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繡（短篇）

1

中秋一過，唐村三組的西北角，忙碌了起來。

桂花香從樹叢里透出來，那個香啊，一直往鼻子里鉆。唐村有好多的桂花樹，它們分布在村子的四周，每當八月悶熱天一到，這桂花香就四面八方地朝村子里飄來。村子一下子變得十分清新。

韓八斤的家門口圍了不少人，但此時大家都好像沒有聞到桂花的味道，大家對另外一件事感興趣。大家在看熱鬧，談著事。韓八斤進進出出，腦門上滿是汗。韓寶貝這會兒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找。現在，韓八斤家門口的左側一堵墻已經砌了起來，那堵墻比一個人頭還高，紅色的磚層層疊疊。泥工王新芽叼著煙，在拌泥灰。香煙灰也跌在泥灰里。木匠沈發在刨木頭，刨花嗚嗚地冒著。他的腳邊是他的行當，有三把刨子、二把鑿子、一把斧頭和一個墨線團子。

韓八斤為兒子造小房房了。有人這樣喊。一喊以后，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看熱鬧的人就更多了。

韓八斤一句話也沒有，臉色嚴峻，像打雷下雨前的鬼天氣。沈發刨了一會兒說，不行，你的這些木頭都蛀空了。韓八斤有些不信，走過去，沈發用手輕輕一折，那根木頭就斷了。這些都是這樣的，沈發指著地上的爛木頭說。韓八斤把木頭撿起來，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你等等，韓八斤對沈發說。

太陽掛在樹梢頭，有鳥兒在田頭跳來跳去，韓八斤往地里走。那會兒露水還濃，豆苗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他手提一把鋸子，走到了自家的地里。地里還有些霧氣，小蟲子在草叢里吱吱地叫。他把鋸子架到了一棵楝樹上，這是一棵碗口大的樹，是七、八年前他親自種下的。他朝手心里吐口水，然后一點點地鋸楝樹。樹還活著，他鋸起來很費勁，他只感到那樹仿佛長了小手似的，一個勁地拖住他。讓他拉也拉不動。就這樣，鋸了幾下就停下了。他靠在了楝樹上。

韓八斤哭了。他靠著樹在哭。四周很靜，只有小蟲子能聽到他哭，但小蟲子不睬他。他哭，小蟲子在唱。淚水一顆顆地落下來，淚珠落到了樹上，然后沿著樹干粗糙的皮膚往下淌，最后就消失了。韓八斤有時也在被子里偷偷流淚，但這一回，他分明感到特別難受。有一會兒，他竟然泣不成聲。不久，他好像聽到了聲響，他警覺地抬起頭。可他什么也沒有發現。

他擦干眼淚。繼續鋸樹干。不知鋸了多久，他才把那棵小樹鋸斷。鋸斷以后。他又鋸去了四周的旁枝。最后，他就拖著這根楝樹干回家。他走在被玉米簇擁的小道上，那楝樹被拖著。在地上，拖出了一條深深的地紋，它常常還被一些藤類作物鉤住。但韓八斤勇往直前，他用力地拉。好些藤類作物就讓路了。

韓八斤回村時，看到了兒子韓寶貝。韓寶貝正在打谷場上，后面有一群孩子在追。韓寶貝高大的身影，在孩子們中間顯得特別高大，像是鶴立雞群。韓寶貝住房房了，韓寶貝住房房了，小孩們正在興奮地叫。韓寶貝逮住了一個小孩，但后面的一群小孩馬上追了上來。他們踢他，打他。還有一個小孩撿起一塊泥巴，扔在了韓寶貝的背上。韓寶貝痛得跳起來。韓寶貝一跳，孩子們就高興，他們起勁拍手。韓八斤一看，怒了，他把楝樹往地上一摔，大吼一聲。孩子們看到后，轟地逃開了。只有韓寶貝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打谷場上，但韓寶貝只是簡單地看了父親一眼，就朝著一條小弄走去。

韓八斤心里的怒火啊。他罵了幾聲娘，又朝地上吐口水。最后，他彎下腰去撿楝樹干。就在他彎下身子時，他只感到自己的腰閃了一下，然后是一陣疼痛。他想要蹲下，可又蹲不下。他僵在了那里。他想完了，腰壞了。腰直不起來了，村莊上的狗在一個勁地叫，邊上人家的屋頂在冒著炊煙，韓八斤手托著腰，臉上一副痛苦相。但這會兒，他想得更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兒子。快三十的韓寶貝成了他永遠的痛，他不知道今天造的這間小屋是不是管用。他真想死掉算了，死掉就清靜了。但他又不能死，他死了以后韓寶貝怎么辦呢?

