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學家和法學家,他們會說,人有選擇的自由,無論各人妻子,還是國家元首。心理學家、牧師或廣告商,他們則說,人永遠不知自己該選什么。我們親眼目睹,一個人選來選去,終究一塌糊涂。一個專制國家的丈夫說,我結了3次婚,全都錯了。一個民主國家的單身漢說,我選了7次總統,回回都后悔。什么是人權呢?就是一個專制國家的單身漢,說,給我一次犯錯的機會吧。什么是信仰呢?就是一個民主國家的丈夫,說,“不是我揀選了你,是你揀選了我。”
2000年布什與戈爾的選票之爭,不但算美國,也算全球憲政史上,離今天最近的一次偉大判例。不過哈佛著名的法學教授德肖微茨,當年辛普森案的辯護人,也是戈爾陣營的律師,他一定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又多半辯不過他。2003年,他的暢銷書《聯邦最高法院如何劫持了2000年大選》出了中譯本,強烈地抨擊5名保守派大法官的職業操守。3年前,倫奎斯特,這位經歷了9朝總統的首席大法官去世。賀衛方兄撰文稱他是古典保守主義法律精神的當代傳人,再添一句,“時間將證明倫奎斯特的偉大”。倫奎斯特一生的判決,無論在宗教上還是政治上,都是一以貫之的保守派。因為持守古道的基督徒,一定是保守主義的,持守古典法律精神的傳人,也一定是保守主義的。老實說,德肖微茨的書里充滿了對保守主義的無知。
政法史上,凡偉大的多半是齷齪的。因為齷齪的人做齷齪的事,但偉大的憲法,確保了結局的偉大。8年后,HBO特意在大選年拍這片子,把一切齷齪與偉大,都細細描述一遍。
放片之前,我問學生,喜歡奧巴馬還是麥凱恩,他們興致盎然。問兩黨的差別,大家顧左右而言他。字幕翻譯也糊涂,幾次把Republican(共和主義的)譯為民主。這一潛在認知,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對“選舉”的看法。美國的入籍考試有一道題問美國是什么國家。大陸的移民若沒做功課,就天經地義地填上“民主國家”。
可惜美國首先是一個“共和國”。就算試卷是奧巴馬設計,美國在憲法上的基本品質,也只能是共和國。是的,重新計票的訴求,挾著“民主的,太民主的”番號而來,卻必須在“共和的,太共和的”堡壘下被阻止。
影片理出了選票風波的五重線索。一是在佛州普選中布什只領先戈爾1784票,不足投票總數的0.3%,依佛州法律,啟動了強制性的機器重新計票。重計之后,差距更縮小到327票。戈爾陣營的核心,前國務卿沃倫·克里斯托弗,開始不愿提起訴訟,講了一番關于美國精神的話,意思是若我們死皮賴臉,還怎樣讓這個世界分享我們的價值觀。幾個幕僚出去,怪這個老家伙擋路。但327票的結果宣布后,沃倫也動了心,既然獲勝大有盼頭,為什么不挺身一博呢。
二是佛州棕櫚灘縣的一些選民,對所謂蝴蝶選票的設計不滿,他們簽下宣誓書,說選票誤導他們投給了自己不喜歡的人。一小群人天天示威,要求重新投票。但這一訴求并無憲法支持,只是選票風波中被利用的噱頭而已。三是風波中,有人發現共和黨人在佛州以技術手段剝奪了近兩萬與罪犯名字相似的選民的投票權。但這需要單獨的漫長調查和訴訟長跑,也與眼下的爭奪無關。四是在重新計票中,發現沒有郵戳、無法確定選舉日的海外選票,到底算不算數。但這也是細微末節。要害還是戈爾的律師提出的以手工替代機器重新計票的訴求。投票要打孔,很多年老的、體弱的、文化程度低的人(也多半會投給民主黨),沒有將選票卡打穿。造成所謂“凹陷選票”,民主黨人說,“投票卡不會自己凹下去”,“凹陷”代表了選民的意愿,所以應該計入。共和黨人說,唯有機器計票能給我們一個可能有錯、但卻是正當的結果。一旦人工重計,就等于打開潘多拉的盒子,再也無法確切地知道每個候選人的得票數。
這片子極有說服力地敦促我相信這一點。當上億的人投票后,除了上帝,沒有人知道最終的票數。人工計票一百次,就有一百個結果。因為人們永遠分門別類,錙銖必較,誤差難以避免,民主又意味著對選民的智商、教育、體力乃至情緒的最大包容,也就等于對誤差的最大包容。換言之,一群“烏合之眾”造成的誤差,一定高過訓練有素的團隊。而聯邦主義,又意味著對地區差異的最大包容,所以聯邦制下的誤差率,也一定高過中央集權制。因此也涉及州權。從選票的設計、機器的牌子,到選票上的民意傳遞的確定性,到底由各州各地自己認定呢,還是全國統一標準?在這點上,與德肖微茨的批評相反,倫奎斯特的大法官生涯里,從未偏離持守州權的立場。
所以5名保守派大法官,作了21世紀第一個偉大判例,否決了戈爾的重計訴求,不是以“共和黨”的名義,是以“共和主義”的名義,結束了36天的大選風波。
其實共和的意思,就是請勿哄抬“選舉”的形而上含義。克爾凱郭爾說,上帝給了人在一切處境下的選擇自由。審美是一種直接性選擇,倫理是一種反思性選擇。可惜這兩種境地,都是自由地選擇不自由。唯有宗教性的選擇,有可能勝過處境。但問題是,彼岸的永恒幸福,怎么可能進入此岸的選擇之中呢?換成政法的語言,就是永恒的正確和公義,怎么可能進入政治法律體系下的任何選擇之中呢?
克爾凱郭爾的話是對“程序正義”最好的哲學解讀。《舊約》中說“審判是屬乎神的”。我們渴望投票,是渴望犯錯的機會,不是渴望投票可以產生真理。我們渴望選舉,但又知道真正的選擇,高過我們的選擇。就如耶穌說,“不是你們揀選了我,是我揀選了你們。”這話足以氣死一個人,也可以救活一個人。
Jay Roach 《選票風波》