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盤旋（短篇）

這天晚上的事情都是由常局長的一個電話引起來的。

下午一上班，張俊就送來了喜糖，順便還把一張請李東周晚上赴宴的請柬拿了出來。張俊結婚的那天，李東周沒有參加，這是按照慣例度完婚假回來后的一次補請。李東周眼睛盯著張俊遞過來的請柬，心里卻在琢磨用什么理由拒絕，張俊看出了些端倪，臉色一變，裝出一副可憐兮兮樣子，聲音顫顫地說，俺老大不小才找個媳婦，不容易呀!您老人家就去給捧捧場吧!張俊一這樣示弱，李東周只好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順手接過了那燙著金字的大紅請柬。

整個下午，李東周都感到非常沮喪，后悔自己輕易放過了一次奚落張俊的絕好機會；后悔自己再次輕易倒在了張俊的糖衣炮彈之下。張俊一參加工作就在李東周手下，當時李東周對這個小伙子印象不錯，不但聰明機靈還非常細致。李東周負責的這個科室是局里的頂梁柱，幾乎承擔了全局百分之八十的業務，要經常出去調研和采樣，出發的機會很多，李東周是個馬大哈，過去出發的時候，手包手機鑰匙這些隨身物品經常不知道忘在什么地方，到用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從張俊來了之后，李東周就不再丟這些東西了，這讓李東周感到很是受用，對張俊就格外看重了些。前年，局辦公室主任突然調離，常局長想讓李東周來接任，李東周實在舍不得自己于了將近十多年的專業就推薦了張俊，很快張俊就成了主持工作的局辦公室副主任。猛然成了局長跟前的人，張俊一開始還很能把握住自己，小尾巴一般。拘謹而小心地在局長高大的背影里把自己甩來甩去，偶有出頭的時候，也蜻蜓點水般的一閃而過。對李東周看似也像原來一樣尊重，在走廊里看到李東周遠遠地就把自己的身子縮起來貼到墻壁上，然后再把自己的嘴唇簾子般的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恭恭敬敬地叫聲李科長，聲音雖然像原來一樣的甜膩。但傳到李東周的耳朵里卻沒有了原來的受用，李東周總覺得張俊不是原來的張俊了，至于哪里發生了變化，李東周懶得去想。明顯的變化來自于半年前，組織部要局里推薦兩名后備干部。后備干部對李東周已經不新鮮了，光組織部和黨校聯合舉辦的后備干部培訓班就連續參加了三屆，被負責這個班的班主任戲稱為我黨最經得起培養的青年干部，自然不太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準備把表格隨便填填了事。誰知這次的陣勢和往常不同，局里為此專門召開了職工大會，并對納入范圍的人選進行了測評，測評的結果讓人大跌眼鏡，張俊竟然以兩票的優勢居首位跑到了李東周的前面。對這樣一個結果，李東周是難以接受的，他去找常局長，常局長拿出群眾測評表雙手一攤說，他也沒有辦法，這是群眾意愿。李東周看著常局長手里密如蜘蛛網般的測評表，心里一陣的發冷，他不明白原來十拿九穩攥在自己手心里的群眾意愿怎么說飛就飛了呢?

一般來說，在機關上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是最近也是最遠的，見面都打一樣的哈哈；背后使用不同的絆子，把自己的真實面目和真實想法掩藏在千篇一律的面具之后，尤其是在有利益沖突的同事之間，就更應該把給對方準備的暗器藏在心里，然后再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尾巴夾起來，李東周對待張俊卻沒有這樣，在此后的日子里，李東周不再對張俊拋過來的媚眼接招，開始明目張膽地對張俊表示不屑，偶在酒場相遇，李東周就利用各種可能不遺余力地打擊他。張俊在氣勢洶洶的李東周面前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有時李東周話說得確實有些過分了，周圍的人都以為張俊會發怒，張俊也嚯的一聲站起來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但最終人們看到的是張俊的轉身離開。這樣幾次之后，原來傾向于李東周的輿論開始轉向，人們開始同情張俊，都認為李東周太有些肆無忌憚了。應該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肆無忌憚這個詞用在李東周身上也正契合了他此時的心理狀態，他之所以能這樣。依賴的就是在局里不可取代的位置和常局長對他的看重。

