,被砸死的那個東西要和lily在社會的地位和貢獻、藝術價值、娛樂影響,以及以上一切在全球范圍內的潛在影響力相稱。其次,先前案件中被砸死的那個東西的理論剩余價值要和lily的死帶給中外娛樂界的損失相當,至少不低于,那么前案的賠償金才有參考價值。
基于這樣的標準,找出這種八輩子審不著的案子,實在是大海撈針。雙方精力吃不消,才又在是否僅僅限于被砸致死的問題上妥協,才終于發現幾年前轟動一時的警犬咬死諾貝爾提名作家一案。兩邊自然喜笑顏開,按前案金額,稍有調整,一方敬送,一方笑納。
封頂的那天,如預期的那樣鞭炮還是那樣地響,酒喝得還是那樣地高。仁富睡在骨灰盒里,抱著五萬塊錢坐著包裹寄回了家。不僅不怎么委屈,反而避開了春運民工返鄉高峰,又是種福氣。此后無音無信,沒有波瀾。Lily去天國的路上自有八十一高僧念得金剛經護法,又有十八羅漢誦得般若波羅蜜心經超度,走得是順風順水一派坦途。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