不久，村里人發現了躺在地上的韓八斤。木匠也趕來了，他看了楝樹后，嘴里還在嘀咕。他說這么新鮮的樹怎么做窗呢?韓八斤被村里人扶了起來，然后一點點往家里挪。小房房的輪廓已經勾出來了，里面有紅磚。也有青磚。大小適中。就像是豬棚的大小。王新芽站在一條長凳上，他在認真地砌著磚塊。小房房的邊上圍了好幾個人，他們在評論著。看到韓八斤，他們都把目光移了過來。有人從屋子里取出躺椅，然后讓韓八斤躺在上面。韓八斤嘴里一直在哼哼。

沈發說，你去砍什么樹呢，你說一聲，我就會幫你去砍的。

韓八斤沒吭聲。他也沒有力氣吭聲。他想，沈發為了做這個門窗，還與他討價還價，怎么可能替他去砍樹呢?

聽說韓八斤在為兒子造小房房，好多人都擁來了。韓八斤躺在躺椅上動彈不得，他想要是他身體好的話。他會趕走這批人的。他們只會起哄，看熱鬧，好多人都喜歡幸災樂禍，看他們韓寶貝出丑。有個叫韓小的小青年。曾經被韓寶貝當馬騎。他們就在打谷場上。韓寶貝手里舉著皮帶，像是皮鞭似的。韓小就在他的身下，彎成一匹馬的形狀。那天韓小的家里人就找上門來，他們把韓八斤家里的熱水瓶扔在地上，把他們家的玻璃窗打碎……韓八斤那天坐著一聲不吭，他知道是自己的兒子作孽。他覺得對不起祖宗。

沈發在拼命地鋸那根楝樹，王新芽爬在那堵新墻上。韓八斤躺著。沒有力氣。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外面，他看到遠處的稻田，稻谷已經泛黃，望過去是黃澄澄一片。王新芽在問，夠高了嗎?韓八斤抬了抬頭。你看著辦吧，他對王新芽說。說完，韓八斤就閉上了眼，他想。他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

2

小房房終于造好了。

遠遠地望過去。只看到一個白坯，沒有墻粉。小房子的邊上是一口井，井邊躺著一條狗。這小房子與村里好多豬棚無異，只是人家的豬棚造在屋后。韓八斤的小房子卻是朝南的。這會兒，陽光照在小房上。

造好后，不時有人來張望，他們站在小房房前。把頭朝里探。窗子上裝著鐵柵子，門也是從廢品站里弄來的舊鐵門，因此好多人都看不清里面的情況。他們只能貼著窗臺看，有人還用手去摸。結果鐵柵上的鐵銹弄了一手。

韓寶貝也來了。他也站在人堆里。他問，這是干啥的?有人就對著他笑，不答。當然也有人喜歡多事。就告訴他這是給他住的。韓寶貝有些不相信，他說我住里面嗎?里面連一張床也放不下，怎么讓我住啊?于是邊上的人就跟著笑。韓寶貝想了一會兒。也就跟著笑。有人說，這里挺不錯的，裝個空調的話，就是一個小別墅了。韓寶貝聽了就傻傻地笑，他沒有回答那人的話。