去還是不去?雖然不是生存或者毀滅這樣必須回答的問題，但現在也確實困擾著李東周。去，自是不甘心的，用自己的行動往張俊臉上貼金，在別人眼里就等于向張俊做了妥協，這讓李東周的自尊心受不了。不去，已經接過了張俊的請柬，以張俊的性格肯定會在背后渲染他言而無信的。說到底，李東周對張俊還不像外人說的那樣毫無顧忌，他只是用看似毫無顧忌的外表來修補被張俊損傷的自尊。張俊要結婚的消息傳來，科里有人問他隨多少錢的份子，當時他不假思索地說。一分都不隨。說完李東周并沒有獲得過去的那種快意，而是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和無聊，過了兩天他終于有些耐不住了，讓科里的同事給張俊捎去了一百元錢，表面上為自己開脫的理由是為了還債。因為他結婚時，剛參加工作的張俊就隨了一百。禮尚往來這種起碼的道義他還是要遵循的。實際上他顧忌的不是這些，至于他顧忌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楚，經過上次的推薦干部的事件，他覺得張俊已經長在了自己的心里，而且越長越大，就像營養充足的癌細胞，不可遏制無可奈何地瘋長著，他只能用表面的虛張聲勢來削弱內心的恐懼。

正是由于那一百元錢的份子錢，讓張俊有了一個給李東周送請柬的理由，張俊的行為是無懈可擊的，你隨了份子我請你吃飯，說起來這也是一種債務，既然自己隨份子的出發點就是為了還債，那么去赴晚上的酒宴是不是就跟張俊兩清了。李東周這樣一想。晚上去赴宴的念頭逐漸占據了上風，應該去，為什么不去呢?李東周清楚地記得，自己結婚的時候張俊吃了兩次，結婚那天去了。補請也去了。這樣一算，就是晚上去吃他一頓，張俊還欠著自己，這樣晚上就又有了借題發揮的理由，去吃這頓飯既可以奚落張俊，又能把自己的超然與大度表現出來何樂而不為呢?去!一定要去!但就在李東周下定了這個決心的時候，常局長卻打來了電話。

近半年以來，常局長也明顯感到了李東周和張俊之間的不和諧，所以盡量不把他們兩個置于同一個話題之下，但今天常局長的這個電話卻是關于晚上宴會的，常局長在電話里問李東周，張俊給你送請柬了嗎?李東周說送了。常局長說，你是張俊的老領導了。理應去捧捧場，連我這去過一次的都要去再復習一遍，你這頭茬就更應該去了。李東周雖然沒有參加婚禮，但常局長在張俊婚禮上的表現他是知道的，常局長是主婚人，不但煞有介事地宣讀了由民政局頒發的結婚證，還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在講話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這樣的套話自然是要說的，讓李東周留意到是常局長還重點說了張俊前途無量，已被局里推薦為后備干部，不久的將來很可能獨當一面什么的。

李東周手里拿著電話聽筒，嘴里應付著常局長，心里漸漸涌上了一種反感。他不明白常局長為什么給他打這個電話，是受了張俊的指使還是有意調解他和張俊之間的關系?甭管李東周承認不承認，張俊目前已經和他發展成了一種對等關系了，過去有人說張俊是他的對手，他會從心里不屑一顧，而現在張俊確實以另一種姿態實實在在的立在了他的面前，讓他不得不面對。按說。他目前和張俊的這種關系對常局長是有利的。在一個單位一把手怕的就是某個能干的手下一花獨放，這也就是歷史上很多功高蓋主的大臣不得善終的主要原因。讓張俊牽制一下李東周未嘗不是一種策略。深得馭人之術的常局長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常局長說，小張擔心你晚上不去，所以讓我給你打個電話，都知道你難請啊!果然是受了張俊的指使，小張是誰?不就是你的一只手一條腿嗎!你為什么要聽從這只手和這條腿的召喚，一股逆反的情緒如燃燒著的火焰摧枯拉朽般的把剛才下定的決心燃盡了。李東周說。不是難請，今天晚上確實是有事，剛才老婆打電話來說，老岳父來了。我晚上得回去伺候岳父。常局長在電話里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最后說了個好吧就把電話放下了。

重新跌坐在靠背椅上，李東周心里空落落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直無聊透頂了，不就是張俊請一頓飯嗎，自己居然為此動了這么大的心思!這值得嗎?

