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女作家虹影近日接受本刊記者專訪。她談話的直爽與超脫,字里行間體現著她的美麗、知性與深度。她對愛情的堅信,對性的理解,對婚姻的感悟,都有一種清泉般的透徹與清涼——
我第一次見虹影,是在2003年初冬。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場雪,我在北京很不適應氣候,感冒了。晚上虹影和一個制片人在西餐廳請我吃飯。那時,我剛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放愛一條生路》,而她的名字已經在文學界、影視界如雷貫耳,但她沒有任何架子,沒有任何虛偽、清高的樣子,談吐隨意,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從此,虹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時,她多數時間居住在英國倫敦,我們很少聯系,但2006年我們都被新浪網邀請去開博客,所以我一直關注著她的博客,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最近聽說她回北京,再次過著單身的生活,又要重新推出長篇小說《英國情人》(原名《K》),便決定揭開她情感生活與思想的面紗。
在我跟她的對話中,不難看出,虹影毫無遮掩,真實得讓你可以看出她血管里的血心臟的跳動。
我的生活比小說里的內容精彩
吳淑平:現在提起你的名字,很多人總是把“著名作家”和“性”、“情色”聯系起來,可能是因為你的長篇小說《K》影響太大了。你覺得作為名人有必要回避性和情色的話題嗎?
虹影:沒有必要回避。在西方我住了十年,所以我可能有資格說幾句:西方六十年代鬧“性解放”時,也是哪樣新鮮哪樣來,小說電影“闖禁區”。八九十年代平靜下來后,出現兩種情況:一是性禁忌少了,但對“質量”更重視了。若和西方女人深談,她不會談她的性生活如何大膽,那已經很俗氣,她只會談她的性生活如何浪漫銷魂;二是鬧性解放時,西方各民族似乎步調整齊,沉靜下來后,什么民族依然還是什么民族。或者說,性容忍把民族性格凸現出來。
中國的性解放還沒有鬧完。但是《K》已經指向了“后性解放”時代中國面臨的兩個問題:一是性的魔力不在于“開放”,而在于當事人感情的契合;二是性更能剝露中國的民族性,那就是李約瑟·高羅佩等研究者早就指出的:中華民族一直是性藝術的大師,只是滿清政權兩三百年的控制,把中華民族弄得窮酸沒落,外加道學虛偽。我的口號是:讓中華民族恢復17世紀前的身心健康!

吳淑平:你當年送給我《K》我認真讀過,文字非常唯美,性描寫也非常獨特。你認為這部書的內容是否跟你的生活有關?你自己的生活也曾經是這樣的唯美和充滿性的誘惑嗎?
虹影:我從八十年代開始寫作,那時寫詩多于小說,雖然我和不同派的人“鬼混”,但我的詩不“鬼混”,我堅持自己的詩路。四川的詩歌流派,比全國任何一個省份都多,出現了一些優秀的詩人,他們影響了我,我不得不承認。而且我認為中國最好的作家是“文革”中成長起來的這批作家,血腥的時代無情的時代,給了一個作家永遠也用不完的財富。但是每一代有每一代的生命體驗。有人說“新新代”生命中只有享受沒有痛苦,真是活見鬼!難道這一代作家都吸了“鴉片”?難道這一代作家感覺都那么粗糙?不用急,幾年中會看到變化的。不幸福,但寫作是我的宗教,沒有退路。我只有一次次地落入地獄,受諸般劫難,才能飛上天空。從八十年代突然猛醒后,我就明白絕不能放棄想象這個生命的特權。我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就像生活于我,從來都比小說精彩一樣,生活對我有著特殊的吸引力。
吳淑平:你的《K》因有色情描寫而引起一場官司,最后該書被法院判為禁書,你認為這種判決對你而言是幸運還是恥辱?為什么?
