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瓶車普及得真是快,好像就是瞇著眼打了個盹的工夫,大街上就忽悠一輛、忽悠一輛地跑滿了。尤其在那些小縣城里。一家挨著一家的自行車行和摩托車行都改賣電瓶車了。自行車現在誰還騎呀?老土不說,還費力氣,走不快。遇到個坡。就得吭哧吭哧累個滿頭大汗。電瓶車多好呀,輕便,時髦,環保,關鍵是省油哩。這油是太貴了,都漲到六塊多了,那摩托車是喝油的祖宗,嘟嘟嘟嘟嘟的尾巴后頭拖著個火龍,誰經得起呼呼呼呼地那樣燒。那不是燒油,那是燒錢嘛!電瓶車就不一樣了,電瓶車不僅不用掛牌,不用考駕駛證。不用交養路費,騎起來不用害怕交警,關鍵是電瓶車不用燒油。它燒電。電多便宜呀。五毛錢一度。一度電可以跑六十公里。要是和摩托車比起來,那就省了老鼻子錢了。電瓶車牌子也很多,廣告也上得多,什么綠源啦。捷馬啦,速派奇和清華祥龍啦……太多了。太多了。這些廣告多得老關都記不住了。其實也不是記不住,老關是情有獨鐘。老關的“情”獨“鐘”在那一個牌子的電瓶車上了——“夕陽紅”老年樂三輪電瓶車。
這款電動車在老年人中騎的最多。車型小,品質好,穩當,價格低。那些自行車樣式的,適合年輕女孩子騎,看上去秀氣。雅致;那些摩托車踏板樣式的,適合男士騎,穩重,氣派。老關年紀大了,六十五了,滿頭白發,再騎那樣的電瓶車。別說不好看,就是能力也跟不上了。說白了,老關能騎的是三個轱轆的那種。主要一個性能——穩當。三條腿總比兩條腿要穩當吧?老關研究這種老年樂電瓶車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了,那是他的一個夢想。不光在電視上看,老關還親自去電瓶車店里考察,一樣一樣的功能都問清楚了,末了還拿回來一大摞宣傳單,戴了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
老伴說他,都成了研究員了!
老伴說完這話就嘆氣,心里酸酸的。除了心酸。老伴這話里還有點氣在里面。她不是生老關的氣,她有點生兒子的氣。她知道老關想買一輛這樣的電瓶車,老關買電瓶車的目的可不是趕時髦,老來瘋,老關買電瓶車的主要用途是接送孫子小寶上學放學。老關的腿腳不好,當年在越南戰場上負過傷,小腿上吃過一顆子彈。子彈后來取出來了,卻留了內傷。一到下雨陰天。小腿就隱隱發疼,蹬車子用不上力。老關的孫子十一歲,在城東的實驗一小上三年級。才三年級的學生,卻是個大個子,大胖子,前段時間老關和孫子比體重,老關46公斤,孫子小寶48公斤。青出于藍勝于藍了。老關雖然打心眼里高興,可是,老關騎著個破自行車帶著近百斤的孫子爬坡上坡就吃力得很。尤其是下雨天,路滑腳滑,小腿發酸發疼,使不上勁。有一次上坡,老關一腳蹬滑,車子吱溜就退回來,把爺孫兩個摔了個狗啃屎。