吳芊進來了，問他晚上去不去東尊大酒店?東尊大酒店是這個城市中惟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據說去茶座喝杯茶都要上千。李東周不耐煩地反問去東尊干什么?吳芊說喝張俊的喜酒啊!張俊沒有給你送請柬?張俊結婚的那天他們科正在外面執行任務，科里大部分同事都在補請之列。李東周看著吳芊那夸張的表情，忽然沒有好氣地說，什么請減請加的?別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煩我。

吳芊扭著屁股噘著好看的嘴巴走開了，李東周瞄了一眼桌上的請柬，上面果然寫著東尊大酒店的字樣，字寫得不正規。歪歪扭扭張牙舞爪的，這反倒為它增添了些氣勢，散發著一種不可一世的邪性，李東周火氣忽然上來了，抓起請柬重重地摔在地上。

快下班的時候，李東周給吳芊發短信，說要請你吃飯，吳芊很快回了問單獨嗎?李東周說是，吳芊說我怎么覺得像約會?李東周說就是約會。這次吳芊回得慢了，李東周又接連地發了兩個，吳芊才懶洋洋地回短信說俺想去東尊大酒店。

看到吳芊發過來的這句話李東周笑了，這是這個下午惟一讓他感到輕松的一件事情，他知道吳芊已經答應他們晚上的約會了。在整個局里，最不愿意參加張俊婚宴的除了李東周就是吳芊了。吳芊比張俊早一年來到李東周的科室，年齡也正好比張俊大一歲，張俊一見到吳芊就喜歡上了。一開始是暗地里對吳芊好，悄悄往吳芊抽屜里塞她愛吃的零嘴：吳芊節假日值班的時候張俊裝作要到辦公室來拿東西借機來陪著。后來就漸漸公開了，用自己的大摩托車接送吳芊上下班。吳芊不坐，張俊就像保鏢一樣的在后面跟著，曾經有一段時間李東周一心想撮合他們。專門找吳芊談，沒想到吳芊一點兒面子都沒有給。反而質問李東周是不是管得太寬了，她個人的感情問題好像不在科長的管轄范圍吧。后來有一次李東周裝作無意地問吳芊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吳芊說要找個成熟的，李東周問張俊不成熟?吳芊說成熟，但就是有些熟過頭了。

實際上李東周在心里對張俊是有所警惕的，這種警惕就來自于他對待吳芊前后不同的態度上。去年張俊在接連的碰壁之后，最終對吳芊死了心，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家世好長相也好的女孩子，兩人很快就訂了婚，為此張俊專門給局里的每個科室都送了喜糖，本來局里沒有訂婚發喜糖的先例，張俊不但發了，還發得特別張揚，并且給李東周他們科多送了一包，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們科人多，但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那包喜糖是專門給吳芊的。此后張俊對待吳芊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年底局里要表彰一批先進工作者，李東周把吳芊的名字報了上去，但在公布的時候卻沒有了吳芊，李東周找到張俊想問個究竟，張俊一臉的無辜說是打字的小于把吳芊給漏了，李東周又找到小于問，小于拿出原始的名單給李東周看，哪里有吳芊的名字。李東周要找張俊算賬，最后是吳芊勸住了他，說算了，不就是個局先進嗎!他的行為再次讓我感到了慶幸。要不要這個先進都無所謂了。

警惕歸警惕，李東周畢竟不是一個心計太重的人，在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上他天生缺乏想象力，他所依賴的只是能力和實干，這在一個表揚與自我表揚想結合的時代，注定是要吃虧的，單就從上次對后備干部的測評就能看得出來，打死李東周他也不會想到，張俊會帶著禮品挨家挨戶地去上門拉票。他人即地獄。這句話李東周是知道的，但究竟地獄到何種程度顯然是他所想不到的。