虹影:作為作家,牽涉到這么漫長的官司中非常悲哀。我的職業是作家,這個官司對我的創作有很大的影響,但我并沒有放棄創作。壓力是我創作的動力,若有人想通過官司剝奪我創作的權利,我就要通過創作對官司進行反抗,爭取權利,在為中國文學界爭取自由創作的權利。說到底,這場官司限制了作家創作的自由和想象的權利。
因為這場持續好幾年的官司,我被許多人罵,是官司作家,被冠以最受爭議的作家,被人誤解,包括不少朋友們,都不看我的作品,這對我是一種最大的打擊。但是也有評論家能讀懂我,像朱大可說:這場司法噩夢,對虹影而言是一種嚴重的打擊。作為對《K》事件的一種應激性反應,虹影在2003年開始寫作《上海王》,其風格發生了戲劇性的銳變。這部小說是虹影小說走向流氓主義美學的標記。
有意思的是這書被法院禁了之后,盜版數也數不清,地鐵、天橋、汽車總站賣五元錢一本。讓不法書商賺足了錢。
我的生命中充滿了絕望和痛苦
吳淑平:你是個非常直爽的人,你從不回避自己是私生女,而且敢于公開自己年輕時曾經夜生活很“流氓”的經歷,都說性格決定命運,你覺得這種性格是否造就了你的創作激情?這種經歷是否對你的創作有深層的影響?
虹影:因為我的生命中充滿了絕望和痛苦。有了痛苦體驗作背景,愛的體驗才展開成完美。沒有一種生活完美,正如沒有一個人完美,但愛可以完美。控制自己是一門生活的藝術,這跟國外生活環境有關系,卻是反過來的關系。國外生活的第一大特點,就是孤獨。孤獨時痛苦被放大,國外得憂郁癥的人明顯比國內的多。
《挪威的森林》這歌當時在西方一唱,安慰了多少孤獨寂寞的心。村上春樹用此歌做他的代表作書名不是沒有道理的。我現在精神比較健康,身體不健康。人的天性就是這樣的,再多的苦難都壓不倒。一般來說,到了我這個年紀,經歷了那么多事情,應該是寵辱不驚了,那我碰到什么事情還是會驚一下,喜一下,保持了天真爛漫的性格,是很難的,我想還是天性。如果我不頑強,就寫不到現在了。如果與生活較真,那我也寫不到今天了。
吳淑平:據媒體報道,你年輕時有一段時間曾經隨身放著避孕套,你說這樣不是為了放縱,是為了感覺到性的隨時存在,是真的嗎?你是否認為隨身帶避孕套與陌生的性愛存在某種關系?這是身體的需要還是精神的需要?
虹影:那時這么做,一是為了安全,二是能感覺性的存在。不僅我,我身邊的藝術家朋友都如此。倒不是害怕性病,而是不想要孩子,也不想和一個男人關系牢固,那時不想安家,只想解放長期以來被禁錮的精神和身體。
當然性對我很重要。性在我生活時,就是我的衣服,我的食品,我的親人和朋友。性在我寫作時,就是奇想和激情,是妖術的語言,是我的臉,我的乳房,我的腿,我的眼睛,我的憤怒和瘋狂,我的冷靜和溫柔。即使是我從頭到腳裹了長袍,你見到我的手嗎?我全身最性感的部位就是我的手,無論是握著筆或是敲擊著電腦鍵盤,這時刻,我就是《K》中的K,一個能左右生命的符號,一個神州古國的代表,一個他(男人世界,東西方男人世界)注定跨越不了的美。
我相信婚姻如相信圣經
吳淑平:有人說你從南睡到北,從東方睡到西方,這種隨性的生活是否與某種內心的壓抑有關?文學創作與發泄是否有某種關聯?
