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自語”,就是在音樂里不用任何現成的語言為歌詞,而是隨著自己的心意咿咿呀呀地吟唱
從英國BBC捧回華人的第一個“世界音樂大獎”,薩頂頂出現在上海“世界音樂周”的講座上,她烏黑如漆的中分長發里,垂著兩只斑斕的絨球,隨著她的步伐,微微跳躍,燈光下格外靈動——沒人知道這一對別致的飾物,不過是她用媽媽廢棄的舊毛線纏出來的。
雖然薩頂頂的《萬物生》專輯在英國、德國、瑞士、北美等地一上市就告脫銷,但這個姑娘出門時身上仍常常連一塊錢都掏不出來。負責打理她工作的付宏聲說:忘記帶錢是因為她對錢基本沒有概念,她跟別的女孩子太不一樣了,“你相信嗎?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絕少逛街,背的布包都是自己做的,她喜歡這些自己做的東西,因為它們跟任何別人的都不同,她在物質上的要求可以說低到極點,隨便有一口吃的就行。”
全球“世界音樂”領軍者、“Deep Forest”樂隊的靈魂人物Eric,在法國機場迎接薩頂頂的時候,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你的fans。”一時讓薩頂頂受寵若驚,因為對方是兩度將“格萊美”收入囊中的世界音樂大師;從剛接觸到世界音樂起,薩頂頂的案頭就一直放著《Deep Forest》。
Eric的熱情并非客套,他關注著這個來自東方的女歌手的每一首歌曲,收看國外媒體對她的每一次專訪,“當我們見面的時候,他說我不用見你本人,我聽了你的音樂我就認為我們應該走在一起,應該做一些共同的作品。”薩頂頂說。
這個音樂大師特意把薩頂頂請到工作室,給她放映自己早年的錄像帶。“他覺得我簡直就是他在中國的一個分身,我們在太多的理念上有相似和合拍的地方。給我放他自己的專訪的時候,他不時地按住暫停鍵,指著屏幕對我說,你不覺得我說的這句話,跟你在某某場合說過的某句話一模一樣嗎?”
兩個“分身”相遇的結果就是,他們一拍即合,興奮地鉆進錄音棚,Eric現場作了一小段曲子,彈奏給頂頂聽。“我們倆都喜歡即興創作,他的音樂激發了我的靈感,當時就有音符在腦子里涌出來,我張口就吟唱了一段應和他。”
在網絡上,已經可以欣賞到這首兩人合作的《won't be long》(《勿需太久》),這也是兩人特別為中國汶川地震的一次獻聲。

無國界的自語
薩頂頂的父親是漢族人,母親是蒙古族人,從3歲到6歲之間,她在內蒙古錫林浩特的外婆身邊度過了無拘無束的童年時光。外婆家過的是半城市半游牧的生活,每年中有幾個月,家里會買一些牛羊去草原放牧。在草原上,薩頂頂聽到了最為自由的音樂。
“聽慣了這樣的聲音以后,回到城市一開始覺得音樂都不好聽。”在內蒙古,人們隨著自己的心靈歌唱著勞動與愛情,當奶牛產奶的時節,牧民們會專門圍在牛兒身邊唱歌給它們聽。這并不僅僅是蒙古族人的獨創,在芬蘭的農場里,奶牛們聽的是莫扎特的鋼琴曲。
這種東西方文化的遙相呼應常讓薩頂頂感嘆,喜歡《本草綱目》的她常常發現 :有很多中國的古方,跟歐洲中世紀的草藥不謀而合,只是名字不一樣。中國人認為人死后,靈魂飛去,體重變輕,而但丁的《神曲》里也有這樣的記載……這些無國界的精神契合,就像她與Eric的知音般的相似一樣奇妙。
何訓田對薩頂頂的評價是:“這個歌手最可貴的地方,在于她能夠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是用別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甚至用別人的方式,來表達別人的思想。”對創造了RD任意律的何訓田來說,“獨創方式”所蘊含的精神獨立性,是一種最高的褒獎。