老關這時候就想,要是有一輛三輪電瓶車就好了。他知道他的老戰友老趙就有一輛夕陽紅牌老年樂。老趙當年也在越南戰場上吃過一顆子彈,子彈不是吃在小腿上,是吃在右腮上。其實也沒有實打實地打過去,子彈從右腮擦過。把下巴頦子穿了一下。也沒有穿透,現在留了一個疤,不礙吃不礙喝,沒有什么后遺癥。要說嚴重,可能還跟不上老關的小腿嚴重。可是,人家吃子彈的位置好。吃在臉上。長臉唄!結果后來轉業,老關是三等功,分配在縣國棉廠保衛科當了保安:而老趙則被授予二等功,分到了縣機關檔案局做了一名干事。一步之差,兩個人命運就天壤之別。工作后老關一個月36塊錢工資,老趙一個月120塊:后來老關找了個棉紡織廠的臨時女工當老婆,一個月67塊。老趙找了個中學的女老師,一個月160塊。再往后。國棉廠倒閉,老婆下崗,老關也辦了內退,一個月領四百塊錢的退休金,老趙在副科的位置上退休,現在工資是一千六,還不算老趙老婆的一千八。這樣比來,老趙吃香的喝辣的,老關只能吃糠咽菜了。這還不算。關鍵是人家老趙的兒子現在是建筑公司的二把手,大奔開著,別墅住著:老趙的兒子趙衛國,子承父業。在鋼圈廠保衛科做一個保安,兒媳婦劉小蘭則在當地一個很不景氣的酒廠做工,收入拮據。現在兒子和兒媳婦住在老關當年分得的一個破筒子樓里,老關和老伴則住進了筒子樓下面的一間儲藏室。人比人,氣死人啊。
可老關不能氣死,老關還有重要任務哩,那就是按時接送孫子小寶到三公里以外的實驗一小上下學。平日里要是老關見不著老趙也就罷了,氣也氣不著,可是偏偏這個老趙退休后也承擔起接送他的寶貝孫子小超上下學的任務。小超也是三年級,可是和小寶不是一個班。小寶在普通班,小超在高價班。高價班是實驗班,收錢高。師資配備也好。誰有錢誰上。老關沒錢。孫子自然上不了高價班。這讓老關在心里又矮了老趙一頭。所幸的是,老關的孫子小寶學習比老趙的孫子小超要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好那么一丁點,一丁丁點,每次都是好那么一點。這讓老關心里還好受了那么一丁丁點。所以見了老趙,有時候老關也不覺得那么自卑那么生氣,尤其是在孫子考試出成績的時候,也小小地吐那么一口氣。老趙這時候就有些尷尬,說,孫子傍我,孫子傍我。我小時候上學就學習不好。說完了,卻又說一句。超超學習不好也不一定到時候混不好,你說呢,老關?老關就像一下子吃了個蒼蠅,說不出話來的難受了。
老趙有一輛老年樂電動車。那輛車真好。老趙每天就開著他的老年樂嘟嘟嘟嘟地接送超超,每次經過老關身邊。卻總是還要打招呼:老關,使勁蹬呀!老關,加油喲!老關。行呀你,老驥伏櫪呀!這就有點得便宜賣乖了。老趙就有這樣的毛病。大大咧咧。開玩笑不怕傷著人。不僅開玩笑,他還常奚落奚落老關。老關有時候也回頂兩句,更多的時候,不說話,說也說不過他。人家底氣足,聲若洪鐘,退休了還像當干部那時候指點江山。老關就不行了,聲音小不說,關鍵是沒有底氣。有點站不直腰的感覺。
在實驗一小附近有一片小樹林,那里是個熱鬧的地方。露天娛樂場所。拿著馬扎打牌的,打麻將的,遛鳥的。吹拉彈唱的,別飭假古董的,賣襪子內褲的,算卦的,干什么的都有。老年人居多,都是些發揮完余熱退下來的“夕陽紅”。都是些“閑人”。其中有一大部分又都和老關老趙的情況差不多,都是些接送孩子的主。把孩子送到學校了。他們一轉身就到小樹林里來了。反正中間也就這么幾個小時,時間不長,放了學省得再來,回家也沒有事,還來回地費力氣費腿。他們就在這里打打牌,下下棋,輸輸贏贏,雖然和錢無關,但有時候也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無論頭一天誰吵了喊了,第二天照舊一笑泯恩仇。都是些老頑固,老頑童。老關喜歡下棋,老趙也喜歡下棋。兩個人棋技不相上下,老關雖然不太喜歡老趙,可是老趙一喊他下棋,他還是顛顛地就湊上來了。老趙嘴損,愛拿老關說事,有時候惹得周圍的老頭一陣哄笑。窘得老關把袖子一拂要走,老趙就站起來拉他,說,老關,你生氣啦?!老了老了還這么臉皮薄?老關掙脫了他的手,說,不像你,老了就不要臉了?!大家又笑。老關仿佛也勝利了一局,不走了,坐下來繼續和老趙下棋。