虹影:哈哈,人誰能不睡覺?八十年代我曾經有十年在路上,正是叛逆偽善道德傳統,我們嘗試各種藝術方式,生活方式,這一段在我的自傳《饑餓的女兒》里寫到過。
我覺得自己曾經被毀滅過,曾經走到了絕境,曾經進入了死城,但后來又重生了。我確實在黑暗的世界里看到了光,這真是個奇跡。許多年以前,我內心確實充滿了憤怒,充滿了埋怨。是在走過了那條河,走出了那個黑暗的隧道之后,才終于走向光明。那是在1996年,那年我34歲。我18歲就開始寫作,到1996年時,已寫了16年。那年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我自己已爬到了山頂上,而那本《饑餓的女兒》就在“山頂”上寫的。我想,我從前的作品都是在半山腰上寫欲望確實是我作品中的主題。但我所寫的欲望是以女性為主體的。首先,我以為性的欲望一直是可以粉碎世界的。如果強烈的欲望最終不求解脫,一定會產生災難。在我的小說《K》,‘性’是以女性為中心的。我以為‘情人’的身分最能表達女性的本性。女人一旦為愛而受苦,而犧牲,內心的世界也就變得特別豐富。在小說里,我盡量把女性欲望寫成抒情的、道家的,但其重點仍是如何從欲望解脫出來的問題。
吳淑平:你至今談過幾次戀愛?你覺得愛情說到底是什么東西?問世間情為何物,到底是什么物?
虹影:我從未計算過,也不想計算,也沒法計算,因為一生下來我們就會陷入戀愛,對母親是如此,對父親是如此,然后是對同性女友,最后才輪得到男友。愛情的奇妙在于沒有一個人能完全把它弄明白,反過來說,弄明白了,也不是愛情了。我相信真正的愛存在。我相信真愛的存在。想想你這之前的一個個問題,我覺得彼此還是有相聯系的地方:我曾經是怎么活的,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曾經有過那樣美好的愛情,我的出生就是靠了偉大的愛情,而愛情消失之前,是如此的美妙,在這個層次上,再看我的《饑餓的女兒》就有了另外一種含義。
吳淑平:你是一個喜歡自由的女人,但你當時還是選擇結婚,嫁到了英國,當時出于什么想法?你對婚姻有什么哲學意義上的思考?
虹影:我到英國時還沒有結婚,到英國是為了逃避一切,想離開這片土地。后來到了英國,聽從了那時愛人的勸導,想一試婚姻的真諦,才結婚了。婚姻可能對我這樣的人,不是太合適,因為我要求比常人高,尤其是自己有潔癖,眼睛容不下沙子。蕭紅為了愛,敢舍出一切,自己遍體是傷,直到心碎而死。張愛玲相比蕭紅,更愛她自己。經過這些年,我發現自己眼睛可以含沙子,也更寬容人,并未完全失望于男人。不管怎么說, 我還是相信婚姻,如同相信一切美的事物,像相信圣經一樣。
我目前仍然是戀愛中的女人
吳淑平:你稱自己為“火狐”,是不是意為自己是一個熱辣的魅力女人?現在對自己還是這樣認為嗎?追你的男人多不多?
虹影:我想自己和其他同齡女子沒有什么不一樣,有男人追,總不是壞事。佛教里以清靜的蓮花,作為法的象征。蓮花的十德里第五德就是“柔軟不澀,菩薩修慈善之行,然于諸法亦無所滯礙,故體常清靜,柔軟細妙而不粗澀,譬如蓮花體性柔軟潤澤。”(《除蓋障菩薩所問經》)所以,蓮花也叫作“柔軟花”。
我喜歡這花,更希望自己有這花的精神在內心,以水取影,柔軟清靜,能隨順真理,既能隨順人的本性不相違逆,又能與實相之理不相違背。
吳淑平:相信你對愛情和性有更深的感悟,所以想問你:愛情與性,你更相信那個更為真實?當性與愛不能統一的時候,你會選擇或偏向哪個?
虹影:性對我非常重要。
吳淑平:能否說說你現在的感情生活狀況?你還會相信永久的愛情嗎?如果有機會,還會進入婚姻嗎?
虹影:我仍然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好幾次做同一個夢,我抽著煙,等著我所愛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吻著我的臉說:別憂傷,你兩歲時我就開始愛你。夢醒后,我未睜開眼睛就覺得欣慰。我覺得我的愛人就是這個男人。
有不少讀者,甚至很專業的讀者都說《阿難》一書里說“女作家及其丈夫”的外遇就是我自己的生活,對此,我只能說這種閱讀法非常愚笨。現實生活里不管我還是別的人,都喜歡好女子好男子。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我想對我不是一個問題。婚姻甚至愛情生活絕不會是占有,也不會是嫉妒。
吳淑平:你小說里的情色給大家留下太深的印象,許多讀者都會把小說里的主人公與作者聯系起來,你目前的生活是否經常跟情色有關?