從辦公室出來李東周發現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橙色的光芒閃爍照耀著，讓李東周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他已說不清這是和吳芊的第幾次約會了，第四次還是第五次?最初的那一次發生在一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次他們出發回來，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吳芊提議去吃燒烤，李東周本來是想回家的，架不住吳芊的糾纏就一起去了。結果那天他們說了很多的話也喝了很多的酒，后來他們似乎都醉了，他站起來要送吳芊，沒想到吳芊卻一下子撲到他懷里嚶嚶哭了起來，最終他和吳芊怎么回的家，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吳芊在他懷抱里的感覺，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與柔軟。

此后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李東周從吳芊投向他的目光中讀到了陽光般的艷麗和溫婉，這是女人對男人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欣賞，男人可以抵御女人的誘惑，但卻抵擋不住女人的欣賞，因為男人正是在女人欣賞的目光中成長起來的。李東周不是一個花心的人，在外人看來他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妻子溫柔賢淑；兒子聰明可愛，客觀上他沒有任何出軌的理由。但在吳芊那灼人的目光下，李東周內心的標尺在一點點地下降。在錯誤的時間里遇到了正確的人，這是吳芊曾經發給他的一個短信。這個短信對他無疑是一種提醒，是對他們之間沒有承諾也沒有期許關系的提醒，這讓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內疚和難堪，他有時覺得吳芊到了二十八歲還沒有處男朋友就是由于他的存在。

李東周來到酒店的時候吳芊還沒有來，這是一家相對偏僻的西餐店，有一個很別扭的名字叫霧都倫巴。李東周在一個雙人的位子上坐下來，馬上有穿著燕尾服的侍者把菜單遞了上來，李東周擺了擺手說，客人來了再點。侍者倒了一杯水悄然退下了，李東周這才注意到，餐廳布置得很有情調，特別適合談情說愛，周圍進出的客人也都是依偎在一起的青年男女。在潔白的餐桌前坐了一會兒，吳芊還沒有來，李東周感到渾身的不自在，他拿出手機想催一下，但剛摁了幾個數字就又停了下來，這樣是不是顯得太過急迫了，自己已經不是青春期潮水泛濫的年齡了。況且，他們之間的這種約會是沒有理由，沒有目的。是見不得陽光的。這樣一想，李東周心里一陣的焦躁，他起身想朝餐廳門口走。卻鬼使神差般的來到了衛生間。

衛生間像餐廳一樣的潔凈，沒有人進出。到處流淌著淡淡的樟腦氣味，李東周暗暗松了一口氣，來到吊在空中的便池前，拉開褲子的拉鏈，幾滴尿液被硬擠了出來，他長長地噓了一聲。腦子里在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動，手機響了，他以為是吳芊，懶懶地打開。顯示的居然是妻子的手機號碼。妻子問在哪呢?李東周回答在酒店。剛才出來的時候，他跟妻子是請過假的。理由就是去東尊大酒店喝張俊的喜酒。妻子似乎是停頓了一下，問在哪個酒店?李東周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順口說在東尊。妻子說怎么這么安靜?李東周身子往后退了一下，小便池上方控制器的紅燈一閃，“嘩”的一聲。流水傾瀉而下，李東周說我正在衛生間。妻子哦了一下，李東周感到妻子今天非常奇怪。過去他只要請過假了。妻子從來不中途查崗，憑感覺李東周知道妻子對他應該是信任的。妻子離他是最近的，他的所有偽裝在妻子近距離的逼視下都被蒸騰為一層薄薄的水汽，在妻子眼中李東周的粗放和不拘小節都是女人化妝用的粉底，洗盡這層鉛華，真實的李東周是個極其自尊極有責任心的男人。今天妻子這是怎么了?李東周想虛張一下聲勢，故意有些生氣地說，你遇到什么刺激了?今天怎么怪里怪氣的。妻子說。能有什么刺激?我帶著兒子正在奧泰購物中心，是你兒子要去找你。李東周心里一驚。奧泰和東尊只隔著一條馬路，他們要過去顯然是找不到自己的。李東周說，過來干什么?這里人挺多的。妻子執拗地說，是你兒子要去。就是要去。我同學的爸爸經常帶他去東尊。你一次也沒有帶我去過。電話里傳來兒子未脫童稚的聲音，兒子十歲。上四年級，正是開始有攀比意識的年齡。尤其是在同學之間。李東周想呵斥一下兒子，但內心的虛弱已使發出的氣流聚合不起來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關了電話，一下就沖出了衛生間。