在這些打牌下棋的老頭中,騎自行車接送孩子的就剩下老關一個人了。其他人基本都開了老年樂了。都是一色的“夕陽紅”,聽說是老趙帶頭“團購”的,便宜二三百塊呢。老趙也問老關。伙計,買一輛吧?老關搖了搖頭。不是老關不想買,老關想得很,是老關沒有錢。其他老頭的退休工資都比他高。有兩個工資差不多的,可人家的兒子厲害,老年樂是兒子們買的,不用自己掏錢。但老關怎么好意思向兒子張嘴要電瓶車?兒子的狀況他知道。就是兒子愿意出錢,也還得有兒媳婦劉小蘭那一關吧?那還不是鬼門關?得過五關斬六將。老關買不起卻不說買不起。他說,我老胳膊老腿的,還想多活幾年哩。那玩意兒我可開不了。老趙說,落伍了,落伍了,老關你總是落伍,這玩意兒比你那二輪好開多了。你試試,你試試嘛。老關說,不行,不行,摔了我。老趙也不勉強,說,你不買你可別后悔呀?我們可是團購,便宜二百多塊呢!要是單買,得二千塊錢!現在一千八!
老趙那些天就有些悶悶不樂。老伴看出來了,老關想買輛電瓶車。老伴知道沒錢。也不說破。她知道老關的腿不好,也心疼著呢。只是沒辦法罷了。再后來,下雨摔了兩次之后,老伴終于忍不住了,就偷偷地給兒子做暗示。她有意無意地給兒子說老關的腿,說孫子的體重,還拿了老關帶回來的宣傳單放到兒子的沙發上。老伴不想明著要,要就不好了,要不好還傷了一家人的和氣。可是兒子就像一個瞎子聾子一樣,對老娘的暗示不睬不理,裝不明白。老伴就有點生氣。生兒子的氣。也生媳婦的氣。氣狠了就罵幾句,白眼狼。一個一個的白眼狼。老關說。你不是在罵我吧?老伴沒好氣。說,就是罵你個白眼狼!老關倒笑了,說,我咋又成了白眼狼了?
后來,老伴生了一個計策。這個計策好。借刀殺人。也沒有這么難聽。就是鼓動孫子小寶去給他爸爸媽媽要電瓶車。小寶吃住都跟著爺爺奶奶,自然聽奶奶的。奶奶告訴他。你爺爺腿腳不好。下雨陰天蹬不動車子了,你得自己下步走哩。否則的話。你爺爺騎車送你還要摔你的屁股,要是把屁股摔成八瓣,我家小寶可就連個媳婦也找不上嘍。小寶就不愿意了,說,我讓我爸爸給爺爺買個電瓶車,可省勁了。我看別的爺爺都開著電瓶車,上大坡也不用下車。奶奶說,還是我家小寶孝順。又說,小寶,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你自己說的。小寶說。那當然,我叫他們買他們就得乖乖地買。哦,坐電瓶車嘍。坐電瓶車嘍。小寶高興壞了。
老關終于也有一輛自己的“夕陽紅”老年樂電瓶車了。
老關高興壞了。老關騎上電瓶車,打開開關。一加電門,忽地一下電瓶車就躥出去了。老關沒想到這么快,這么有勁。老關嚇了一大跳。老關急忙松開電門,一踩腳閘,老年樂吱的一聲就穩穩當當地停下了,老關嚇出了一頭汗。再騎的時候就小心了很多。這樣練了兩圈,老關就能夠自如地駕駛老年樂了。老關把老伴也拉上來,說,走,我開著電瓶車帶著你和孫子兜風去。
老關把電瓶車一開進小樹林,老伙計們就都鼓起掌來。他們說,老關,你終于鳥槍換炮了。老趙過來和他開玩笑,說,老關啊,老關,你不怕不會開了?