第二天一早，韓八斤想把韓寶貝關進去，可他的腰痛得很，就只好委托王新芽。王新芽是個正派的年輕人，韓八斤看得順眼。他托人把王新芽叫到床邊，吩咐事情。

新芽。這個事情就拜托你了，你把他弄進去，然后鎖上。韓八斤對王新芽說。王新芽造了這房，也知道韓寶貝的事，但他還是覺得這樣太過分。

沒有辦法啊，我的臉都要丟盡了，看到好看的姑娘他就要撲上去。韓八斤說。

王新芽抽煙，作沉思狀。韓八斤說，這事情本來我自己來，但我的腰壞了，你只要把他騙進去，把門一關就是了。

王新芽答應試一試。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韓寶貝，韓寶貝就坐在屋檐下，他在剝自己的指甲。王新芽想。不知不覺把他騙進去，不行嗎?這樣想以后，他就朝小房房走。他掏出鑰匙，把鐵門打開。咣當的聲音驚醒了韓寶貝，韓寶貝用好奇的眼睛望著王新芽。王新芽走進小房房，他看到里面有一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是條草席，草席上面有一條薄被子，旁邊還有一個糞桶。王新芽張望一番后，就開始大聲地喊韓寶貝，韓寶貝就搖晃著屁股趕了過來。王新芽裝作理被子，讓韓寶貝來幫忙。等韓寶貝一轉身，王新芽快速地往外跑。他要把鐵門碰上。

但韓寶貝似乎有準備。等王新芽沖出半個屁股時，他也轉過身來。王新芽拉住鐵門拉手，韓寶貝則在里面緊緊地拉住了鐵門框。一個朝外用力。一個朝里用力。王新芽沒有想到韓寶貝會有這樣大的力氣，他的力氣簡直驚人。王新芽在拉的過程中，漸漸感到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果然，沒有幾秒鐘，韓寶貝就把門拉開了。開門以后，王新芽只感到胸口重重地一下，然后跌跌碰碰地撞到了墻上。墻上的泥灰沾滿了他的后背。韓八斤在里屋叫著，但王新芽什么也沒有聽見。他只看見韓寶貝像一陣風似的地從眼前竄過，然后消失。

韓寶貝逃跑了。

王新芽感到無比的丟臉。他看到附近還有兩個小孩看著他，仿佛在嘲笑他。或許是剛才那一撞刺激了他，王新芽就去追趕。他一邊追，一邊喊。抓瘋子。大家一起來抓瘋子。韓寶貝在前面跑，王新芽在后面追。他們穿過村莊。他們的腳下都是塵土。村子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有幾個年輕力壯的也趕了出來，他們加入到圍捕的行列。不久，韓寶貝的后面就已經跟了很長的一隊人，他們在叫喊著，追趕著。當然。更多的人是湊熱鬧。

當他們快到村莊末梢時，突然有人從屋子里沖出來，攔住韓寶貝。韓寶貝奮力一推，那個人就四腳朝天了。就在這時，韓寶貝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棍子，然后轉身，對著后面追來的人群。后面的人停住了，他們看著他。有的人還對著他笑，但韓寶貝沒有笑，他的臉上流露出驚恐。

這時，王新芽站了出來。寶貝，跟我回去。王新芽說。

不去，我不去，我不住那小房房。韓寶貝說。

不讓你住的，那是關豬的。王新芽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不是關豬的，他們說是讓我住的。韓寶貝不停地揮舞著手里的棍子。棍子發出呼呼聲。

這時，有人也撿來了棍子，同樣把棍子舞得呼呼響。韓寶貝一看，又是一驚，扔掉棍子轉身又跑。這回，他是朝著田野跑去。后面的人高呼著，繼續追。

韓寶貝是在一塊麥地里被擒獲的。有人在附近發現了一張捕魚的網，于是就像抓魚一樣，撒了一網。這一網，就把韓寶貝罩進了魚網。韓寶貝在魚網里胡亂地掙扎，但任憑他怎樣掙扎，也無濟于事。

人們又找來繩子，在魚網外面綁上繩子。就這樣，韓寶貝像一個粽子一樣，就被五花大綁了起來。

我不要住小房房，我不要住小房房。韓寶貝一邊哭一邊說。有小孩上前，用尖尖的竹條刺他，他就哇哇叫，孩子們就興奮地笑。

當韓寶貝縮成一團被抬回村子里，村里好多人都出來看了。

好了，抓起來就好了，關起來就好了。有人在議論。

王新芽低著頭。他跟在后面。面無表情。

韓寶貝終于被關進了小房房，孩子們開始鼓掌。小房房外面圍了不少的人，他們都到窗口去看里面關著的韓寶貝。韓寶貝身上的魚網已經摘掉了，他像一只淋了雨的雞，蹲在地上。王新芽拿出大鎖。嘎地一下，上了鎖了。鎖住的時候王新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想，這下，婦女們安全了。

