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暴力恐怖連環案追蹤

從案件發生的時間點和短時期密集度上看，襲擊者有預謀地選擇在北京奧運會這一“特殊時機”作案

8月4日到8月12日，短短九天內，新疆自治區連續發生三起嚴重暴力事件——“8·4”喀什暴力襲警案、“8·10”庫車連環爆炸案、“8·12”疏勒暴力襲擊案。其中前兩個案件，已被國家公安機關定性為暴力恐怖事件。

至8月14日記者發稿時，上述三案已造成21人死亡、22人受傷（均不包括犯罪嫌疑人）。同時，警方共擊斃犯罪嫌疑人八人，逮捕四人，兩人自爆身亡，另有多名犯罪嫌疑人在逃。

北京奧運盛會正在繼續，萬眾矚目的賽事背后，一場反恐怖斗爭也在繼續。

喀什“8·4”暴力襲警案

8月4日早上8時，在靠近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中國最西部邊陲城市喀什，天已經大亮。靠近西郊的色滿路上，還看不見什么行人和車輛。

駐扎在此地的喀什地區公安邊防支隊70余名官兵列隊跑出大院，開始每日的例行出操。當隊伍右行至距離支隊大院約50米的怡金賓館前，慘劇發生了。一輛原本靜靜停靠在路邊的“東風-141”自卸式大卡車，突然開足馬力從官兵們的背后沖過來。隊伍瞬間被沖散，多名邊防戰士血濺當場。

卡車并未停下，在接連撞倒幾棵行道樹和電線桿后，側翻在地。司機打開車門爬了出來，一邊向公安邊防隊伍投擲自制的爆炸裝置，一邊拿著大刀砍向還倒在血泊中的戰士。同時，另一名早已埋伏在旁的襲擊者也出現了。他跑進邊防支隊大院，朝院內扔了一枚自制爆炸裝置。在投擲時，自制的炸藥將襲擊者自己的一條胳膊炸傷。

臨陣應變的邊防戰士與襲擊者展開搏斗，兩名犯罪嫌疑人很快被制服。“120”急救車、“110”警車呼嘯而至，現場被封鎖起來。包括一名襲擊者在內的傷者被迅速送往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急救中心搶救。

這起突如其來的暴力襲擊事件，共造成喀什地區公安邊防支隊指導員王正景等16人死亡，16人受傷，其中4人重傷。一位參與搶救工作的喀什地區醫衛系統官員告訴《財經》記者：“有兩位官兵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去的，他們外表看不到流血，估計是受了很重的內傷。”

8月5日下午，新疆自治區公安廳和喀什地區分別在烏魯木齊、喀什兩地舉行新聞發布會，向聞訊趕來的國內外記者公布了案件的情況，并將此案定性為“暴力恐怖事件”，稱犯罪嫌疑人為“恐怖分子”。

在喀什，中共喀什地委書記史大剛向包括《財經》記者在內的與會者介紹，實施暴力襲擊的兩名犯罪嫌疑人，分別是28歲的出租車司機庫爾班江·依米提、33歲的菜販阿不都熱合曼·阿扎提，兩人均為喀什當地人。

據兩名犯罪嫌疑人交代，他們此前已經觀察喀什公安邊防支隊官兵們的日常活動一個多月。8月3日晚，他們偷了一輛自卸式大卡車，停在官兵們每日出操必經的色滿路上，并做好分工：庫爾班江依米提留在車上，阿不都熱合曼阿扎提則埋伏在路邊把風，看到邊防官兵出操，即通過手機電話通知庫爾班江，發起襲擊。

據警方搜查結果，兩名犯罪嫌疑人在發起襲擊前曾留下遺書，遺書中有“制造這起血案是為捍衛宗教，這比個人的生命和母親的安詳生活還要重要，所以要進行‘圣戰’”等字句。

另外，警方從現場繳獲自制爆炸裝置九枚、自制槍一支、兩把行兇的刀具及部分宣揚“圣戰”內容的宣傳品。其中爆炸裝置與自制槍支，與2007年1月5日新疆警方在帕米爾高原阿克陶縣山區搗毀的一處“東伊運”（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恐怖組織訓練營時繳獲的裝置相似。