老關嘿嘿地笑。說,下棋。下棋。
老趙也說,下棋,下棋,下棋祝賀老關也“老年樂”了!
自行車愛丟,因為自行車輕便,扛起來就能扛走。自行車的車鎖也不結實,一撬就開。老關以前一共丟過三輛自行車。其實不止老關,這些老頭一輩子誰沒丟過自行車呀?不光這些老頭,你就說所有的中國人吧,誰一輩子沒丟過一輛自行車呀?沒丟過的不多吧?不多。老關丟過三輛,在這人里面還不是最多的。老趙就丟過四輛。在中國的小偷里面,沒偷過自行車的也不多吧?所以說,丟自行車也是國情,沒辦法的事。老關曾經被丟自行車丟得懊惱過,丟了第三輛之后甚至都有些魔道了,那一段時間老關老是琢磨自己是不是弱智呀,要不的話,為什么小偷專門揀他的自行車偷?連偷三次?老關那一段時間真是抑郁了。你說這小偷也真是太缺德了,把一個人都偷得不自信了,直到后來,老關了解到老趙丟過四輛呢,老關的心里才好受了一點,長出一口氣,說,原來不光偷我自己的呀。
有了老年樂電瓶車,下一步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防盜。
這電瓶車可是不敢讓小偷偷的,別說偷老關三次了。就是偷老關一輛,老關也要上吊了。老關有辦法。丟自行車他有了經驗了。他摸索出一套辦法,也適用于自行車,概括起來,就是“一個中心,兩個保障點”:
以車不離眼為中心,以前后車輪上兩把大鎖為保障點。
有了老年樂電瓶車,老關很是稀罕了一陣子。那一段時間。基本都是車不離身,更別說離開視線范圍了。老關走到哪里,電瓶車就跟到哪里。老關去廁所的效率也提高了,以前老關便秘,吭哧吭哧要半天的工夫,現在老關把老年樂開到廁所門口,前后鎖上兩把大鎖還不放心,在廁所里他蹲得不安心。有時候。老關聽到外面有一點動靜。就急忙忙提了褲子出來看看。提了褲子還覺得肛門里憋得慌,難免要來個二進宮。那幾個打牌的老頭都笑話他,老趙更是拿他開涮:
老關,屎都拉不完,你這老年樂成了老年禍了。
老關,你還是不是老爺們兒,一個電瓶車就把你緊張成這樣,丟了車子難道還不活了?
老關……
老關雖然很反感,也很憋屈,可是心里卻有他的小九九。那就是始終堅持他制定的“一個中心,兩個保障點”不動搖。風雨不動安如山。
日子倒也平穩。四平八穩地過著。老關愛車如命,這在小樹林里成了共識了。老關心里美滋滋的。他的底氣也足些了,再看見老趙騎著他的老年樂神氣的時候也不自卑了,他甚至加大了電門,呼呼呼呼地就把老趙超過去了。上坡的時候,老趙的車子吭哧吭哧地爬不上去,老關竟然高興得笑了起來,他說。老趙,加把勁呀!使勁蹬呀!氣得老趙拍了車把罵他,你個臭老關,幸災樂禍呀!
老關覺得解氣。老趙的車和他的相比,那都可以叫破車了。爬坡都爬不上去。那還不是破車?!老關的車新,而且保養得好,遇到大坡,一加電門,忽地就躥上去了。不光老趙的車不如他,那一群老家伙里面,就數老關這個車最新了。老關似乎找回了面子,見了誰都笑瞇瞇的。
但老趙似乎有了什么新花招,第二天再來的時候,對老關說,比一比,比一比,看誰的車馬力大,爬坡爬得快。老關有了上次的經驗,一點也不含糊,說,比就比,誰怕誰?結果,比了三局,兩個人幾乎不分伯仲。有一次,老趙的車好像還跑到了老關的前頭,老關有些納悶了,說,老趙,你這車怎么回事?