3

韓寶貝對女人有特別的興趣，是遠近聞名的事。韓寶貝走在村路上，不少婦女就會繞道遠行，她們怕他，畏她。有些婦女聽說過韓寶貝的事，然后就一傳十。十傳百地流傳開來。韓寶貝讓婦女們膽戰心驚，她們都知道他是色狼，不管女人長得好看還是難看，他都會像狼一樣撲上去。可以這樣說，韓寶貝擁有很高的名聲，當然這不是好名聲，是壞名聲。為此，他的老爹韓八斤走在路上經常感到人們的眼神像針一樣在刺他。

韓寶貝第一次對女人非禮是在六年前的一個黃昏。這是極其普通的一天，晚霞掛在天邊，田里還有幾頭牛在散步，村子里到處有縷縷炊煙在升起。那時一個叫天花的女人打著草從地里回來，天花剛生完孩子，身子肥碩豐滿，兩個奶子在胸前晃蕩著。她背著草筐在走。臉上還淌著汗。就在她走到一片桑地時，突然竄出一個黑影來。黑影子把她抱住，然后把她摁倒在地。黑影子不停地親她，吻她，還用手揉她的奶子。天花嚇得六神無主，連叫喊都忘了。黑影子把她的衣服拉開，然后用嘴叼住她的奶頭。她的奶子里還有奶水，被他一叼，竟然有奶水淌了出來……當然。天花還是叫了，她一叫。黑影子就怕了。黑影子扔下她開始逃跑。從那以后，有關韓寶貝襲擊女人的事件就經常發生。韓寶貝不是強奸犯，他對女性的攻擊只局限于上半身，盡管如此，村里村外的婦女都擔心。她們看見韓寶貝就跑，就躲。她們認為這是一個惡心透頂的男人。

唐村有個神經病。專門襲擊女人。韓寶貝的名聲不脛而走。

其實，韓寶貝以前不是這樣的。韓寶貝以前英俊瀟灑，是村里的秀才。好像一次糟糕的戀愛讓他變了……現在韓寶貝被關進了小房房，村子里的女人都松了口氣。她們覺得安全了，自由了。她們可以跑來跑去，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了。韓寶貝被關進去以后，村子里好多女人都來觀望，包括天花也來了。天花的后面還跟著她的孩子，現在孩子都已經六歲多了，跟在后面不停地拉她母親的衣服。天花悄悄地走向小房房，然后貼著墻上的鐵柵朝里看。她看到韓寶貝坐在地上，垂頭喪氣。當他看到有人在墻口時，猛地跳了起來，奔到窗前。不停地搖動著墻上的鐵柵。天花看到他的手上都是血，連鐵柵上也沾滿了血。這讓天花感到恐懼。讓我出去，讓我出去。他在里面歇斯底里。

天花急忙帶著孩子走開。她想到了動物園，以前去城里的動物園，看到里面的老虎在吼時，她也有這樣的感受。當她走出不久，就聽到了踢門聲，那道鐵門就像一面鼓，咚咚地響個不停，給人的感覺是那扇門仿佛隨時要倒下來似的。

臨近中午的時候，韓八斤總會彎著腰出現。這幾天他的腰像是快要撐不住了，但越是撐不住，他越要撐住。自從韓寶貝關進后，韓八斤幾乎不從家里出來了，他要么躺在床上，要么自言自語。他搖晃著身子走到小房房前。把一碗飯和一碗水放在窗臺上。飯碗上放了幾片青菜和一雙筷子。韓八斤沒有走，他用手撐著墻，站在墻口。他沒有說話。他就這樣站著。太陽落在他的頭頂，他的頭發已經十分稀疏，陽光落上去會閃出一道道碎光。韓寶貝不吃，他已經好幾頓不吃了。飯就放在墻口，引來好多的蒼蠅。有幾碗飯最后都讓韓八斤去喂豬了。