在開往東尊大酒店的的士上，李東周滿腦子想著怎么跟吳芊解釋，實話實說顯然不行，那就說常局長又給他打電話要求他去，這個理由倒能說得過去。但李東周卻不想那么說，李東周知道自己在吳芊眼里不是一個屈從于權力的人。

一路幾乎沒有遇到紅燈，李東周只用了十多分鐘就趕到了東尊。越過正在門口迎候客人的張俊和他漂亮的新娘，李東周直接來到宴會廳，宴會廳里很亂。烏煙瘴氣的，四張大大的桌子周圍坐滿了喜氣洋洋的食客們，他們正嗑著瓜子，喝著茶水，侃著大山等待宴會的開始，這里面有李東周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李東周胡亂打著招呼，眼睛在搜尋常局長。沒有看到常局長，李東周嘆了口氣，似乎是在為自己準備好的借口沒有用武之地而可惜。李東周給妻子打電話問他們怎么還沒有來，妻子在電話里說，一聽說是婚宴你兒子就又不想去了，說不好玩。李東周真的有些生氣了，說，你們發什么神經。說來又不來了，一點誠信都不講。說著就把電話氣呼呼地掛了。

一直沒有吳芊的電話，李東周分析這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吳芊還沒有到霧都倫巴：另一個就是吳芊已經到了在靜靜地等他。如果他現在趕過去。他們的約會還應該是完整的。這個念頭一出，李東周忽然很慶幸自己剛才沒有碰到常局長。

再次踏上霧都倫巴那干凈的大理石臺階，李東周長長松了一口氣。感到這個夜晚雖然有些波折，但畢竟還應該是美好的，跟一位漂亮而且懂得欣賞自己的女孩或者女人共進晚餐，是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感到快意的事情，盡管李東周知道以自己的矜持和吳芊的倨傲，這是一場注定不會有懸念的約會。

在剛才的位子上重新坐下來，李東周發現面前的那杯純凈水居然還是溫的，他突然想到了《三國演義》中溫酒斬華雄的故事，自己這算什么?溫水會美人，這個聯想多少讓他有些難堪。吳芊還沒有來，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決定再等吳芊十五分鐘。手機又響了，他又以為是吳芊。打開一看卻是常局長的號碼，常局長問他又去哪里了?李東周感到常局長問得有些奇怪就以退為進反問還能去哪里?常局長說，他們說剛才在宴會廳看到你了，怎么這一會兒的工夫就又不見了?看來常局長在東尊，并且剛才已經有人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了他。李東周說老婆孩子來逛奧泰了。我過來看看。常局長說我剛才在奧泰看到小澤和他媽媽了。李東周吃了一驚，忽然明白剛才妻子為什么打那個奇怪的電話了。李東周額頭上的汗下來了，想問問妻子對常局長說了些什么，但卻不知怎么問起。常局長說，你什么時候過來?李東周說很快，送走他們我就過去。這話李東周說得很倉皇，就像一只要逃命的老鼠。

李東周關了電話一扭頭，吳芊已經立在了面前。吳芊顯然是把自己精心裝扮了一番，衣服非常搶眼，頭發高高地盤起來，淡藍色的眼影把一張潤潔的臉凸顯出來，用光彩照人來形容此時的吳芊一點兒都不過分，當然這也是她姍姍來遲的最好注釋。

吳芊說領導久等了吧?