老趙從車上下來,說,咱換了新電瓶了,
換新電瓶了?老關說。
是啊。賣車的說了,這電池基本上也就是能夠撐半年多吧,時間再長了充電就充不上了,就得換電瓶。一個電瓶四塊電池。一塊電池一百塊錢。老趙說。
只能用半年?老關突然蒙了一下。他只知道電瓶車耗電少,省錢,他不知道這電瓶車還要不斷地更換電池呀?一塊一百,四塊就是四百塊錢。啊呀呀,燒錢啊!老關不相信,說,你說的是真的?
老趙拍拍鞍子,說,過來,過來,你過來看看,
老關和幾個老頭圍上來,只見老趙把手在鞍子下面一掏,老關看見那里有一個鐵舌頭,老趙的手指輕輕一壓,再一挪,啪嗒,一聲脆響,老趙就把鞍子掀了起來。掀開鞍子,老趙再把一個螺絲一松。伸手就把電瓶提了出來。看看,看看,都看見了嗎,這就是那四塊電池。用好了只能用八個月,用不好也就半年的時間。就得換了它。四百塊錢哩。
老關一下子像看耍猴一樣傻了眼,他說,這都是真的?真的?
老趙很得意,說,我昨天換了新電瓶,新電池果然有勁。老關,你的車恐怕也要快換電池了,我看你爬坡都有些爬不動了。
老關說,燒錢,燒錢,日他娘的,這不是活坑人嗎!
但是,還沒等到老關更換新電池,老關的老年樂電瓶車就出事了,
老關的電瓶車里的電瓶被盜了!
事情往往就好這樣,老關越是小心,越出了事故。其他老頭的老年樂一天天就橫在那片樹林子里,甚至連鎖都不鎖,可是沒有一個人丟了電瓶,但,老關的電瓶車偏偏把四塊電池全都丟了。
時間長了,老關就有些麻痹大意。不是麻痹大意。是老關覺得放心。因為老關那兩把大鐵鎖牢靠得很,前面一個轱轆,后面一個轱轆,嘎巴一鎖。固若金湯。再一個就是,老關始終堅持著車不離眼的中心。他要讓車始終處在他的視線范圍之內,只要他看得見,這車就丟不了,那偷車的總不能動手搶吧?動手搶老關也不一定搶不過他們,老關是越南戰場上下來的么!
那天老關把車鎖好,到商店里去買了兩盒煙。沒煙抽了,離了煙不行。當然,老關離了車也不行。但就買兩盒煙,總不會丟了車吧?再說了,那車鎖好了不說,老關三步一回頭。把那車看得清清楚楚呢,
丟不了。
丟了就神了。
老關想。
老關要是買了煙接著回來也就沒事了,可是老關那天偏偏多了幾句嘴。老關不是多嘴的人,可是他實在憋不住了。在商店里。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老頭兒,看樣子像兩個收破爛兒的,大概也是來買煙的。買煙就買煙吧。偏偏在那里抬杠。一個說是北京辦奧運會要賠老鼻子錢了,一個說,賠錢還辦那玩意兒,叫我看,那不是賠錢,那是掙了老鼻子錢了。中國人窮嘛,辦奧運會就是要掙外國人的門票錢,兩個人抬杠,把老板聽樂了,卻把老關聽得生氣了。老關這個人,最關心奧運會了,也最熱心奧運會了,他聽不得別人對奧運會胡說八道,他就訓斥了那兩個老頭兒一番,說,什么賠錢賺錢的,都鉆錢眼里去了!告訴你們,辦奧運會就不是為了錢!他把在電視上和廣播里聽來的辦奧運會的意義給他們講了一番,兩個老頭兒都沒話說了,露出了崇拜的神色,他覺得過癮。很過癮。他朝窗外看看,他的老年樂遠遠地安安穩穩地停在那里呢,他就放心了。于是,他抽了兩支煙,分別給兩個老頭一人一支,然后,給他們講了一會兒奧運會。講到一半的時候,其中一個老頭看了一下窗外說,你的電瓶車沒事吧,怎么有個人老在那邊轉悠?他抬頭看了一眼,一個瘦瘦的年輕人站在他的老年樂電瓶車旁邊抽煙,兩把大鎖還是紋絲不動。他心里還冷笑,說,你就是個小偷,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把我的電瓶車扛走?那個年輕人轉了一圈。走了。手里還拎著一個大編織袋。
老年樂還是穩穩當當地停在那里。
老關繼續講他的奧運會,一說開奧運會他就收不住嘴。后來,說累了,說乏了,討了一杯水喝。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打開兩把大鎖。老關坐上去,開電門。加油門。
紋絲不動。
電瓶車紋絲不動。
這是怎么了?難道壞了?老關跳下車。往鞍子下面的電瓶處一看,一下子就傻了眼了,完蛋了,日他媽,四塊電池全都被盜了!
