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博理 一個美國人在中國

雖然宋江救了我，但我不太喜歡他。他崇尚封建的老一套，他身上具備一些中國人的特質(zhì)，比如對權(quán)威的尊崇，無條件地服從上司和官方的教導(dǎo)

沙博理老先生躺在竹藤椅上耍起了太極，絲毫不受攝像機的影響，其神情活像一個自顧玩耍的孩子。

他大概不愿自己被比作小孩。在電話中他一再強調(diào)，采訪時間要短點，“我已經(jīng)93了?！?/p>

他的屋子，他的古典家具，泛黃的墻壁，“皺紋”叢生的地板，無一不折射出歲月的痕跡。

“哈，別看地板裂了，為我做書的設(shè)計者就覺得它有特色，把它設(shè)計成書皮。喏，”他從紅木書櫥里，取出了自己的作品《我的中國》。

在書櫥左上角，高懸著一幅相片。相片里是一位典型的知識分子女性。她是沙博理的中國妻子——鳳子，演員，作家，生前活躍于中國文藝界，是沙博理長達48年的生活伴侶。有人說，對于沙博理，鳳子無疑是整個中國的濃縮。他說——

那可不，一個很大的濃縮。她對于我不只是一個妻子，還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她一步步引導(dǎo)我去認識這個國家，理解這個國家的文化。由于她，我才能適應(yīng)并且心滿意足地生活在中國，她已成為我的中國。

1947年4月我來到中國前，我是在布魯克林長大的（男孩子）、對律師行業(yè)充滿厭惡的青年人、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炮手、在耶魯大學(xué)學(xué)習(xí)東方文化的美國人。

一張三百元的小貨輪船票帶著我，從紐約經(jīng)巴拿馬運河，抵達了中國。在一幢破敗的五層公寓樓“萬歲樓”的頂層，一個三十來歲非常漂亮的女人為我開了門，她穿著一身簡單的旗袍，高跟鞋，薄施脂粉。她就是鳳子。

1948年5月16日，我們結(jié)為夫婦。戰(zhàn)爭期間，她認識不少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事實上她當時編輯的刊物就是由上海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領(lǐng)導(dǎo)的。半年后，我們計劃飛往北京，然后取道天津，最終到達解放區(qū)。

但是計劃失敗了，我們被安排留在北京，因為被告知，解放很快就要來到了。

1949年1月31日。北平，現(xiàn)在的北京，沒有聽到炮聲轟鳴，寂靜籠罩著城市。我騎上自行車去北平西北的城門西直門，人民解放軍開始進城，他們是些軍服整潔、步履矯健、面帶笑容的年輕人，一隊隊的吉普車、卡車、大炮彈藥車——美國制造——在大街上駛過。那是蔣介石的部下起義后，帶來的性能憂良軍事武器。

人民群眾在歡呼，熱情鼓掌，大人們把小孩子舉在肩頭上，大街上彩旗飄揚，歡聲雷動。

10月1日，那天，我們和成千上萬的中國人站在天安門廣場上，仰望毛澤東和他忠誠的同志們聚在一起，聽他響亮地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接下來的變化是迅猛的：在北京，堆積如山的垃圾運走了，90天清除了20萬噸。庭院清掃干凈了，婦女們組織了起來，參加工作。街道上的外國名字改成了中國名字，北京，不再叫作“PEKING”，而恢復(fù)成了“BEIJING”。

沙博理說，50年代初期，除了蘇聯(lián)“專家”和外交官，在北京的外國人不多。商人、傳教士、愛好舶來品的外國人，幾乎都回國了，因為他們不適應(yīng)新中國新社會，那一年——

鳳子擔任《北京文藝》月刊的編輯。對外文化聯(lián)絡(luò)局也聘用了我，在《中國文學(xué)》雜志社擔任翻譯。

在我眼中，50年代初期的北京無與倫比，沒有哪個城市比它更富于中國傳統(tǒng)，古老，威嚴，優(yōu)雅。有石獅子守衛(wèi)的王公住宅，十字路口繪有美麗圖案的石牌坊、木牌坊。整個城市包在一重厚厚的帶雉堞的城墻中間，在一定的間隔處設(shè)置有厚重的、飾有大銅釘?shù)慕Y(jié)實大城門，上面是用磚瓦蓋頂?shù)某菢且?/p>