你吃點吧，你不吃要餓死的。韓八斤臨走的時候拋下這么一句。

幾天以后，小房房開始有臭味飄出來。這是韓寶貝拉下的大小便。韓寶貝沒有把大小便拉在糞桶里，而是直接拉在地上。那些尿水從門縫里流出來，彎彎曲曲地流到地里。而那幾堆大便呢。就像一座座小山似的，聳在小房房的角落里。大便上有蒼蠅在飛來飛去，蒼蠅在大便上叮了一會兒，又飛到窗口，在飯團上再叮一會兒。這些蒼蠅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子飛來了許多。韓寶貝就和那些蒼蠅在一起。

韓寶貝是在第三天開始吃飯的。他的肚子受不了了，他把窗口的蒼蠅趕掉，張開嘴，嘩嘩地把飯往嘴里填。沒有幾口，他就把一碗飯干掉了。吃完，他又干嚎起來。人們已經習慣了他那古怪的叫聲，誰也沒有把他的叫聲當回事。有孩子路過，聽到里面有叫聲，孩子們就撿泥巴，他們把泥巴往小房房的鐵門上砸。咣當，咣當，泥巴撞擊鐵門。發出很大的響聲。韓寶貝嚇得縮成一團，那些孩子則在外面高興地跳啊唱啊。

這時，韓八斤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從里面顫悠悠地出來。他的手按在腰部，就這樣一站，孩子們就像鳥一樣飛走了。

韓八斤輕輕地走近鐵門。他聽到里面的哭聲。一聽，他心頭一酸，眼淚也涌上了眼眶。但韓八斤沒讓眼淚落下來，他頭一轉，又回到了屋里。

4

給我繡，我要繡。韓寶貝站在窗口，對著天說。

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有他的父親懂他的意思。韓寶貝自從發瘋以后，會做一件怪事，他會拿起他母親遺物——一個繡花包。他會在布上繡花繡人。平時，他會躲在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把精神都投在繡花上。一個大男人，躲在家里繡花在韓八斤看來是一件恥辱的事，有好幾次他都把那些繡品扔出去。但韓寶貝不肯。有一回還與韓八斤打了起來。韓八斤拗不過他，只好順從。韓八斤想，他坐在家里繡，總比到外面騷擾婦女強啊。

現在。韓寶貝又想到了繡花。但這一回，韓八斤只當沒有聽見，他想讓他叫吧，他叫上一天也就不叫了。

果然，韓寶貝繡花的事叫了一天，就不叫了。不叫以后，他就沉默了。村里人去看他，就看見他靜靜地坐在稻草堆里，有時蓋著被子，有時沒蓋被子。他安靜了，他適應新環境了。只是他那地方變得越來越臭，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以前小孩子會跑來作弄他，現在連小孩也不來了。他們受不了這里的臭味。

十多天以后，韓八斤讓村里的鐵匠做一副鐵鏈。他又叫了王新芽和另外村里的人，沖進去把鐵鏈給韓寶貝戴上。王新芽進去以后，連打了幾個干嘔。小房房比豬棚還難聞。韓寶貝沒有反抗，他只是看著他們。王新芽就在他的腳腕那里戴上了鐵鏈，然后又把鐵鏈鎖到了窗口的鐵柵上。帶上鐵家伙以后，就安全了。

韓八斤找來了水，把里面的大便沖掉，然后又拿來干凈的衣服，讓韓寶貝換上。韓寶貝不換，他目光呆滯，神情灰暗。被水沖以后的小房房濕乎乎的，那股莫名的臭味似乎也沒有沖走。

現在，村子里徹底安全了。韓寶貝不僅關進了小房房，還戴上了鐵家伙。

王新芽說，韓寶貝身上沒有肉了，我給他戴鏈子。感覺像是戴在死人身上。

另一個說，韓寶貝以前是很聰明的一個人，沒想到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說完就不停地搖頭。

有關韓寶貝變瘋的事，村子里流傳好幾個版本。有說是被人打的，有說是戀愛戀壞的，也有人說是遺傳的……韓寶貝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她年輕的時候也有些神經兮兮，但更多的人相信，他是戀愛不成，單相思燒壞的。他的戀愛對象是離這里八里遠的宋村的王姑娘，王姑娘是什么人，唐村的人幾乎都不知道，只聽說長得漂亮，身材高挑，還參加過含山上的蠶花姑娘評比。韓寶貝這樁婚事不成，就變了，變傻了。變神經病了。而王姑娘呢，后來則嫁了同村的另一個男人，不久，她還成了新聞人物，因為她一下子生下了四胞胎。成了遠近聞名的人。