他媽的竟然有這一手!老關怎么也沒想到!
電瓶車沒有了電瓶,蹬也蹬不動,只能一點一點地慢慢往前推。老關腦袋里轟轟的,四處一看,剛才那個在車邊轉悠的年輕人早沒了蹤影,大街上人流滾滾,車流滾滾。茫茫大海啊。茫茫大海啊。
這一次丟電瓶,老關好長一段時間過不來。他沒有敢把這件事告訴兒子。他回去偷偷給老伴說了,老伴又哭又罵,末了,也沒敢驚動兒子,最后,老伴哆哆嗦嗦從褥子底下拿出個手絹包來,從里面積攢下來的不到一千塊錢的積蓄中拿出了四百塊。給了老關。
老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后一咬牙,接了,說,下一次再不敢大意了。
還有下一次?老伴說。下一次再丟就把你一塊兒丟了吧!
老關偷偷到電瓶車商行換上了四塊新電池,這一次老關可學乖了。開著車到了小樹林里,他牌也不打,棋也不下了,就坐在車上不下來。
老趙過來喊他下棋,他說,要下就到車上來下吧。
老趙就納悶了,說,老關,你該不會是把電瓶車丟了吧?他打量一遍,發現還是那輛,說,沒丟呀。還是那輛呀。你哭喪著臉干什么?
老關說,倒霉。倒霉么。
老趙說,說清楚嘛,你個死老關!
老關的眼淚都要下來了,說,車是沒丟,可是你看看,車里的電瓶丟了!
老關跳下來,把手伸到鞍子那里,啪嗒一聲,壓開了鐵舌頭,指著那四塊新電池說,新的!看見了嗎?被盜了!
老趙先是一怔,接著,老趙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老關都恨死他了。笑完了,他說,丟得好。丟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老關氣壞了,說。那你也丟丟去。換個新的好。
老趙也不生氣,說,沒有人偷么,沒有人偷咱的么!誰偷了我的舊電池,我謝謝他哩。
老關氣得牙都疼起來了。
他真想把老趙揍一頓,讓他幸災樂禍!
但是老關的運氣真是有些差,在上一次丟了電瓶之后的一個月后,老關的電瓶車又被人家偷走了電瓶。這一次更不應該,可是事實擺在那里,不由得你不信。這讓老關有些透不過氣來。那一刻老關的腦子一片空白,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圈都紅了,老關的手也有些哆嗦,他真想大哭一場啊。
老天爺,你怎么單單和我過不去呀!
這一次失竊是徹底把老關給偷蒙了,老關的情緒很不穩定,他以為是老趙和他鬧著玩把他的電瓶藏起來了,他說,老趙,你個王八蛋。你找死啊!快拿出來!
老趙還是那副德行,哈哈哈地笑了一通,又冷笑了一陣,說,老關啊。您搞清楚了,你看見誰藏你的破電瓶了?你要有證據!
老關說,老趙啊老趙,我就知道是你,你小子從年輕就缺德,不是你是誰?