李東周說沒有。我也是剛到。

實際上李東周是想說等了很久的，他知道吳芊喜歡這樣。但是吳芊的稱呼讓他陡生了一種反感，在這樣的一個場合，她叫他領導無論如何都是有些刺耳的。這是在提醒他用自己手中的權力脅迫了她?還是在暗示他們之間的關系?前者更可怕一些，而對后者，李東周有著非常明確的認識，他希望吳芊來模糊他這種感覺，可吳芊卻偏偏用已經習慣了的稱呼提醒他，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很顯然。吳芊的心情不錯，女為悅己者容嘛!今天晚上她所有的準備似乎都為了一種期待：她知道只有自己準備充分了。李東周才能主動，期待才能來得快一些。但李東周卻怎么也無法集中精力，他愣愣地看著吳芊，心里卻還跳躍著東尊，妻子，兒子，常局長，張俊這些概念。

吳芊顯然已經發現了李東周的魂不守舍，問你還有事?

李東周說沒什么大事。

吳芊緊追不舍地說，那就是有小事。

李東周艱難地說。小事也沒有。

吳芊的臉色暗淡了下來，氣氛顯得有些沉悶。李東周的電話又響了，是常局長的號碼。李東周有些不自然地看了吳芊一下，接著就把電話摁死了。

侍者把菜單遞了過來，先生，現在可以點菜了嗎?李東周用手指了指吳芊。吳芊接過菜單胡亂地翻到最后。又重新由第一頁看起，問李東周，你想吃什么?問話的時候吳芊的眼睛繼續盯著菜單，這似乎給了李東周機會，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不該摁死常局長的電話，他想給常局長打過去，但又一時找不到離開的理由。

你想吃什么?吳芊又問了一遍，亮閃閃的目光隨即掃了過來，

李東周驟然抬起頭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吳芊。吳芊似乎想笑一下，光潤的嘴唇往里并攏著卻發出“嘁”的一聲，再次問想吃什么?

李東周徹底驚醒了，小心地觀察著吳芊的表情討好地說，我想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吃什么，今天我請你。

吳芊說，我看西餐也沒有什么好吃的，牛扒煎得紅赤赤的，看著就讓人感到惡心；羅宋湯放那么多胡椒粉。喝得人嗓子直冒煙。還不如去東尊吃大餐。

那我們就去東尊!李東周似乎就在等吳芊說這話，應答得快速而有力。幾乎就是脫口而出。吳芊吃驚地看著李東周，手中的菜單重重地合上，瞬間她有些明白了，抓起身后的皮包霍地站起來。去東尊!這個簡短的聲音伴隨著吳芊的憤然轉身如一把利劍猛地削了下來。

看著吳芊氣呼呼的背影，李東周心里松了一口氣，一股淡淡的歉疚同時涌了上來，他想勸住吳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李東周和吳芊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他們的身子離得很近，李東周嗅到了從吳芊身上散發出來的幽幽的味道，這味道是如此清新，就如新鮮的百合顫動著晶瑩的露珠，播撒著淡然的馨香。李東周忽然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他知道自己和吳芊以前所有的不明朗以后都明朗了，他們看似暖昧的關系就像架有著先天損傷的飛機模型，在低空中盤旋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墜落了。

東尊大酒店很快就到了，李東周要在大門口下車，一路沉默的吳芊卻讓司機堅持往大廳前的跑道上開，司機重新加速，李東周還想說什么，吳芊說，我知道你的心思，這個時間宴會早就開始了，誰還會注意到你?吳芊的語氣是不屑的，甚至是略帶嘲諷的，你這人活得一點兒都不瀟灑，吳芊又說，李東周不自然地扭頭向外看了一下，見酒店大門口的人行道上已經出現了晚飯后散步的人流，也覺得自己太有些神經過敏了。

讓李東周想不到的是，這個晚上似乎偏偏要跟他作對，他們乘坐的出租車在金碧輝煌的大廳前一停下來，李東周就看到張俊和他的新娘居然還守在旋轉門前，更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常局長也站在他們的旁邊。回避是來不及了，李東周只好和吳芊走了下來。張俊伸著雙手夸張地跑過來了，常局長也把目光轉向了他，這反倒給了吳芊機會，趁著沒有人注意一扭身就閃了進去。張俊介紹這是李科長，我的老領導。新娘子把手伸出來，李東周尷尬地握了一下，眼睛看著常局長想解釋點什么。常局長卻率先拍著他的肩膀說。當領導的總是晚來。這我們能理解。李東周說我哪是什么領導!我這個兒子太難纏了……李東周本來還想說老岳父是怎么回事，上奧泰又是為了什么，但見常局長似乎根本就沒有聽，眼睛只朝他身后看，就知道常局長可能是在等一位極重要的客人。沒有了聽眾，說出來的謊言連自己都感到無趣，就主動打住了。