虹影:小說家就像燈塔守夜人,非常孤獨,非常辛苦。寫作之余,我喜歡做菜。充滿了奇想和激情。我會吃不亂吃,愛吃不濫吃,少吃多餐,吃精吃細,學會控制身體,而不是被身體控制。
每個人對性都有私人化的理解
吳淑平:娛樂界的許多演員在接受采訪時,基本都回避性愛和情色話題,有的是以拍裸體照出名的女人,也聲稱自己是“從事藝術創作的人”,所以“不能談性和情色的話題”,你怎么看待這種現象?
虹影:每個人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藝術創作中,對性肯定都有非常私人化的理解,我想有些人不是不愿說,而是怕說不好。比如小說家,也沒幾個把性愛寫得“欲仙欲死”的。小說文字描寫性愛再精彩,也不會有讀者諸君做事情時的感覺犀利。不信,試試:劃一根火柴燒一下自己的手指,或用利器,像不小心時點破皮肉那樣,然后你把這種感覺寫成文字,這文字絕對寫不出那種又燙又痛的切膚之感,除非讀者補入自己的經驗。性,愛,也一樣。我所想表達的正是性與愛是如何不能分割,《K》中男主人公朱利安這位情場老手自以為一向能分割,而且也用此對付K。之后,他才明白,他的情欲只有在無可阻擋地成為愛時,才真正達到高潮。我們常說,“性是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的事”;我要添一句:“性是兩個愛性的人之間的事。”二者結合,人生才進入境界。
吳淑平:曾經有個女演員宣稱找男朋友“一要帥,二要有錢”,結果她到現在還是單身一人。你找男友有什么要求?會注重圈內還是圈外的?
虹影:人好,尤其是對我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在乎。我平生最討厭跟潮流,潮流就是別人鼓噪喊好,你就蜂涌而上。比如我買東西求自己喜歡,而且我經常警惕,問自己是否把別人的喜歡當作自己的喜歡。
我向來不為名牌而買名牌,名牌當然貴,但是名牌貴的原因,質量好設計優是合理的,很大因素是花了大筆廣告費,要從你我身上收回,公然在說,“我的騙局成功了,你們得回報我。”這合理嗎?
我不跟潮流,最恨“世界潮流”。我一向我行我素,如果你們覺得好,跟我,我不也就在引導一個“潮流”?
大家不妨一試,在聽演講或聽音樂時,你鼓掌喊好,是因為大家都鼓掌喊好。現在你率先鼓掌,你會看到,只要你有勇氣堅持,全場都會跟上來――我勸過不少缺乏自信的朋友一試,他們都驚奇地發現的確如此,的確人人有潛力“引導潮流。”
吳淑平:娛樂圈有潛規則,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其實,潛規則在許多圈子都存在,比如某些官場和商場。你覺得文學圈有潛規則嗎?
虹影:不是太清楚。世界上有兩個職業最孤獨――第一是燈塔看守人,第二個是作家。一個作家如果偶然喜歡熱鬧,就是因為憋得慌了。如果他老是扎堆熱鬧,肯定不是好作家。工作時冥思苦索,不寫作時也得多讀。
所以,干這一行就是要坐得住,耐得住孤獨。怕寂寞的人,趁早改行?
上網與人交往一樣花時間,只不過省了趕路和寒喧的時間。我上網不是為了聊天交朋友,我是看消息,看世態,看人生。網上的“虛擬世界”,其實非常真實,你可以看到街上看不到的眾生相。
虹影簡介:
享譽世界文壇的著名女作家、詩人。中國新女性文學的代表之一。1962年生于重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上海魔術師》、《上海王》、《上海之死》、《饑餓的女兒》、《K》等。有四部長篇被譯成25種文字在歐美、澳大利亞和日本、韓國等國出版。現住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