老關這話說得有些嚴重了,老趙騰地把棋盤都掀了。說。老關,你血口噴人!老趙掙扎著要和老關下手,被其他幾個老頭兒拉住了,說,別動手。別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好說嘛。
老關說,是不是你藏的,你都要賠!
老趙說。老關。你活人活不起了是吧?我憑什么賠你的電瓶?你要是窮掉了褲子,我可以救濟你四塊電池嘛!
老關氣得嘴都哆嗦了,說,老趙,你偷了東西你還欺負人,你是個什么東西!老關掙扎著要去踹老趙,被一伙兒老頭也拉開了,說,惱了,惱了,真惱了。這兩個老家伙是真惱了。快把他們拉開!
老趙被別人架走了,臨走了又說了句惡毒的話,他說,關天力,給你說句到家的話,我一輩子就沒有瞧起過你,你就長了個喪家門的臉,那小偷不偷你的偷誰的?就偷你的,專偷你的,偷得對,偷得好!你丟了電瓶你賴上我了,你六十多了,你窩囊不窩囊?!你這是看我的電瓶不丟你心里不平衡,有本事你來么。你放馬過來么!咱的電瓶放在大路上也沒有人偷的!
說起來。這次丟電瓶的確是和老趙有些瓜葛。
自從上次丟了電瓶之后,老關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閃失了。這次他不再是車不離眼了,他是車不離身了。人到車到,車到人隨。老趙和其他的幾個老伙計都笑話他,說他被偷成了兔子膽了。兔子膽就兔子膽,老關也不生氣,護車要緊。老關現在有點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感覺,晚上睡覺,他一夜要醒無數次。他住在樓下的平房儲藏室里,一大間,外帶著一個小圍墻。一間房子除了老兩口的一張床一個桌子外,還有兒子家的一些破破爛爛,儲藏室嘛,自然少不了破東西。這樣一來一間房子就緊張得很,晚上老關想把電瓶車推到屋里去,可是廳堂里實在是盛不下。老關就只好把車子鎖在院子里的大棗樹上。老關在屋里睡,耳朵支棱著聽著外面的響聲和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他馬上披衣下床去院子里看他的電瓶車。
神經病了。神經病了。
老伴這樣叨嘮他,一個電瓶車把你弄成神經病了。明天我給你賣了它!
賣它?!老關說,休想!
那天老關送孫子小寶到學校后,又去了小樹林。到了小樹林,老趙早就坐在那里了,看見他過來,說,來來,老關,殺一盤。”
老關說,不殺了。
老趙就笑話他,說,丟不了你的車,你把它拴到你的褲腰帶上么!
老關現在很煩聽到這樣的話,就說,去去去,你不要拿我開心。
老趙卻不聽,一個勁地說,說,老關,你下棋我們就在跟前給你看著。你不下棋,你的電瓶偏要丟。
老關說,你咒我呀。老趙你這么壞。
老趙說。那下棋,下棋我就不說了。
老關只好和老趙下棋。下了兩盤,太陽移過來,兩個人就轉了轉棋盤,老關還想拉過來他的老年樂,老趙說,快走棋,快走棋,丟不了的。老關看了一眼,看著老趙和其他幾個人的車都在那里,也就沒太在意。兩個人大約離電瓶車有十米遠的樣子。
老關今天吃了點剩涼菜,肚子有些不好受,下著下著疼了起來,就想去方便方便。老關扔下棋子,說,我去找個地方方便一下。老趙說,你快去快回啊。老關說,老趙你給我看著車!老趙說,屎到了肛門了還想著你的破車,你快去吧,你放一百個心,我兩眼不住地盯著你的車!老關說。你可給看好了!老趙說,快去快去,你的車丟了我賠你新的!