自從戴上鐵家伙后，唐村的人幾乎都把韓寶貝忘了。韓寶貝走出了人們的視線。起先那些天人們還談論他，說他的笑話，但時間一久，大家全忘了，好像村里已經沒有這個人了。偶爾有人提起，人們才會記起他，原來他還銬著，還住在那小房房里。更多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再關注他了，連小孩子向他小房房里扔泥巴的勁頭也沒有了，

韓寶貝再度被別人關注是在一個雨天。那天。人們在村里的小茶店里搓麻將。沈發的臉漲得通紅，喉嚨也嘭嘭響。屋子里擠滿了人，因為有錢的進出。所以格外熱鬧。連一些婦女也站在邊上助陣。就在這時。有個小男孩從外面氣喘吁吁地跑來，他的頭發都淋濕了。一來，他告訴了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韓寶貝光著屁股，他光著屁股在小房房里。

那時候，天已經開始冷起來了，許多人都穿上了外套，因此大家都對小孩的話將信將疑。但村子里總有人喜歡管閑事，就撐著傘去看熱鬧。一到那里，就驚呼起來，那道鐵門沒有鎖，正敞開著。韓寶貝呢，真的什么也沒有穿。他光著屁股在小房房里走來走去，他的腳下是鐵鏈發出的當當聲。韓寶貝好像沒有看到人一樣，自顧自在走，生殖器下垂，黑乎乎的陰毛異樣醒目。唐村這一下轟動了，茶店里的人一批批地趕來，連沈發也按捺不住也趕來了。

婦女們比較害羞。不敢前來。于是就有人說。怕什么，去看看，又不是我們拉下他褲子的。就這樣。有二三個中年婦女，壯著膽子去看熱鬧。

婦女一去。情形就不同了。人們看到韓寶貝的生殖器有了變化，最后竟然一點點地拉直了。

啊，變了，變了。門外有人在高叫，然后是大家的起哄聲。

韓寶貝高舉著，在小房房里走。他還朝外面的人吐口水。

婦女們開始往家里逃，她們嘴里罵著流氓。男人們則不走，他們有說有笑。許多人撐著傘站著，也有人居然連傘也沒撐。

沈發覺得看不慣，就走進小房房，像訓兒子一樣訓韓寶貝。

把褲子穿上，你害不害臊?沈發大聲地說。

韓寶貝朝他看看，一點反應也沒有。沈發拎起稻草上的一條褲子，令韓寶貝穿上。韓寶貝看了看，拿在手里。他朝褲子看了好一會兒，就把褲子扔到了鐵門外面。褲子落到了水洼里。一下子濕透了。

沈發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想到了韓八斤，于是他就走進了屋子。屋子里很暗，里面的地上堆滿了東西。八斤伯伯，他一邊走一邊叫著。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回答聲，仔細聽，原來聲音是從床那邊發出的。他走近，看到韓八斤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沈發過去，把手按在他的頭上，他覺得手心里很燙很燙。他知道韓八斤病了。

5

韓八斤幾天以后就死了，

韓八斤的死是在大家意料之中的。當沈發告訴大家。韓八斤臥床不起時。許多人都已經預感到了死期。韓八斤的喪事很簡單，由他的幾戶遠房親戚操辦一下，辦了幾桌豆腐酒，然后就火化安葬，一切都靜悄悄地進行。問題是韓寶貝怎么辦?韓寶貝要吃要拉，這樣的工作誰來管?幾家遠房親戚當然不愿意。他們已經盡力了，于是這個責任就推到了村里。村長說，這事情還不好辦，讓唐村三組的人家輪流照顧嘛。村長想，不就是送點飯，送點水嗎?