我的辦公環(huán)境最早是一個大四合院，曾經(jīng)是滿族貴族的住宅。我過上了“機關(guān)生活”，除了業(yè)務(wù)討論，機關(guān)里，頭等重要的事就是聚在一起，政治學(xué)習(xí)。

我非常喜歡我的翻譯工作，這樣可以閱讀大量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一部文學(xué)作品有自己的文風，散發(fā)著自己特別的味道，蘊含了一個國家的文化歷史各個方面，沒有文化的根基，光翻字典，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給我最大幫助的還是鳳子。我在翻譯《水滸》的時候，她讓我回家專心工作。有些字典上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就問她。比如說李逵這個人物，對于我這樣一個美國人來說，覺得他很可怕，不認為他是英雄好漢。鳳子就說，他是一個歷史階段的小說人物，因為他恨那個不正義的社會，所以他是站在一個感情角度上打殺一個萬惡的舊社會。這樣一來，我就理解了。

沙博理一家三口在1962年搬進了現(xiàn)在居住的什剎海南官房胡同，他所住的四合院也許不是胡同里最豪華的，但無疑是顯眼的。顯眼處就在于，他依然保留了老式的做法，將名字赫然貼在門鈴上。

我住進這里第二年，申請成為中國公民。我的公民證有國徽和周恩來總理的簽名。

我很懷念“文革”前的這條胡同。雖然那個時候還很落后，很破舊。那個時候，胡同里的人相互團結(jié)。郭沫若，郭老就住在旁邊。他和鳳子認識，有時大家會一起相聚聊天。我早上騎著自行車去上班，誰都認識你，有時沖你打招呼，問你吃了沒有。

小孩在胡同里踢足球，在除四害時，用蒼蠅拍子打死蒼蠅，然后放在洋火盒里，交給學(xué)校老師，老師憑他們的成果，發(fā)金星，他們在胡同口一起比誰的金星多。一對小夫妻都要上班，小孩沒人管怎么辦？街道會有老太太替你管，你要上班走你的，老太太會給小孩洗臉，喂飯，等大人回到家，水壺里都灌滿了開水，蜂窩煤爐也燒好了。衣服要洗，可以送到街道洗衣組。

雖然生活很苦，吃的是蘿卜白菜，冬天有時什么都沒有，但是你也苦，我也苦，沒有比較，大家關(guān)系都非常好?，F(xiàn)在我反倒覺得不如從前了。

“文革”時，鳳子受到了“四人幫”的迫害。我們有幾年被迫分開。我當時在機關(guān)，我們都參加了文化大革命。我當時覺得并不是黨的領(lǐng)導(dǎo)真的要搞這么一個運動，一定是搞錯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很多人覺得頂多一年半載就結(jié)束了，因為它明明對國家有害，所以我想不會長的，就老等著?？墒撬褪悄敲撮L，一直錯了10年。

我常說，“這十年幸好是宋江救了我?！蔽夷?，特別喜歡《水滸》，它是很好的文學(xué)作品，有內(nèi)容，思想也好，文字特別好。里面的對話和現(xiàn)在的北京差不多，人物想法也很貼近現(xiàn)實。

中國人的另一面，說話拐彎抹角，過分強調(diào)保留面子，害怕面對沖突，這也是我花了很長時間學(xué)習(xí)、到老也沒有學(xué)會的。即使我做了多年的政協(xié)委員還是學(xué)得不太好。

《我的中國》寫到1996年為止。那一年，鳳子永遠離開了我?；叵肫饋?，我們生活的時代動蕩不安，其中發(fā)生過很多復(fù)雜的事情，她又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我們曾有過爭執(zhí)，可沒有爭吵就不是夫妻了，只要我們是真的愛著彼此。

其后12年里，書以不同版本出版，我現(xiàn)在還在啃老本，不斷地出版《我的中國》英文版，并將它譯成中文出版。這12年里，不光是北京，就是整個中國都在發(fā)生變化。變化總要一分為二來看。就拿我所住的這條胡同來說吧，它現(xiàn)在成為了一個旅游景點，每天有三輪車載著游客，跑來跑去。一方面是好事，但另一方面，這些車夫們，將車踩得那樣快，也會影響到居民的安全的。

總之，現(xiàn)在中國的物質(zhì)文明是上去了，但精神文明卻落后了，官僚資本主義、貪污腐敗，罪行每天都可以在報上看到。對此，我十分憂慮，但我對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個黨，還是很有信心的。我已經(jīng)老了，但我希望我們的后代都能幸福地生活。

（部分文字節(jié)選自《我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