薩頂頂也把“自語”視為自己最重要的音樂觀念之一。她的音樂里比較常見的語言有四種:漢語、梵語、藏語、自語。所謂“自語”,就是在音樂里不用任何現成的語言為歌詞,而是隨著自己的心意咿咿呀呀地吟唱。
《錫林河邊的老人》,是薩頂頂懷念她外婆的一首歌,整首歌里沒有一句歌詞,全是咿呀自語。這并不影響聽者對歌曲的理解,相反,在超越了語言的藩籬以后,音樂可以更加純粹。在歐洲演出,她唱完這首歌,一位英國聽眾到后臺來找她,問她:“我從這首歌里聽到你唱的是:愛、思念、童年、遠方、故鄉……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薩頂頂當時兩行淚就淌了下來。
外婆叫我頂頂
薩頂頂有時候覺得,《錫林河邊的老人》里許多音節,也許來自記憶深處。在錫林大草原上的時候,外婆怕她學多了蒙語,回了城市以后改口會很麻煩,所以堅持對她說漢話。至今薩頂頂不會說蒙語,但她記憶的碎片里,卻老有一些蒙語的影子。
“童年非常重要,你的記憶不會特別完整,但是有一些碎片和鏡頭永遠不會被抹去。”薩頂頂記憶中的外婆,“很高大,手特別大,很溫暖,人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站在草原這樣空闊的地方,身子外面會被夕陽鑲上一道金邊。和外婆分開的時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這個鑲金邊的人,流下兩滴像金子一樣的淚水。”
薩頂頂聲名大噪之后,她的身份來歷在網上被爭論不休。很多人發現,這個叫薩頂頂的姑娘,跟原先“青歌賽”中一個憑《塔里木河》獲得第二名的、叫周鵬的姑娘相貌極為相似,而周鵬是玩電子樂的,解放軍藝術學校學通俗唱法出身,出過兩張唱片:《自己美》、《咚吧啦》。在這兩張唱片上,周鵬還穿的是嘻哈的T恤,完全是美式文化下的一個流行歌手模樣,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了那個神秘而異域的薩頂頂了呢?
薩頂頂對這段經歷“供認不諱”,薩頂頂,不過是一個藝名,“薩”是蒙古族里最常見的姓,“頂頂”是外婆給她起的小名。“就是我外婆說的,什么東西都比不上我們家的好,我們家是最好的,所以就叫頂頂。”
她的朋友、懸疑小說家蔡駿在寫長篇小說《天機》的時候,就把薩頂頂的經歷虛虛實實地寫了進去,小說里主人公名字一字沒改,就叫“薩頂頂”。
從“周鵬”到“薩頂頂”,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她不認為是唱片公司刻意為之的商業包裝。畢竟,她的自語唱法,她的即興作曲,是唱片公司無法強行灌輸的。
“我從來就無法去模仿別人。我有自己的聲音,也有自己的觀念。我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們會練習唱一些外國音樂,我的老師就常說:怎么你唱席琳·迪翁、唱瑪麗亞·凱麗的時候,我聽著還是一個內蒙古大妞在演唱啊?”
她對古典文化和異域文化有著與生俱來的興趣,專門比照著佛經自學了梵語,后來又零星學習了一些藏語,還常常翻著《本草綱目》自己給自己開藥方。出國旅行時,助理有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她用生姜和大蔥就能實施簡易而有效的治療。大多數歌唱演員都隨身攜帶著金嗓子喉寶,而薩頂頂的護嗓法寶是獨創的四味:金銀花、白芍、甘菊、紫蝴蝶。
我對任何一種音樂方式都不存偏見
人物周刊:說說你的自語吧,《錫林河邊的老人》這種自語的方式是怎么來的?自語為什么讓你覺得有價值,并且作為一種表達方式運用到音樂里?