村長的命令剛下達那會兒，村子里還是有人執行的。一些鄰居都給他送來了飯和水，也有人幫助給小房房打掃打掃。但韓寶貝現在悄無聲息了。因此鄰居們很容易忘記，當然也有嫌他太臟，故意不送飯的。以致，有好幾天，韓寶貝是一粒飯也沒有。他餓得眼冒金花。餓得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他縮成一團，光著屁股鉆在被窩里。

天是越來越冷了，西北風從田野里吹來。小房房上的窗子沒有玻璃，因此風就使勁地往里鉆。韓寶貝蜷成一團，像刺猬一樣。幾天沒有打掃的小房房里到處都是糞便，那些糞便甚至還沾到了他的被子上。現在他的被子千瘡百孔，上面黑乎乎的，硬邦邦的。遇到特別寒冷的時候，他就把整個頭都縮進被子。

韓寶貝讓人忘得很快。等村子里的人記起時。已不知是什么時候。那天有孩子跑過，開始往鐵門上扔磚塊。磚塊在鐵門上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但里面似乎什么反應也沒有。孩子們就壯著膽，靠近鐵門。他們輕輕地推開鐵門，朝里張望。發現被子里裹成一團的韓寶貝。韓寶貝的腳露在外面，腳上到處都是污垢，骯臟不堪。或許是下雨漏水的緣故，小房房里都是水。污濁的水淌了一地。

他是不是死了?有孩子問。

孩子們害怕靠近他。有個孩子被人推了一把，結果踩在一團屎上，于是他就叫著跑開了。另有個膽子大的孩子，從外面拿來了一根桑條，用桑條輕輕地撩撥韓寶貝的腳。他們屏住呼吸，撩啊撩，結果韓寶貝還是一動不動。這讓他們十分害怕。

死了，肯定死了。

就在他們扔掉桑條。準備逃開時，卻發現韓寶貝動了一下。

活著。他還活著。

韓寶貝吃力地抬起頭來。他們已經認不出韓寶貝了，他渾身都是污泥。他從被窩里起來，緩緩轉動身子，然后一點點地爬動著。他就像一條狗一樣，在小房房里一點點地挪動著身體。孩子們被嚇壞了，他們都跑光了。他們以為他是一個鬼。

村里人都以為韓寶貝活不過這個冬天。但奇跡還是產生了。他竟然從這個嚴寒的冬日里挨了過來。有好心人，給他送來了褥子和厚被子，也有人給他送來了糖炒年糕。韓寶貝偶爾還會光著屁股，他的身上好像結上了另外一層皮，這層皮在嚴寒的冬天里抵御著寒冷。但與以前比，韓寶貝就大不同了，他常常直不起身子。他經常趴在地上。即使吃東西也是趴著吃。他動作緩慢，好像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

天花有一天路過，朝里面張望了一下。作孽啊。她拋下這么一句話走了。

嚴冬過后就是春天。當明媚的陽光普照萬物時，韓寶貝卻死了。那時蜜蜂已經在小房房里鉆來鉆去。它們輕盈地飛來飛去一副輕松的樣子，誰也不知道韓寶貝是什么時候死的，他靜靜地離開了唐村，靜靜地離開了世界。誰也沒有驚奇，誰也沒有哭泣。

當火葬場的汽車開到村口后，人們才發現韓寶貝腳上都戴著鐵家伙。村長號召村子里的人去打開它，但誰也沒有鑰匙。鑰匙讓韓八斤帶走了，他死的時候沒有關照鑰匙放在什么地方。

把它砸開，村長命令道。

于是就來了好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拿了錘子和斧頭去砸那鐵家伙。鐵家伙已經生銹，它深深地勒進了韓寶貝的肉中，那里血肉模糊。本來想砸那把鎖的，但鎖緊貼著韓寶貝的骨頭，他們砸不了，于是就只好砸鐵鏈。他們砸啊砸。砸了好久。才把那鐵鏈子砸開。那鐵鏈子就斷在中間，以致韓寶貝的尸體抬出來的時候，腳后面還拖著一小截鐵鏈子。鐵鏈子的上面還有一把鎖。

沒有辦法了。只好這樣火化了。村長對火葬場的人說。

就這樣，韓寶貝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一截鐵鏈子，踏上了不歸之路。

6

一年以后的春天，在唐村的田野上突然出現了一隊特別的身影。她們總有五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性。后面跟著四個小孩。

春天的田野一片寧靜，風從莊稼叢里吹過來。空氣里彌漫了花香。田邊的小溝里有水在輕輕地流，孩子們的腳步打擾了流水的聲音。

四個小女孩，長得一模一樣，美麗可愛。這就是宋村曾經轟動過的四胞胎，因為電視報道的緣故，許多人都知道這四胞胎姐妹。但這四個女孩子出現在唐村，卻讓唐村的人感到意外，許多在田里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著那四胞胎。她們鮮艷的衣服在田野里特別醒目。

走在前面的是她們的母親。這個母親對唐村人來說是熟悉的，但他們只聞其名，不識其人，現在當她出現在唐村里，引來了人們的好奇和猜測。女人帶著孩子走上了一個高坡，然后開始向采桑葉的王新芽打聽。女人的問題讓王新芽驚訝，她問韓寶貝的墓在哪里?