李東周招呼了一下就想進去，卻被常局長一把拽住了，先別走，咱們在這里一齊等等章書記。李東周問哪個章書記?常局長說，市里還有幾個章書記!市委章副書記你就不知道了?李東周吃了一驚，章書記要來?常局長說剛跟他的秘書聯系過，說金山度假村的酒會已經結束了。他們正在往這邊趕。常局長注意到了李東周的表情就又說，對了，忘了告訴你了，章書記是張俊的舅舅。張俊接上說，是我老婆的舅舅。新娘子不干了，嗔怪地說，不也是你舅舅嘛!當面叫得怪甜。背后卻分你我，真是兩面三刀。張俊趕緊說。當然是。我這不是還沒有適應嘛!李東周想抬腳進去，但腿上卻像被綁上了千斤沙袋，說什么也挪不動了。

這天晚上宴會的氣氛還是好的，李東周被安排進了雅間陪章書記，開始的時候大家有些放不開，章書記一再提醒在這里就沒有什么市委副書記了，我們一樣都是來賀喜的賓客。見效果還不明顯章書記就又提議熱鬧一下，玩個酒桌上的游戲，并俯身問常局長最近有什么新鮮的玩法。常局長謙虛地說自己最不擅長此道。章書記問那你最擅長什么?常局長說最擅長的是干革命工作。章書記笑了，說那你肯定有病!這句話本來不怎么好笑，但是在座的各位還是都笑了。

后來他們就開始玩一種叫“搶酒喝”的游戲。莊家用一副洗過的撲克牌從自己開始依次讓客人摸，點最小的那位喝酒，如果感到自己點不夠可以喝口酒再摸一張，都沒有人摸了，莊家喊亮牌，這時點最小的就要喝一大杯。在座各位大都第一次玩這種游戲，情緒都被調動起來了，整個包間就熱鬧了許多。和婚宴的氣氛基本相吻合了。其間，張俊帶著新娘進來敬酒，章書記率先喝了。并說了很多美好的祝愿。章書記開了這個頭，所有的人都按照這個模式下來了，不但要喝酒還要有祝福的話語，好在在座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說一兩句祝福語也不是什么難事。輪到李東周了，他不想重復前面的話想表現得另類一些，但是又害怕產生誤解。思來想去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只悶頭喝酒，常局長說你不整兩句嗎?李東周說好詞都讓領導們整了，我所有的祝福都在酒里了。張俊再次說李科長是我的老領導了。李東周說什么老領導!我就算你的一個不稱職的老大哥吧。說這話的時候，李東周還端著酒杯，張俊恭敬地站在旁邊拿著酒瓶，李東周忽然感到自己這話說得很是真誠，幾乎都要把自己感動了。

游戲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章書記終于賺了一個最小點，面對著這么一大杯子白酒，章書記還是那樣不慌不忙，說我賺這個酒不容易啊!又是自己外甥女的喜酒，按說我應該痛痛快快地喝了。但我擔心喝了這酒會挫傷了某些同志的積極性，我一向是個善于把機會留給同志們的人。章書記說著就拿眼睛直瞄常局長，常局長當然會意，正要站起來端章書記面前的酒杯，李東周卻突然躍到了章書記背后，端起那一大杯子白酒一氣干了。李東周的動作極為迅速，章書記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待看清了是李東周，忙說，還是李科長覺悟高!李東周說章書記您千萬不要叫我李科長，我和張俊是兄弟，按說您應該也是我的長輩，您就叫我小李吧。

章書記笑了，說好!小李，好!

這時，李東周已經回到了自己座位，正準備落座，聽了這話，一下就坐偏了，噗通一聲跌倒在桌下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