警方在那次圍剿行動中，共擊斃恐怖分子18名、捕獲17名，繳獲自制手雷22枚、半成品手雷1500多枚。

庫車連環爆炸案與疏勒襲擊案

正當喀什“8·4”事件逐漸平息時，北京奧運會盛大開幕式后第三天，8月10日，“西域三十六國”之龜茲故國所在地、新疆阿克蘇地區所屬庫車縣，又發生了連環爆炸案。

這天凌晨2時許，庫車縣城文化路口麗麗小吃店的老板毛先生還守候在他的店內。突然，他看到六七名身著仿軍用迷彩服的維族青年朝他走來。

“他們手里都拿著東西——后來才知道那是炸藥，有兩個還拖著箱子——可能也是炸藥吧。他們一邊走，一邊點燃手里的炸藥，然后就朝我的店里面扔。我嚇得就跑，還好跑得快，人沒受傷……”毛先生向《財經》記者描述道。

但是，毛先生的店鋪則未能免遭厄運。這家小吃店與文化路沿線的近十家商鋪一樣，被襲擊者的自制炸彈炸毀，“酒全部被打翻了，天花板被炸掉了，冰箱被炸飛好幾米遠……”8月11日，在爆炸現場，毛先生指著兩個被炸得變形的冰柜向《財經》記者回憶當時的情形。

文化路發生的襲擊，只是庫車連環爆炸案的一部分。事后據警方統計，當時襲擊者在庫車縣天山路、文化路、解放路、建設路等地，以乘坐出租車、三輪摩托車或步行等方式，向多個居民點、商鋪、銀行及公安局等目標投擲了炸彈。爆炸點多達17處，共造成五人受傷，兩人死亡。死者當中，一名是公安局的保安，另一名是普通的維族市民。

連環爆炸案發生后，包括當地駐軍蘭州軍區某部在內的庫車縣黨、政、軍各方組織，迅速啟動緊急預案。爆炸發生后十分鐘內，庫車縣縣級領導全數就位，盡速控制局面，縣城被臨時戒嚴，不許人員出入。遠在200多公里外的阿克蘇市，警車出動用喇叭喊話，敦促阿克蘇市面上還在營業的出租車回家休息。

公安人員則在短時間迅速包圍了恐怖分子所在窩點，并實施抓捕。八名襲擊者被當場擊斃，兩名襲擊者自爆身亡，兩名被抓獲。這12名襲擊者均為新疆籍維族人，既有庫車本地人，也有來自新疆其他地區的人；襲擊者中有兩名女性，一人受傷，另一人死亡。

據被抓獲的襲擊者供認，還有三名襲擊者參與了這次系列爆炸活動。但被捕者尚未交待在逃襲擊者的姓名、相貌和住址。因此，警方雖全力追捕，但一直沒有發出通緝令。

對于這一案件，新疆自治區公安廳也將之定性為“暴力恐怖案件”，制造爆炸案者為“恐怖分子”。關于案件是否與境外“東突”恐怖組織有關，是否與發生在新疆喀什的“8·4”暴力襲警案有聯系等疑問，警方表示，案件仍在審理中，沒有公開回應。

僅僅兩天后，暴力活動的陰影再次回到喀什。

8月12日早晨9時許，在距離喀什市區約30公里的疏勒縣亞曼牙鄉公路檢查站上，為數眾多的襲擊者從途經檢查站的車上跳下，用刀刺向檢查站的檢查人員，造成三人死亡、一人受傷。襲擊者隨后逃逸。目前警方還未公布案件的進一步調查情況。

“奧運之年”的恐怖活動

8月13日，外交部發言人秦剛在例行記者會上表示，有證據顯示，上述事件的幕后有“東突”勢力的影子，公安部門正就這些事件展開深入調查。

新疆系列襲擊事件當中，“8·4”喀什事件引發較大的國際影響。8月4日當天，西班牙外交部發表聲明說，西班牙政府對這起襲擊事件表示最強烈的譴責。美國國務院發言人也在這一天對事件提出強烈譴責。

不過，依然有部分境外人士質疑這一事件的性質。他們稱，界定“恐怖活動”的標準在于是否襲擊了平民目標，但“8·4”事件針對的是公安邊防部隊。

對此，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反恐研究中心主任李偉研究員對《財經》記者表示，對“非軍事目標”進行暴力襲擊，危害社會穩定、危及人的生命與財產安全的一切形式的活動，都屬于“恐怖活動”。“8·4”事件針對的喀什公安邊防支隊，是一支維護公共秩序的執法機構，不是軍事機構。因此，“8·4”事件被定性為“暴力恐怖活動”是確鑿的。