王新芽有點納悶，但還是用手指了西北方向，那里是村里的墓地。女人問完，就帶著孩子朝墓地走去。孩子們有說有笑。這中間還不停地有些打鬧。王新芽看著女人遠去的背影時，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撒腿奔跑起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在附近田里干活的人。

她是來找韓寶貝的墓的。這個消息馬上傳開了。

女人帶著孩子到墓地去干了什么，村里人都不清楚。事后，有人去墓地看了，說在韓寶貝簡陋的墓上放了一些野花，地上還有燒過蠟燭的痕跡。這讓村里人津津樂道。為什么她要來墓地?為什么她還帶著四個孩子來?……莫非這四個孩子是韓寶貝生的?這個大膽的設想在村子里一下子流傳下來。人們越想越像，連小孩出生的時候都算過了。一切都吻合，天哪，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韓寶貝播過種，韓寶貝生下了四個漂亮的姑娘。

人們一邊在為韓寶貝感到得意的時候，也為宋村那個男人感到悲哀。這真是一頂巨大的綠帽子啊。好在這個男人前段時間生病死了，否則還不會活活氣死啊，

四胞胎在唐村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成了唐村人飯余茶后的重要話題。本來韓寶貝早已被人忘了，但這會兒卻再讓人記了起來。此時韓寶貝的家里結滿了蛛網，連那間小房房也成了鄰居的豬圈。一頭肥大的母豬占據了韓寶貝原來的位置。

這年的冬天，一條高速公路的規劃正向唐村延伸。按照那張花花綠綠的規劃圖，唐村有一個角要被路基占領，大約有十多戶人家需要拆遷，而這其中就有韓八斤的房子。空置了好久的房子充滿了霉味，屋子里甚至還有碩大的老鼠在穿來穿去。村里就組織人去拆這老房子。

王新芽又被派去拆房。空關著的房子顯得孤零零，屋子里彌漫了一股霉花氣。王新芽進入房子時，感到后背涼颼颼的，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跟在他后面的還有五、六個村民。他們掀開了這個老房子的頂，又推倒了老房子的墻。王新芽拿著一把大錘。在屋子里亂敲。

在敲敲打打的過程中，他發現一張桌子，于是就上前。把桌子的抽屜拉開。這一拉，他發現了里面有好多繡品。王新芽很驚奇，就把那些繡品抖了出來。這都是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其中每一塊布上。都繡著一個姑娘。

好多人都圍過來看，那幾塊布在他們滿是灰塵的手里傳來傳去。他們發現這些布上繡著同一個姑娘，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

王新芽低著頭，在抽屜里繼續找著。不久，他找到了幾張照片。這是誰啊?大家都睜大眼睛，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宋村的王姑娘。年輕的王姑娘披散著頭發，站在公園的門口，在微笑。繡像上的人與照片上的人很像，原來這些繡品就是對著這張照片繡出來的，

乖乖，怎么還有這樣的東西。他們想不通。

真是神經病啊。有人這樣嘆息。

王新芽把照片往抽屜里一扔。干活吧，繼續干活，他說道。

于是拆房的人扔掉了手里的繡像，繼續砸墻掀瓦片。那些繡像就被胡亂地扔在地上，拆墻的灰塵飛落下來，落在繡像上。王姑娘的臉上積起了塵土，不久。那些骯臟的塵土完全罩住了她的臉。再過了一會兒，轟的一聲。一堵墻嚴嚴實實地倒了下來，磚塊和木塊重重地把它覆蓋了，

門口小房房里的母豬在驚恐地叫。拆房的灰塵正源源不斷地涌來。

作者簡介：但及，男，1965年生，已在各類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現居浙江嘉興。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