也怪老關那天方便的時間長了一點,也怪那天小樹林里來玩的人多了點,還有幾個婦女,老關就提著褲子往外多走了幾步。樹林里也沒有廁所,以前小便,基本都是靠了樹轉身就尿,可今天老關大便卻不能那樣。他跑了幾步,到了樹林外邊的莊稼地里去方便了。也怪老關的腸胃不好,吃的那點剩菜可能有些變質,讓他腹痛如絞,只覺得小腸子翻江倒海,有些下墜。老關本來大便不暢通,這次暢通了,卻老是好像拉不完,
等老關提上褲子虛脫了一半走出來,大概過了兩袋煙的工夫,那邊老趙也沒有等他。早和老王你一步我一步地廝殺起來。老關說。你們下吧,我到車上歇歇。老關就朝電瓶車走去。結果是還沒到電瓶車跟前,老關就發現了問題,問題很嚴重——
車鞍子打開著,下面的四塊新電池不翼而飛!
老關急火攻心。眼圈都紅了,想哭也哭不出來,沖著老趙就過來了。他不知道是被人偷走了還是老趙故意和他開玩笑藏了起來,但是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老趙一定得為他的電瓶車負責!
又氣又急,不僅沒有拿到電瓶,而且又被老趙羞辱了一番,老關一下子病倒了。老關說不出來是心疼、氣憤、羞辱還是委屈,躺在家里的大床上欲哭無淚,更讓他透不過氣來的還是老趙,老趙最后那一段話把他一下子擊倒了,氣死了,窩囊死了,老趙這個混蛋,從當兵起老關就忍著他,他忍了他四十年了,可是他卻處處欺負他、羞辱他,他憑什么呀?!
老關躺倒的第三天,有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讓他有了些精神,他把老伴哄出去,讓她去買些小米來熬粥喝,他自己卻搖搖擺擺地出去了。他又騎上了他的那輛破自行車,自行車后面夾了一個大編織袋,他悄悄地去了小樹林。老遠地。他把自行車鎖在樹林外,然后拿著編織袋貓著腰向老趙停車的那個大樹下走去。他走得很隱蔽,也很慢,他戴了一頂太陽帽。遮住了他的臉,這樣可以讓人認不出他是誰來。
真是天賜良機,他看見老趙正背對著他和幾個老頭兒下棋下得忘乎所以,而老趙的那輛刺眼的“夕陽紅”老年樂電瓶車正停在離老趙幾十米遠的地方,安靜得像一個傻子。老關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心里充滿了仇恨,也充滿了大功將要告成的快感,他想好了,他只要偷偷地走過去,在老趙的車鞍子下用手輕輕地一壓,就那么啪嗒一聲。他就成功了。然后,他提起那塊電瓶就跑,他一直要跑到北邊的清水河邊去,然后,把老趙的那塊電瓶連同對老趙的四十年的憤怒一起狠狠地甩到河里去……
啪嗒。那一聲開彈簧的聲音真好聽。
老關覺得那種手感好極了,不用看,伸手那么一壓,一挑,鞍子就掀了起來,那四塊電瓶車的電池就提在了老關的手里了。然后,轉身,跑步,用當年在越南戰場上突擊的步伐,一路向北跑去,現在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跑啊,跑啊,跑啊。他的小腿竟然一點也感覺不到疼了,他覺得這是他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了,他興奮極了。
警報器的聲音就是老關在伸手打開彈簧的那個時候響起來的,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老關的手哆嗦了一下子,但還是果斷地提出了電瓶,然后,甩開腳丫子就跑,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拼命地跑出去……
他腳步踉蹌,汗水也下來了。讓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他隱約聽見老趙在后面哈哈大笑,老趙說,今天終于把這個偷老關電瓶的賊人給等來了,他跑不了了。這時候,他抬起頭,就看見在樹林前方的莊稼地里站起了兩個戴大蓋帽的人,那兩個人像兩棵莊稼一樣穩穩地站在那里,同時,他還仿佛聞到了他那天留在那個地方的苦澀的糞便的味道。是的,那味道是那樣苦。還有點兒臭。
作者簡介:喬洪濤,1980年生于山東省梁山縣。2000年開始寫作,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發表于《中國作家》《山東文學》《長城》《青年文學》《百花洲》和《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文學刊物,共計80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并被轉載。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