庫車連環爆炸案發生后，也有境外媒體稱，庫車系列襲擊案屬自殺式襲擊，針對的目標是政府機構或公安部門。對此，阿克蘇地委副書記、行署專員穆鐵禮甫·哈斯木在8月11日的新聞發布會上否認了這一說法。

哈斯木指出，此次爆炸的第一現場是普通居民區和商業鬧市。在第一現場爆炸發生后，一名襲擊者乘混亂駕駛裝有爆炸裝置的三輪摩托車，沖進位于建設路的庫車縣公安局，引發爆炸，造成一名公安局保安人員當場死亡。

《財經》記者在走訪爆炸現場時也注意到，遭到爆炸襲擊的主要是居住點、商鋪和銀行等平民目標。位于庫車天山中路的一處維、漢居民混居院落，就是第一爆炸現場。此處民居二樓的玻璃窗幾乎全被震碎，玻璃屑灑落一地。一樓外墻墻體被炸出一個直徑約30厘米的大窟窿，墻面已呈灰黑色。

盡管警方最新披露的案件偵破情況，尚未明確指出上述三起暴力襲擊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具有何種恐怖組織背景，但國內外研究者普遍相信，三起案件的襲擊者與新疆地區的“三股勢力”——宗教極端勢力、民族分裂勢力和國際恐怖勢力有關，尤其可能與“東突”組織有關。

來自公安部的數字顯示，自1990年以來的十幾年間，新疆地區的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勢力在中國境內外共制造了260多起恐怖事件，造成包括維吾爾族群眾在內的無辜群眾、基層干部和宗教人士等160多人喪生，440多人受傷。

在當地政府和警方披露的案情里，并未明確指出近期發生的三起暴力襲擊案是針對北京奧運會而來，但從案件發生的時間點和短時期密集度上看，襲擊者毫無疑問是有預謀地選擇在奧運會這一“特殊時機”作案。

喀什暴力襲警案后，喀什地委書記史大剛在8月5日的新聞通報會上指出，從2007年以來，境外“東突”組織極為囂張，數度揚言要襲擊北京，襲擊奧運會。

史大剛稱，其中最活躍的兩個恐怖組織，分別是“東伊運”和“東突解放組織”（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東突解放組織”頭目買買提明·艾孜來提在境外公開宣稱，北京奧運會是他們制造恐怖事件的最后一次機會，“哪怕是拿著雞蛋砸石頭，也要把蛋汁涂在石頭上。”

“東伊運”則于2008年連續向中國境內發布了七條命令，稱從2008年四五月開始，每月都要制造一起大的恐怖事件，直到北京奧運會結束。6月26日和27日，“東伊運”先后兩次在YouTube網站和自己的網站上，發布了要發起恐怖襲擊的視頻和音頻。他們聲稱其恐怖襲擊方案已經進入了實施階段，煽動群眾拿起武器進行“圣戰”，進行“爆炸、投毒”，要用“最小的代價進行最大的破壞”，把2008年變成中國的“哀悼年”“恐怖年”。

除了言語上的恫嚇，新疆的境內外“三股勢力”在今年早些時候已經策劃實施了多起案件，包括3月7日，南方航空自烏魯木齊至北京的CZ6901航班上，有新疆庫車籍維族女子密謀制造空難被阻止；3月23日，新疆和田地區分裂分子煽動鬧事；5月23日，新疆霍城縣公安派出所遭到襲擊。

反恐在行動

今年7月21日，昆明街頭發生兩起公交車連環爆炸案，造成兩死14傷。事后不久，“突厥斯坦伊斯蘭黨”在互聯網發布的視頻上宣稱對這一事件負責。

7月26日，云南省公安廳表示，公安機關正在對“7·21”案件展開偵查，迄今沒有證據表明這起爆炸事件與恐怖組織有關。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反恐研究中心主任李偉向《財經》記者介紹，他們認真研究了昆明爆炸案的材料，也認為不可能是“突厥斯坦伊斯蘭黨”所為，目前“東突”勢力還不具備滲透到內地作案的能力。