薩頂頂:我想所有語言,包括漢語都是從自然發聲開始的,最終大家形成了一個標準。每個孩子在沒有形成語言系統之前,他要表達情感,都是通過自語,自己嘮嘮叨叨、咿咿呀呀的,這是我們都必須經過的一個階段,是我們在會說話之前最原始的傳達感情的一個方法。我去錄制《錫林河邊的老人》懷念我外婆,剛開始其實有一段中文詞,這個中文詞特別讓我感動,但是非常可惜,我發現錄音棚里的老師們并不感動,正是歌詞限制了他們的情感,因為我有的經歷,別人未必有。所以很快我就決定,用我回憶外婆時的那種自語。我把中文歌詞放下,在錄音棚里把自己的情感調整到最初的狀態:我的外婆對我的愛,和我對她的愛,這時候語言就會變得很蒼白。再錄一遍之后大家都很意外,覺得效果特別好。
人物周刊:我很好奇,這種即興的咿咿呀呀,等重唱的時候會變嗎?會不會每次唱得都不一樣?
薩頂頂:國外很多記者也問我這個問題。我們自己也試過,這個是有人證的,錄音棚里的老師可以作證:錄《錫林河邊的老人》時,因為第一遍大家覺得好,就說頂頂你能不能按照這個情緒再唱一遍?我再唱一遍的時候,發現兩遍的語音非常接近,幾乎一樣。
人物周刊:不是刻意要記住第一遍是怎么唱的?
薩頂頂:就是很自然地,再唱第二遍的時候完全一樣,這個時候我感覺它是有價值的。因為每一個音序排列都是自然的,發自內心的,當我遇見這首曲子,當我想起外婆,就是自然流淌的。
我沒有刻意要強記,你要強迫自己記住那些無序的音也記不住啊,我從來沒有背過。包括在海外演出,也有記者是帶著疑問來的,專門看你唱的是不是每遍不一樣。但是演出完,他們說,“我們聽到的是一樣的情感,所以就不太計較你是否每個字都是一樣的,你一連串的統一性,已經讓我們感覺聽到的就是那首歌。”
人物周刊:他們說你進錄音棚從來不帶曲譜,而且常常即興作曲,張嘴就唱,有唱歪了、唱擰巴了的時候嗎?
薩頂頂:很少,即興作曲在我這里成功率很高。其實這就是一種能力的鍛煉,這個能力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是很多人受到了后天的干擾,有了這些干擾以后,你就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的聲音很自然地隨口唱出了。
我有的時候唱了一段,第二段也很盡力地唱了,但是第二段和第一段并不適合疊在一起,這并不是說有多失敗,有多難聽,但是作為一個作品來說它不夠好。我以前會有這種感覺,但是到了今天又不同了,大家可以在后面的歌曲里聽到,從一開始張嘴唱,到最后我可以記憶前面的旋律,可以在后面哪個地方要反復的時候,我又把那個旋律反復出來。后來我發現是一種能力,當你逐漸意識到這個東西的價值以后,練習的增多,你的即興能力就會越來越來突出,越來越完善。
人物周刊:你介意別人知道薩頂頂就是周鵬嗎?換言之,知道你曾經也是流行音樂出身?
薩頂頂:從來沒有介意過。對于任何一個音樂人或者藝術家來說,作品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作品,無論是薩頂頂還是周鵬張鵬王鵬,都沒有任何的可說性。我想周鵬是薩頂頂的一個過程、一個階段,周鵬時的那些唱片不是我做制作人,我只是演唱而已。每個人都在成熟和長大,當你想詮釋、表達自我,你希望所有東西都有你的設計在其中時,才是真正的你在誕生。就像以前這個孩子不會講話,別人會代他說他是誰誰誰,但是當有一天,這個孩子長大了,自己要表達了,就會說我是誰誰誰。
有意思的是,《Deep Forest》的Eric也有相似的經歷,他在做世界音樂之前也是玩流行樂的,是一個都市搖滾青年。
人物周刊:曾經有一位比較“刻薄”的樂評人,他寫文章評價你的音樂“只是披了一件民族的外衣,所謂的世界音樂外衣上掛滿了電子樂的破銅爛鐵”。你怎么看?
薩頂頂:我對任何一種音樂方式都不存偏見。我并不覺得電子樂就是低級的、不能用的,唱法亦然。我現在愛聽的音樂類型越來越多,我每個月更新自己的ipod,全世界各種音樂類型都有。你一旦認識到所有的唱法都是民族之歌,只是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在歌唱,只有歌曲的不同以及歌唱者的不同,那么所有的音樂手段都可以為你所用,都可以去承載你的情感,你的音樂疆土就得以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