據公安部門統計，境內外“東突”組織約有50多個，其中有40多個在境外。李偉認為，真正活動的“東突”組織估計有20個到40個，土耳其、德國、美國和中亞地區是其四大活動基地。

2003年12月15日，中國公安部第一批正式認定了四個“東突”恐怖組織，即“東伊運”“東突解放組織”“世界維吾爾青年代表大會”和“東突厥新聞信息中心”。其中“東伊運”被聯合國和美國列為恐怖組織。

“東突”恐怖組織與“基地組織”等國際恐怖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接受國際恐怖勢力的資助，在境外參加實戰鍛煉，然后潛回新疆進行暴力恐怖活動。“東突”分子在中亞、西亞等地建立了20余個訓練基地，訓練了近千名恐怖分子。

進入21世紀，隨著中國政府的持續打擊、上海合作組織逐漸發揮作用，以及“9·11”事件后國際反恐形勢的變化，“東突”勢力在不斷減弱，生存空間也不斷縮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2003年10月，“東伊運”創始人艾山·買合蘇木被美國和巴基斯坦軍隊在巴基斯坦北部山區的聯合圍剿中擊斃。

為了確保北京奧運會安全，中國公安機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并事先偵破、打擊了幾個“東突”恐怖犯罪組織。

據公安部的通報，2008年1月4日至11日，新疆公安機關粉碎了“東伊運”派員入境針對北京奧運會發起暴力恐怖襲擊的預謀，抓獲以阿吉買買提為首的十名恐怖團伙頭目及骨干成員。在行動中，公安機關共搗毀恐怖活動窩點三處，試爆制爆、試毒制毒窩點一處，繳獲一批爆炸裝置以及大批“圣戰”培訓材料。

3月26日至4月6日，新疆公安機關又在烏魯木齊打掉了以阿不都熱合曼·吐爾遜為首的針對北京奧運會實施恐怖破壞的暴力恐怖團伙。該團伙在2007年11月起密謀，在北京奧運會期間對外國記者、游客、運動員實施綁架，通過制造國際影響，達到破壞北京奧運會的目的。

3月初，阿不都熱合曼·吐爾遜等人在新疆伊犁、喀什、克州、烏魯木齊等地秘密招募人員，四處收集各種制爆物品，物色制槍制爆技術人員，尋找愿為“圣戰”獻身的人員，并加緊制造爆炸裝置，圖謀在烏魯木齊市和內地城市搞“人體炸彈”，實施恐怖破壞活動。

通過反恐行動，公安機關抓獲阿不都熱合曼·吐爾遜、庫爾班·木塔里甫等犯罪嫌疑人35名，繳獲一批爆炸裝置及部分“圣戰”宣傳品。

對于上述措施和行動的成效，8月7日在喀什出席“8·4”事件犧牲公安邊防官兵集體追悼會的新疆自治區政府主席努爾·白克力認為，就整體而言，這些措施是到位的。但他同時指出，喀什“8·4”事件中恐怖分子采取的襲擊手段，是事先沒有料到的。

新疆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發生的嚴重暴力襲擊事件，集中發生在烏魯木齊和喀什地區。此次發生暴力襲擊事件的庫車縣，也是“東突”恐怖分子活動的重要據點。2008年3月7日，在南航CZ6901航班上圖謀制造空難被阻止的犯罪嫌疑人，就是籍貫庫車縣的一名女子。此次在庫車縣參與“8·10”連環爆炸案的犯罪嫌疑人，更多達15人。

“種種情況表明，恐怖組織在同中國打一場心理戰、信息戰和網絡戰。”喀什地委書記史大剛說，“雖然反恐斗爭是緊張的，但中國警方有能力、有信心將恐怖勢力打得無處藏身。”

在8月5日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史大剛同時也表示，“零星、個別的恐怖事件發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但也改變不了大局。”

就在這天上午，《財經》記者走在喀什市色滿路上，行人、車輛往來一如往常。一位年輕的媽媽帶著她九個月大的孩子，在“8·4”暴力襲警案發生地怡金賓館對面的人行道上學走路。談起近在咫尺的恐怖事件，她告訴《財經》記者：“怕什么怕？該來的總要來，我該怎么樣還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